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在媽媽麵前武裝得很堅韌。否則,跟著梁女士哭壞了身子,誰來主持大局?


    歪頭點煙的人眉一浮,狐疑,“你之前明明說大學就會了。”


    “……那是爆珠煙。才不算。”


    “什麽貓不算貓,什麽煙不算煙?”


    理虧之際,梁昭答非所問,“說真的,我和梁女士都不曾想過我會嫁個外科醫生。有時候你夜不歸宿什麽的,我也胡思亂想,這人該不會猝死或者被人砍了吧……我才不要年紀輕輕給人守寡。”


    “哦,原來我在你心裏‘死’過好多回了。”


    顧岐安問,這算不算詛咒?紮小人、巫蠱那種。


    梁昭順著他的話,“嗯呐。能靈驗的話你早不在了。”


    豈會如此?


    某人還嘴她,“你要相信‘禍害’會遺千年。”反之,恰恰是譚主任那樣的,才英雄氣短、仁者不壽。


    過了十六,缺月不再圓。


    秋涼蟄伏在杳杳夜色裏。國道上來來回回的夜行人。


    全長四百來公裏的跨省距離,生門去死門之間,馬不停蹄,趕了一夜。


    *


    終究,還是落個人事定矣的結局。


    岐章先一步趕到。岐安和顧父緊隨其後。


    當地醫院手術室外,主刀醫生衝各位搖頭,抱歉,盡力了。頭部著地引起的腦疝,患者劣根舊疾又多,委實回天乏術。


    顧岐安作為內行一聽便懂,這樣的情況,也隻能說應了那句閻王叫人三更死,並不留人到五更。


    事已至此,徒悲無益。


    “準備後事罷。”


    他過分冷靜乃至薄情。實際上,走到盡頭抽煙之時,滑火機的手不住顫抖。


    空寂的走廊裏陡然一聲哀嚎。是秋媽在哭,她在門外守一宿了,手裏佛珠也撚了一宿。


    偏偏菩薩無情,或者就是在懲罰她,罰她縱容老爺子不服老非得自己爬山。


    窗外的霧陰惻不散,籠統一層蟹青色,水汽裏陣陣杜鵑啼血。


    叫人不僅哀戚,也頭目森森然。父親之後梁昭就再無直白麵對白事,她本能懼怕。


    感知到主人情緒的彭彭也低吠起來。


    有人被叫聲引來,問她,“害怕?”


    “有點……會想到譚主任去世那天。”梁昭不由把彭彭摟得更緊些。


    “不瞞你說,我也害怕。”


    她聞言抬眸,就看見身前人低頭來就她目光,煙銜在唇際間,灰燼於薄霧裏絲絲掉落,眉眼頹唐失意。


    顧岐安說,他從不信世上有鬼的,可是此時此刻,卻不得不信。


    信爺爺該是有一息尚存的靈魂,徘徊此間,看著這個家的式微凋敗……今朝是老爺子,來日是丁教授,他留在這個家的意義在一盞盞燈芯般被掐滅。


    梁昭下意識抬手抽掉煙,捂他嘴,“可別胡說,丁教授會好好的。”


    安慰她也好,苦中作樂也罷,顧岐安撥開她的手,取笑,“你喂我一嘴狗毛知不知道?”


    “放心。我們囡囡很幹淨的,香噴噴。”


    “嗯,我信了你的邪。”


    轉過身要去磋商後事的人,又回過頭來,借著吐煙動作嘶地一記,摳她字眼,“你剛剛說,我們囡囡?”


    梁昭:“我們就是指講話一方呀,咱們才指聽說雙方。”


    文化人打字仗全看誰更頂真。此番顧岐安無疑慘敗,他點頭,表示受教了,也不無拳拳之情地道,“不管了。我隻問你,能不能留下來?”


    “我要說不能呢?”


