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起吃來,或者一沾吃,姚珍珠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她眼睛特別明亮,膳廳裏的燈火都不及她半分明媚:“師父當年會收我為關門弟子,就是因為我能品出她自創菜的原料。”


    要想當名廚,天分、努力、機緣缺一不可。


    姚珍珠在天分上是頂尖的,她又特別喜愛美食,知道努力學習,也有趙如初這般好的師父,在成名的道路上可謂是一帆風順。


    隻是,她如今已經不在禦膳房了。


    李宿想,若她還在禦膳房,用不了幾年,就能當上掌勺,待到出宮去時,已經是宮裏響當當的名廚了。


    然而……


    然而姚珍珠此生大抵都不能出宮,她甚至不能好好當一個廚子。


    她已經來到了毓慶宮,成了他的司寢宮女,同他一樣被圈在這方寸之間。


    李宿突然覺得嘴裏的魚沒有那麽香甜了。


    “你為何會來毓慶宮?”李宿想起貴祖母的問題,也如此問了姚珍珠。


    姚珍珠捏著筷子的手頓了頓。


    她放下筷子,猶豫片刻,還是道:“殿下想聽實話還是虛言?”


    李宿說:“自然是實話。”


    姚珍珠起身,低頭道:“殿下,奴婢不是自願來的毓慶宮。”


    李宿大約能猜到一些,但他不知其中關節:“你說。”


    姚珍珠歎了口氣,還是道:“師父出宮之後,奴婢被調往白案房,專管揉麵和麵雜事,活兒是有些累,但奴婢不怕,不過白案房的溫公公認為奴婢這般長相,在白案房很是有些埋沒,殿下這裏又恰好有這麽好的機會,便讓奴婢過來試一試。”


    “奴婢便隻得來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年趙如初在的時候,姚珍珠可謂是眾星捧月,她一走,立即人走茶涼,最寶貴的關門弟子一下沒了著落。


    李宿目光幽深:“你的師兄師姐們呢?”


    趙如初在宮中十五年,不可能不知宮裏的這些門道,她不會毫無準備便出宮。


    姚珍珠低頭道:“大師姐跟在貴妃娘娘身邊伺候,久不回宮。二師兄已經陪伴師父出宮,三師兄在陛下的禦茶膳房當差。”


    姚珍珠頓了頓:“大師兄即便在禦膳房,怕也是無能為力。”


    她最後說的大師兄,結合剛才牛肉蓴菜羹的推論,李宿立即便知道,她說的大師兄便是做了蓴菜羹的權森。


    李宿看了她一眼,見她一直低下頭,便道:“坐下說話。”


    姚珍珠這麽一坐下,李宿才看清她的麵容。


    她臉上淡淡的,沒有什麽埋怨,也沒有任何怨恨,有的隻是些許的遺憾罷了。


    李宿問:“你可覺得後悔?”


    姚珍珠愣了愣,隨即認真道:“殿下,路是奴婢自己選的,奴婢既然來了毓慶宮就絕對不後悔。若不然,每日在悔恨裏過日子,這一輩子還有什麽樂趣?”


    李宿被她這句話震懾住了。


    他隻覺得心口裏有什麽東西要碎裂開來,幹涸的心田好似吹過一陣清風,撫慰的荒蕪的心。


    他垂下眼眸,低聲道:“孤知道了。”


    第26章 【二更】允了你便是。……


    這頓飯吃得倒是很輕鬆。


    李宿難得胃口好, 姚珍珠更是吃得滿麵紅光,待到用完飯,兩個人之間的沉悶已經消失, 多了幾分和煦。


    李宿放下筷子,起身道:“你隨孤來。”


    姚珍珠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麽,或者說想要做什麽, 卻沒多問,隻安靜跟在李宿身後, 隔開了三五步的距離。


    李宿一路往外行去,直接來到了已經掛了宮燈的前庭。


    毓慶宮的前庭不大不小, 可讓李宿鍛煉習武,也可布景, 偶爾能有些美麗景致。


    此刻正值寒冬臘月,宮裏花草不好侍弄, 李宿又嫌麻煩,不喜歡外人多涉足毓慶宮, 因此前庭就略顯有些荒蕪,除了八角亭再無其他。


    李宿領著她一路來到八角亭前。


    姚珍珠沉默跟在他身後,卻細心算著兩人之間的距離, 絕對不多靠近半步。


    李宿進了八角亭,獨自憑欄仰望蒼穹。


    明日是小年, 此刻天際星河遙遙,穹頂開闊,璀璨的星兒閃耀在黑夜中, 給寒冷的冬日添了幾分暖意。


    李宿遙遙看著,紛亂情緒一瞬散去,隻剩下早就想好的篤定。


    姚珍珠沒有跟進亭子, 八角亭不算大,她若跟進去,跟李宿的距離就要縮短到三步之內,她不敢冒險。


    但外麵實在太冷了。


    她身上雖披著披風,可那披風裏麵隻有薄薄一層皮子,根本就不怎麽保暖。


    姚珍珠站了一會兒,就忍不住哆嗦起來,她動了動鼻頭,一個沒挺住,小聲得了個噴嚏。


    “阿嚏。”


