他轉過身,把那大氅整個罩在了姚珍珠的身上,垂眸給她係上絲絛。


    然後,又給她仔細戴上帽子。


    他麵容沉靜,嘴角卻帶著難得的笑意。


    “乖,這就不冷了。”


    身邊,所有皇子龍孫都驚呆了,就連被他“寵溺”的姚詔訓,也驚呆了。


    李宿卻不管那麽多,他隻是說:“孤的人,不能凍著。”


    你們不是喜歡看嗎?


    孤讓你們看個夠。


    你們不是想知道孤怎麽想嗎?


    猜吧。


    能猜到算孤輸。


    李宿對自己的名聲特別不在意。


    名聲這個東西,都是外人說來聽的,所說之人到底是什麽樣子,心裏到底如何所想,沒有人能說清。


    名聲都是虛名。


    就如同洪恩帝和太子,一個聖明之君,一個儒雅儲君,父子兩個站在那,臉上都要寫國之大幸。


    實際上呢?


    李宿垂下眼眸,看著姚珍珠漲紅的小臉,又感受著四周詫異的眼神,難得心情愉悅。


    他鬆開手,轉身回到原位。


    大抵是因為要離開這裏,要離開這個他住了將近二十年的囚籠,李宿心情分外開闊。


    是這十來年裏,從未有過的高興和開懷。


    甚至就連身邊這些人,都沒令他特別厭煩。


    李宿這邊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他身邊的二皇孫李宴略微往邊上側了側身:“大哥……”


    李宴的母妃是太子側妃,姓王,早年跟隨先太子妃一同嫁入東宮,晚先太子妃一載誕下二皇孫。


    王側妃沉默寡言,從不在東宮多說話,也根本就不往正殿去,因此李宿對她並不熟悉。


    前幾年,王側妃一場大病沒了,李宴才同他熟悉起來。


    這個弟弟跟他母妃的性子一樣,沉默寡言,不喜惹事。


    去歲恰逢李端要出宮開府,他便也自請出宮。每日隻進宮上課,一下課就立即出宮,仿佛宮裏沾染了瘟毒一般,令他多待一刻就難受。


    兄弟倆漸漸長大,又都是沒媽的孩子,這幾年關係倒是還可以,平日裏能寒暄幾句。


    “大哥,今日一別,他日不知何時再見,祝大哥一路順風,身體康泰。”李宴是在場所有皇孫裏,唯一敢同李宿說話,也是唯一麵露不舍的。


    李宿對這個弟弟不算太了解,卻也知道他同自己還是有幾分情分的,便道:“多謝二弟,你也一樣。”


    李宴歎了口氣。


    他為何歎氣,李宿很清楚。


    若李宿此去再無歸來之可能,那麽等太子殿下登基,被立為新太子的一定是李端。


    一旦李端繼承大統,他們這些庶出的哥哥弟弟,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


    李宴瞥了一眼身邊不遠的李端,看他臉上掛著舒朗的笑,整個人都是舒心愜意的,心裏越發難受起來。


    他低下頭,用隻有兄弟倆才能聽到的語氣說:“大哥,弟弟希望您能歸來。”


    隻要李宿能歸來,一切便能柳暗花明。


    李宿沒有看他,也沒有應話,他隻是遙遙看著蒼茫廣場上蔚藍的天,看著那隨風飄搖的雲。


    因洪恩帝病重,今日的典儀一切從簡。


    眾人不過在廣場上站了小半個時辰,送駕典儀便結束了。


    李宿遙遙朝太子、太子妃及各位宮妃一拜,轉身上了馬車。


    姚珍珠的馬車跟在李宿之後,她領著自己的兩個宮人上了馬車,這才算鬆了口氣。


    皇帝的儀駕一眼望不到頭,輪到姚珍珠馬車行駛起來時,又已過了兩刻。


    車輪咕嚕嚕,一路晃動前行。


    這一次,姚珍珠沒掀開車簾,也沒有好奇張望這一路的風景。


    她垂著眼眸,輕輕撫摸身上那件黑貂大氅,末了道:“殿下有時候還挺可愛的。”


    這話當著外人自然不能說,但姚珍珠還是覺得很有意思。


    從一開始的震驚回過神來,她立即知道李宿要做什麽。


    宮裏人都想知道他如此出宮侍疾,是否痛徹心扉,是否失望難當,但這些情緒李宿都沒有。


    他甚至有閑心關注自己的詔訓是否冷了,並把自己的大氅親自給她穿上。


    這般柔情蜜意,哪裏有失意可憐的樣子?


