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竟然對旁人能有憐惜。


    可能因為姚珍珠救過他的命,對他一直忠心不二, 這種情分,才讓他生出憐惜之情。


    李宿給自己迅速找好借口,便主動繞了一圈,坐到了圓桌對麵。


    “不是你的錯,”李宿開始用另一盆餡料包餃子,“是孤……不習慣罷了。”


    姚珍珠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李宿。


    高高在上的太孫殿下居然道歉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姚珍珠也聽明白,李宿的意思是他起身不是因為嫌棄她,純粹是因為他本身不喜。


    這裏站的是任何人,他恐怕都會躲閃。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眼睛裏重新燃起光芒:“謝殿下。”


    李宿垂下眼眸,不去看她那雙璀璨的眼眸,隻說:“坐吧。”


    之後兩個人就安安靜靜包餃子。


    李宿即便能把餃子包上,卻也當真不是太好,大多數都歪歪扭扭不說,還很慢,姚珍珠包完小半蓋簾,他這才包了六個。


    抱了一會兒,李宿也終於承認自己沒什麽包餃子的天分。


    或者說,廚藝這一道就不是常人可以一學就上手,他不過是為了守歲逗趣,沒必要非要學會。


    思及此,李宿便拍了拍手,用帕子擦幹淨手上的肉餡,直接道:“孤來擀餃子皮吧。”


    餃子皮他還是很順手的。


    姚珍珠點點頭,加快包餃子的速度,一邊還對貝有福道:“貝公公,可否取了小茶爐來,一會兒咱們在小廳裏煮餃子吃。”


    貝有福早就想吃餃子了,雖然殿下包得不能看,但餡料是姚詔訓自己調的,味道肯定好。


    他哎了一聲,麻溜跑去準備茶爐。


    李宿一聲不吭站在邊上,一個又一個擀著餃子皮。


    當他開始認真擀皮的時候才意識到,姚珍珠包餃子到底有多快。


    他要是再慢點,都要趕不上姚珍珠包了。


    李宿看她一眼,問:“這個你學了多久?”


    姚珍珠年紀輕輕,廚藝是真的好,李宿這麽挑嘴的人都喜歡她做的飯食,確實有兩把刷子。


    也難怪李宿會好奇了。


    姚珍珠抬頭,看著他笑了。


    她的笑容帶了些自信,又有旁人沒有的篤定,最後還帶了些俏皮:“殿下,臣妾若說隻看了一眼就會,殿下信嗎?”


    李宿:“……”


    如果是別人,李宿一定不信,但姚珍珠……


    李宿沒說話。


    今夜李宿相當平易近人,加上過年姚珍珠高興,就忍不住話多起來。


    “殿下,真不是臣妾吹,許多食物隻要臣妾吃過,或者看過旁人做過一次,大抵就能做出差不離的,偶爾……”姚珍珠俏皮笑笑,“偶爾能做得比人家原版的都好,這也是師父當年為何收了臣妾做關門弟子。”


    有些時候,天分真的很重要。


    姚珍珠也還未到雙十年華,比李宿還小幾個月,能有如此高超的手藝,果然隻能用天分過人來印證。


    她笑眯眯包餃子,手指異常靈活:“臣妾小時候,大概三四歲的時候,也是過年,我娘要給家裏包餃子,我在邊上看著,不一會兒就學會了。”


    姚珍珠語氣裏帶著懷念:“我娘的手藝就很好,當時村子裏的人都說我爹有福氣,能娶得這樣賢惠聰慧的妻子,我爹也總以我娘的廚藝好而自豪。”


    “殿下一定沒去過坊間村中,像臣妾家裏那樣的小山村,百姓大多隻是溫飽,若想要吃些新鮮貨,往常都要去縣裏鎮上采買,農閑的時候也要一個月才能去一回。”


    “我娘親最會做豆腐,最拿手的就是素雞,也就是紅燒豆腐幹,當時村裏的人都拿各種各樣的貨物來家裏換。”


    姚珍珠一邊回憶著年幼時的記憶,一邊感歎:“當時我爹隻要有空,就會給我娘幫忙,我大哥也會給娘打下手,靠著我爹的勤奮和我娘的手藝,家裏的日子過得極好。”


    素雞不值幾個錢,收的貨也不貴,這家一捧小米,那家一捆醃菜,往常都能換一整碗素雞。


    瞧著東西不多,但姚珍珠家裏在村中的情分卻存了下來。


    姚珍珠說著說著,不自覺就有些囉嗦。


    李宿竟然一直認真聽著。


    聽到最後,姚珍珠不說了,李宿還有些意猶未盡。


    “你家中過年時包的是什麽樣的餡料?”


    姚珍珠愣了一下,很快便答:“殿下,臣妾畢竟隻是普通村戶女,家中並不富裕,但父母卻都很舍得,不會扣扣搜搜過日子。”


    “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會買些豬肉,用小部分來包餃子。”


    “北地村中,最經常吃的就是酸菜餃子,酸菜是年前就開始積的白菜酸菜,到了過年正好吃,到了調餡的時候,把酸菜仔仔細細洗上幾遍就沒那麽酸了,但吃的時候卻特別有勁兒。”


    那種酸酸香香的味道,又是久違的酸菜豬肉餃子,就連年少的姚珍珠都能一氣吃下二十來個。


    當然,這事不能跟李宿說。


    姚珍珠道:“那會兒村中不太富裕的人家,沒有那麽多白麵,也會摻一點玉米麵或者糟米麵,包出來的餃子還挺好看,就是沒有白麵那麽香。”


    李宿聽著,突然問:“你家中很窮困嗎?”