    李宿回過頭來,這才發現她規規矩矩站在亭子外麵,心中剩下最後的那點猶豫都消散了。


    “進來吧。”


    姚珍珠略有些遲疑,不過她真的太冷了,李宿讓進,她就大著膽子進了亭中。


    八角亭四周掛了帷幔,中央放了一個火盆,此時正幽幽散著熱意。


    姚珍珠剛一進去,就能感受到溫暖和愜意,她小小鬆了口氣。


    不過她依舊不靠近李宿,選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站定:“殿下。”


    李宿指了指石凳:“坐下說話吧。”


    姚珍珠總覺得他說的話可能會很重要,她一瞬有些緊張,可卻又沒那麽害怕。


    若當真凶險異常,她昨日就會做夢,不會如此懵懂無知地被李宿傳召。


    李宿等她坐定,這才坐下。


    此刻,他同她困在八角亭這一方小天地中,兩人間不過兩步之遙,說遠不遠,說近卻又不那麽親密。


    李宿其實是有些不太歡喜的。


    但他又沒有那麽別扭和難受,那種不適隻是初時才有,略坐了一會兒,他漸漸也能放鬆下來。


    姚珍珠身上沒有濃重的脂粉氣。


    在她身上掛著的是蛋撻的奶香味,以及桂花茶的清香,很好聞,不刺鼻。


    也正因如此,李宿對她從一開始就沒那麽排斥。


    李宿頓了頓,道:“姚宮女。”


    他聲音不高不低,卻如同金玉之聲,又好似寶劍長鳴,堅定而沉著。


    姚珍珠打了一個激靈,她直起腰背,茫然地看向李宿。


    李宿也回過頭來,認真看著她。


    兩個人的目光在昏黃的宮燈中交匯,李宿這才開口:“剛孤問過你,你說你覺得毓慶宮很好,是也不是?”


    姚珍珠點頭:“是。”


    李宿收回目光,不去看她:“姚宮女,孤知道你是個聰明人,許多事你都能猜到,就比如……”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說:“四個司寢宮女,你表現是最好的,分寸也拿捏得極好。”


    姚珍珠大約明白他的意思。


    他不能容忍旁人靠近這個毛病,宮裏並無人知,或許毓慶宮這裏近身宮人知曉,但他們都不會傳出去。


    作為皇儲、太孫,作為當今洪恩帝的嫡長孫,他有這樣的病症,實在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若他一輩子好不了,又如何廣納嬪妃,如何為皇室延綿子嗣?


    他現在還很年輕,還未大婚,倒是可以隱瞞些許時候,可天長日久,總會露餡。


    若他屆時已立在高位,手握重權,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


    但現在的他,還隻是縮在毓慶宮的,不被陛下和太子喜歡的小皇孫。


    姚珍珠一瞬便明白了。


    李宿的聲音再度傳來:“姚珍珠。”


    姚珍珠第一次被他連名帶姓點名,一時有些緊張,她忙起身,衝李宿福了福。


    “奴婢在。”


    “姚珍珠,你是否願意終生效忠於孤,永不背棄?”


    姚珍珠隻覺得有一雙冰冷的手遏住了她的喉嚨,她心跳飛快,幾乎都要從喉嚨蹦出來,剛暖回來的手腳也逐漸冰冷。


    她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不懂應該拒絕還是答應,但她此刻站在這裏,就沒有退路。


    冷峻的太孫殿下正淡淡看著她,她今日必須要給出一個答案。


    一個關乎她未來的答案。


    姚珍珠深深吸了口氣,她努力讓腦海裏的紛亂都散去,重複清明。


    她為何會來毓慶宮?是因為當時那個夢境,蒼天指引,她隻有來了毓慶宮才能逃過一劫。


    是不是說明,隻要她一直在毓慶宮,或者一直跟在太孫李宿身邊,她就能安然無恙?


    姚珍珠不能篤定,也無法看到未來,但此時此刻,她卻清晰知道一件事。


    她已經身在毓慶宮了。


    她成為了太孫李宿的司寢宮女,她已經成為毓慶宮的人,身上蓋了李宿的印記。


    即便她離開,她也依舊同李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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