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薄薄的紅油漂浮其上,酸甜的滋味在小灶房裏蔓延。


    姚珍珠選了今日廚房預備的高湯,隻倒了小半碗,然後加水和山藥,悶蓋而煮。


    她回頭問周萱娘:“姑姑,太孫殿下可愛吃蛋?”


    這道湯不加蛋就會比較清香爽口,加了會更加香濃,味道會更豐富,全看個人口味。


    周萱娘點頭:“吃的。”


    姚珍珠點點頭,她低頭看了一眼灶膛裏的火,然後又側耳傾聽鍋裏的咕嘟聲,心裏數著數。


    其實她沒怎麽特別學過火候和時間,廚藝是門熟藝,也就是說熟能生巧,但若要登峰造極,便需要的是天賦。


    姚珍珠於廚藝一途,天生就比旁人要優越。


    大部分菜色,她不用上手,站在邊上瞧著別人做上一遍,回頭自己再做,就能達到八、九不離十的地步。


    這也是為何趙如初當時要收她當關門弟子。


    她有天分,有愛好,還有比旁人更多的認真,她可以成為名廚。


    姚珍珠隻要站在灶台前,她看起來比平日裏都要嚴肅,可她那雙漆黑的葡萄眼眸,卻熠熠生輝,讓人難以忘懷。


    那是對自己手藝的篤定,對掌廚的熱愛,對菜品的尊重。


    姚珍珠側耳傾聽,整個小廚房裏鴉雀無聲。


    旁人也不知她是如何判斷,隻見她略微動了動鼻子,立即掀開鍋蓋。


    比剛才更濃的酸果醬味一下子便飄散出來。


    姚珍珠定睛一看,見細碎的山藥碎在紅色的湯汁裏翻湧,她單手拿起一個蛋,用筷子尖在蛋上輕輕一磕。


    然後把雞蛋使勁在手裏一晃,迅速在鍋裏灑蛋液。


    她磕得口很小,撒出來的蛋液特別細膩,如同雪花一般飄散在湯中,紅白黃色上下翻湧,很是漂亮。


    蛋花一下去,這道湯就差不多了。


    姚珍珠幾乎沒加任何調料,先把薺菜全部下入,倒了小半碗芡汁,再加了小半勺鹽和白胡椒粉,用大湯池在鍋裏那麽一攪動,直接對邊上的幫廚道:“啟鍋。”


    宮裏的灶台都是活灶,鍋也不大,用兩根挑枝順著鍋耳一提,直接就能把鍋從灶上取出,不用再過火。


    湯圓已經備好了白瓷湯盆,端端方方放在棗木食盒裏,姚珍珠用大湯勺盛了小半盆湯,零星灑了些香菜,這道湯就齊活了。


    她蓋上盆蓋,對周姑姑說:“好了。”


    這道酸果薺菜山藥湯一共隻用了不到一刻就出鍋了,紅綠白黃,顏色鮮亮好看,味道也是酸甜適中,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夜晚,很能引人食欲。


    周姑姑很是滿意,她暗自點了點頭,待姚珍珠解下圍裙,便讓如雪上前拎了食盒,她則對姚珍珠道:“姑娘,請隨我來。”


    姚珍珠先對湯圓和幫廚的黃門道謝,然後才跟著周姑姑出了小廚房。


    在拐回毓慶宮之前,周姑姑沒多言,姚珍珠自也不會多問。


    然剛一回到毓慶宮,周姑姑便開口:“這湯是姑娘半夜裏親手所做,不如姑娘同老身一起去麵見太孫殿下?”


    姚珍珠愣住了。


    “姑姑……”姚珍珠倒是有些猶豫,“我去了,恐會惹殿下不愉。”


    剛有個司寢宮女惹怒他,這會兒姚珍珠再去,怕會被遷怒。


    周姑姑卻搖了搖頭,徐徐往前走。


    她身形消瘦,芙蓉緞的短褂穿在身上,依舊顯得空空蕩蕩。


    “姚姑娘放心,殿下從不遷怒。”


    她邊走邊說:“姑娘親手做了湯,怎麽也要去同殿下說些話,不用靠前,打個照麵也是好的。”


    姚珍珠本就聰慧,此刻一聽便明白,周姑姑這是給自己博臉麵。


    司寢宮女,爭的自然便是貴人們的恩寵。


    若麵都見不著,恩何來,寵又何來?


    周萱娘是好意,姚珍珠不會那麽不是抬舉,一下便想通,快步跟了上來。


    周萱娘淺淺勾了勾唇角,這四個姑娘裏,太孫殿下見了三個,隻有這位姚姑娘能平穩度過一夜又得了厚賞,不是沒道理的。


    宮裏是要爭,是要搶,可若是沒腦子,怎麽爭搶都無用。


    一路來到前殿,姚珍珠小心掃了一眼,沒見著地上有血,也沒見著慎刑司的嬤嬤,這才略鬆了口氣。


    剛剛的事端發生在榮華殿,大抵嫌棄那邊鬧,李宿這會兒已經回到毓慶宮正殿,周姑姑直接領她來到殿門口。


    守著門口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黃門,他見了周姑姑也不阻攔,直接小聲道:“好些了。”