    姚珍珠差點沒笑出聲。


    “那些想看他笑話的人,一定很失望。”姚珍珠道。


    聽瀾正在給她溫茶,聞言便笑:“小主也高興?”


    無論李宿為了什麽,也無論是不是擺給別人看的,最後的好處卻落在她身上。


    寒冷冬日裏,她披著李宿的大氅,從頭到尾都沒凍到。


    身上暖,心裏也暖。


    姚珍珠笑了:“高興的。”


    馬車的速度並不快,一路跟在洪恩帝的禦輦之後,過了許久才終於出了宮。


    之後的路途,就在走走停停裏度過。


    坐馬車的過程是很枯燥的,因無法沿途安營紮寨,隻能一直住在馬車上,飲食起居都很不方便。


    前兩日的時候姚珍珠還很新鮮,打著車簾看了好久的景,直到官道兩側全部換成一望無際的樹林,姚珍珠也不愛看了。


    聽瀾見她無趣,就道:“小主,要不咱們翻手繩吧?”


    姚珍珠沒玩過這個,她入宮之前一直在掙紮活著,身邊隻有兄長,兩個孩童連吃食都沒著落,更不可能去玩花繩。


    而入宮之後,她學的是如何伺候人,如何謹守宮規,也沒機會學。


    現在倒是能跟聽瀾好好玩一玩。


    姚珍珠很聰慧,學得特別快,沒多會兒就學會了。


    她跟聽瀾、湯圓三人一口氣玩了一上午,等到午膳時還是覺得沒盡興。


    不過待馬車停下來,她們三個依次更衣,回來就看到禦膳房送了午膳過來。


    因為路途遙遠,膳房不可能變著花樣上菜,給端來的菜樣式都很簡單。


    或者說,給毓慶宮這邊的菜都很簡單。


    他們這一趟到底為何,隊伍中的貴人都是什麽境況,人人心裏都清楚。


    皇帝陛下病重,一直未曾醒來,全靠太醫院用藥膳吊著,禦膳房不用操心。


    他們唯一要伺候的就是太孫殿下和姚詔訓,就這還不願意多費心。


    姚珍珠看著端來的白菜豆腐燉鍋,微微皺起眉頭。


    若是平日裏,她也愛吃白菜豆腐,姚珍珠幾乎沒有不愛吃的菜。


    可這鍋子已經連著吃了三日。


    中午一頓,晚上一頓,不帶變花樣的。


    今日禦膳房大發善心,裏麵給加了些綠豆粉,卻把稀薄的湯底都吸幹,一鍋漿漿糊糊,瞧著就沒食欲。


    除了這個,還有蘿卜燉牛腩,八寶燒鴨並一道並不算很新鮮的素菜。


    路途上飲食簡單,這個姚珍珠知道,卻沒想到這麽簡單。


    不,不應該說簡單,應該是敷衍。


    蘿卜燉牛腩可能因為是昨夜裏燉煮的,此刻老得咬不動,湯汁特別鹹,大約搶劫了鹽鋪,不要錢地往裏撒。


    八寶燒鴨裏的板栗沒煮熟,鴨肉上的毛沒摘幹淨,鴨頭竟也在鍋裏,正睜著那雙死不瞑目的綠豆眼,悲傷地看著姚珍珠。


    姚珍珠:“……”


    姚珍珠心想,你別看我,不是我殺的你。


    這鴨子這模樣,姚珍珠都吃不下去。


    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是做了鬼,還是去嚇唬禦膳房的大廚吧。


    這麽歎著氣,姚珍珠把自己帶的鹹鴨蛋取出,敲開一個拌進飯裏。


    米飯還是碧粳米,倒是能吃飽。


    鹹鴨蛋是吳魚羊親自醃的,用了獨門配方,時候剛剛好。


    蛋黃橙黃橙黃的,剛一撬開,晶瑩的油就流出來,姚珍珠很不舍地把那蛋黃油都倒進碗中。


    蛋黃沙沙綿綿,帶著一股鮮香,又有濃重的油香味。


    靠著這個巴掌大的鹹鴨蛋,姚珍珠都能吃下一碗飯。


    倒是可惜那些食材了。


    姚珍珠這麽想著,就著鹹鴨蛋吃了一整碗飯,又將就著用禦膳房的菜吃了一碗,這才覺得差不多了。


    她的嘴原來沒那麽刁,在禦膳房的時候因是學徒,學做什麽吃什麽。


    酸果剛開始被人熟悉的時候,她連著吃了一月各種酸果羹湯,夢裏都是酸的。


    但是到了毓慶宮,她突然能夠主宰自己的生活,可以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做什麽做什麽,沒有人灌輸她,也沒人會給她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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