    他雖然經常出宮,也會在盛京的市坊裏體察民情,但盛京畢竟是一國之都,皇城之內幾乎都是富戶。


    這樣的環境,他很難看到民間疾苦,也不知要如何去判斷百姓日子過得到底如何。


    許多治國之策都隻是案頭上的卷宗,也隻是史書上冷冷的筆觸,實際上,李宿根本沒有去過真正的村莊,也從未在田地裏走過。


    他就如同精致皇城中的金絲雀,每日隻會在金子打造的牢籠裏唱歌,無法在天際翱翔。


    姚珍珠的回憶,給他打開了另一扇窗。


    李宿聽得特別認真,也用心去記每一個字。


    姚珍珠很意外李宿會問她家中情境,想了想還是道:“殿下,臣妾家中其實不過是普通農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許多百姓吃不飽穿不暖,生活無以為繼,相比起來,臣妾家中已算是富足而安穩。”


    “話雖如此,跟宮中是完全不能比的。”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即便姚珍珠不識字,也聽師父念過這句詩。


    她人聰慧,記性也好,因為對這首詩實在震撼,所以一直記在心裏。


    “就比如臣妾家中,父親繼承祖上傳下來的十畝水田,母親又有營生的本事,家中孩子又不算多,所以日子一直很好過。在臣妾的記憶中,大約一個月能吃上一兩次肉,經常還能吃上雞蛋,偶爾村裏開河,還有新鮮的魚蝦吃。”


    這麽說來,有食吃,有衣穿,又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家,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就算是富足而美滿了。


    李宿點點頭,他道:“孤明白了。”


    所以,姚珍珠才養成這般開朗的性子,家中對她寵愛有加,父母又有能力好好養育孩子,才能讓孩子積極樂觀,開心成長。


    隻是……


    李宿心中歎氣,若沒有那年青州大災,又該多好啊。


    姚珍珠留在毓慶宮那天起,她的生平就已經送到了李宿的書桌上。


    姚珍珠是青州人士,十三歲那年青州大災,她跟著父母成了流民,在流亡的路途上,父母相繼去世,她實在活不下去,在奉天附近賣身入宮,成了宮婢。


    生平上沒說她兄弟是否還活著,宮裏也不會對這樣一個普通的宮女多有打探,卷宗上短短幾行字,就是姚珍珠二十年人生。


    李宿也不去問她這些,隻是想,若是沒有那一場災難,她還是家中嬌貴的珍珠兒,如今或許正在商議親事,即將嫁作他人婦。


    她會擁有平凡而幸福的一生,會子女成群,會成為一個好母親。


    可如今,這一切都沒了。


    天災無情,人生多艱,她輾轉入宮,成了最卑微的宮女。


    然而她卻又實在命好,憑借絕佳廚藝天分,成了禦膳房掌勺大廚的關門弟子,之後五年禦膳房生活,她的日子就不會那麽難過,甚至會很順暢。


    可這短暫的幸福又結束了。


    隨著趙如初出宮,她被師兄和溫加官坑害,派來了毓慶宮。


    如今倒是成為他身邊,最“得寵”的那一個了。


    幸運嗎?李宿不知。


    但若說不幸,她肯定是不幸的。


    她這一輩子,或許隻能作為他的嬪妃,他能給她錦衣玉食,也可以讓她高高在上,但她無法獲得普通女子都能擁有的幸福,也無法作為母親,擁有自己的孩子。


    李宿心中有些針紮般的刺痛。


    遺憾嗎?


    這一刻的他,竟然替姚珍珠覺得遺憾。


    ————


    姚珍珠也不知自己的回憶,竟引起了李宿的思考。


    她繼續道:“這餃子也不是家家戶戶都能吃上的,畢竟要白麵和豬肉,臣妾家中每年都能吃上三五回,已經相當滿足了。”


    李宿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孤明白了。”


    姚珍珠不知他到底明白什麽,也不知他想要聽什麽,就這麽絮絮叨叨說起了原來家裏的事。


    她真的很想家。


    她想父親、母親,也想念哥哥弟弟。可物是人非,異常災禍讓她沒了家,失去了親人,如今孤身一人留在宮中,不知唯一還活著的哥哥到底流亡在何處。


    姚珍珠微微歎了口氣,也不再繼續念叨了。


    李宿往常從來不去揣摩旁人心思,這會兒竟無師自通,一下子明白姚珍珠為何歎氣。


    他一本正經道:“你莫要焦急,你哥哥的事孤已經安排下去,過不了多久就會有回音。”


    姚珍珠心裏那股沉悶,頃刻間隨著李宿的話散開來,不再折磨她那顆柔軟的心。


    “多謝殿下。”


    姚珍珠抬頭,認真看著李宿道。


    李宿沒回答,甚至沒有看她,隻低下頭繼續擀餃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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