    意思就是李宿現在氣順了,不會再無緣無故發脾氣。


    周姑姑回頭看了看姚珍珠,她也不多吩咐,直接領著人進了大殿。


    大殿裏安靜得仿佛沒有人,外殿、小廳、雅室裏統共隻守了三個黃門,皆是靜立不言。


    再往裏麵走,姚珍珠便在寢殿外的書房外瞧見了賀天來。


    李宿讀書的時候不需要宮人伺候在身邊,賀天來偶爾進去給他端茶倒水,磨墨開筆,很快就又會退出來。


    見周姑姑拎著食盒過來,賀天來那張素來麵無表情的臉難得有了些笑意。


    姚珍珠不用仔細去聽,都能感受到他這會兒略鬆了口氣。


    “姑姑您可來了。”賀天來小聲說。


    周姑姑拍了拍他的肩膀,讓姚珍珠就站在書房門口,自己則拎著食盒進了書房。


    她依舊停在距離李宿五步開外的地方,輕聲道:“殿下晚上可是又沒用好?”


    “尚可,姑姑不用擔心。”李宿道。


    李宿這一日在上書房過得不平順。


    幾位小皇叔排擠他,從不給好臉色,他父親又早就上朝,根本不用再去上書房。


    而他的兄弟們,不提也罷。


    這一日日熬下來,若非太傅對他悉心教導,時時提點,他又不敢拂了貴祖母的麵子,這才繼續在上書房讀了下去。


    原本他暴戾冷酷的名聲傳出去,這些人還知道收斂一些,今日也不知道怎麽了,竟是一個個都來找他不痛快。


    這也就罷了。


    結果回到毓慶宮,得知又被安排了司寢宮女,他倒也沒怎麽生氣。


    昨日那個姚宮女就很懂事,今日的若還是如此,他倒也可以忍耐。


    然而,今日的這個實在是令人不喜。


    周萱娘不去問他發生了什麽,隻是道:“殿下若是晚上不墊補一些,夜裏安睡仔細胃痛,明日還有武課,可怎麽撐得下來?”


    以前太孫鬧胃痛時還會召太醫,然而太醫多來幾次,後宮裏就有人明裏暗裏說太孫身體孱弱,不堪大用,後來李宿便不喜再叫太醫。


    太醫院那些老頭們,也不怎麽特別用心瞧病,萬事隻求四平八穩,太平方吃了好幾罐子,也不見胃口好一些。


    他逐漸年長,明白了這宮裏要如何生存,再害了胃病,便總是自己獨自一個人忍著。


    忍得久了,也就習慣了。


    周萱娘看他臉色,便知道這一次的胃病來勢洶洶,並不如他嘴裏說的那般雲淡風輕。


    被周萱娘這麽一念叨,李宿也不好太過冷硬拒絕,若是過兩日貴祖母回了宮裏,周萱娘過去念叨兩句,她又要為自己操心。


    李宿歎了口氣:“我用一些吧。”


    周萱娘淺淺笑了,她把食盒拎過去,打開後取了小玉碗,給他盛了一碗山藥湯。


    說是湯,但看裏麵的用料,叫成羹更為合適。


    李宿從小在宮裏長大,自然吃過酸果,此刻見了紅彤彤綠瑩瑩一碗,鼻尖又縈繞著酸味,自然便明白是什麽。


    他同周萱娘一向很是和氣,打心底裏把她當照顧自己的長輩。


    周萱娘輕聲細語,很是和藹:“殿下,這是酸果薺菜山藥湯,剛我請姚姑娘親手做的,您且嚐嚐。”


    姚姑娘?


    李宿下意識抬起頭,就被周萱娘指了一下,順著往門口看過去。


    姚珍珠就立在門外,隱約聽到裏麵叫自己名字,隔著珠簾福了福。


    她沒說話也沒進來,隻安靜守在門口,看起來很是安靜。


    李宿倒不是很反感她,怎麽說呢,他對這位姚宮女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很能吃。


    而且吃起東西來特別滿足,胃口能頂他兩個。


    李宿不由想到她今日早晨吃早飯的樣子,那張小臉似乎都要發光,眼睛裏帶著笑,嘴角鼓動,咀嚼的動作又快又輕。


    如此想著,再去看這一碗山藥羹,他難得有了些胃口。


    李宿盛了一勺,淺淺抿了一小口,酸果特有的酸味便直衝口腔。


    羹湯裏有酸果的軟滑果肉,有清爽略苦的薺菜碎絲,還有已經軟爛得一抿就碎的山藥。


    若是再細細品,還有蛋花的滑嫩和白胡椒略帶的一點點辣味。


    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可卻很好吃。


    那酸先在味蕾上跳躍,激活了他空落落的胃,那苦卻又清爽宜人,撫平了酸裏的刺激。


    辣很輕,幾乎不易察覺,可湯羹順著食道滑入胃中,卻如同一道暖流一般,滋養了疼痛的胃。


    最後回味上來的是甜。


    這甜純粹是甜果果肉裏帶的,初時不顯眼,可幾口湯羹下肚,那種甜味卻緩緩浮上心頭。


    這一整日的煩躁、抑鬱、□□,全部被這一碗湯羹平複了。


    李宿一勺接著一勺,很快把那巴掌大的一碗山藥湯吃完了。


    這一碗湯下肚,胃裏尖銳的痛被熱湯撫平,隻剩下劫後餘生的悶脹。


    李宿長長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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