    “你不會說不能。”有人雙手背後,眼裏十足成算,料她不會。


    因為,她合該在碑文上款個孫媳名目的緣故。


    *


    不到中午顧家同宗親戚就集齊了。


    老爺子生前交代過,遺體要落葬徽州,至於錄進家譜,隨後人自己安排。饒是顧父不樂意,也格外嫌隙秋媽,但到底死者為大,說嘴太多隻會在平輩長輩跟前立不起來。


    入鄉便隨俗。徽州這裏的作興是先停屍由親眷哭悲送終,撤帳著壽衣,點萬年燈,再發喪報訃。


    家族人頭眾多,一連三日堂屋條凳上就坐滿了人,個個來勸節哀。高齡但病逝就不存在喜喪一說,何況老爺子在族裏聲望重,所以眾人俱是表情凝重不敢怠慢。


    帛金統統交由顧父清點保管。至於治喪用品、回禮的白事煙,這些拆魚頭般的難事全交給弟兄二人。


    顧岐安同老大謔,“我說什麽來著?老頭的孝就是嘴巴子戲。你說他不孝吧,靈前一跪比他媽誰都能嚎嚎,說孝吧,指不定用光了幾瓶眼藥水。”


    岐章叫他住嘴,“這麽說傷的還不是老爺子的心。”


    “他死了,又到哪裏去傷心?”


    弟兄倆往盆裏一刀刀扔黃紙,火舌剝剝作響。


    有人蔑笑,讓老大且等著瞧,不是他小人之心,是遺囑上留給秋媽再多,末了都能讓老頭全部克扣走。


    “老二,你是不是想怪老爺子偏頗我?”岐章突然脫口而出。


    “怎麽會?”


    顧岐安咬著煙,皮笑肉不笑,“說到底我們都是各人得所得的。何來偏頗一說?”


    老大沉默。但心裏知道,這話他說得理虧,老二也不過聽個一樂。


    靈柩前桌案上的焚香日夜不息。


    挽幛挽聯下,親屬需得在蒲團上虔誠跪悼,逝者如斯夫,生者當自強。


    這晚是個無月夜,從天黑就開始下雨。


    鄉下人無論遠近都喜歡走門串戶。頭日裏來吊唁吃酒的一戶人家是夜就回請顧家父子上門,席上三人皆喝高了。夜裏路濕且暗,就不得不喊人接走。


    輪到顧岐安,自然喊梁昭。


    她撐傘前往路上,打著手電筒,不住地啐某人冤大頭。


    下一秒,


    有人在前方喚她名字。


    梁昭駭得心一掉,拿光懟他,“顧岐安你作死啊!大晚上地嚇死我了……”


    “膽就那麽細?”爛醉的人很潑皮,徑直朝她肩頭塌。呼吸裏濃烈的酒氣。


    梁昭如何能忍!伸手就推開他腦門,


    豈料他又歪倒回來,且雙臂牢牢圈她進懷。好像掬水月在手,力道得格外地小心翼翼。


    夜有涼風來,雨聲也太響。


    所以梁昭才久久驚怔般地不敢信,信他在耳邊那句,


    “昭昭我愛你。”


    第60章 -60-   冥冥之極為“昭昭”


    肚皮裏的門閂終於下了, 鋸嘴葫蘆終於曬裂了。


    梁昭第一反應,是不信這個愛字的。


    她問,你喝多了吧?


    喝多才會說胡話, 會假戲真唱。盡管她聞言那秒的心跳很真實,實到突突地頂在嗓子眼, 一張嘴,心就能摔地上。


    因為她生平頭一遭被直剌剌示愛,饒是當初和顧錚那般情篤,他也沒提過一回。


    聰明人都知道,這個字太象形了, 也太莫測了。


    可空可滿, 可輕可重。


    全看你怎麽會意:


    不信, 就跟口頭禪或者嗬出的熱氣般不值當;


    信, 一筆一劃也叫你拿命去償。


    往往隻有那些傻且無畏的人,才輕易敢把自己關到這個字牢裏。無問輸贏。


    而眼前這人,傻,無畏?


    他占了哪一頭?


    顧岐安被問得一歎,仿佛好容易吹鼓的氣球,躍躍欲試, 轉眼又給她泄掉了。他下頜抵在她肩頭, 很不服氣,“我沒喝多。”


    “那我走咯,傘和手電筒留給你,你自己回去。”


    “……”


    看吧,逞強就會打臉。梁昭手才虛虛一鬆,他就站不穩了。顧岐安嘴裏叨咕,工作之後很少陪老頭喝酒了, 一來他不樂意,不樂意清客相公般地給父親幫閑,二來老頭也不高興帶他,這孫子上酒桌從來隻會給他難堪。今天是破天荒,三人上陣父子兵一回,加上主家對弟兄倆讚不絕口,老頭一開心,自然照死裏灌他們。


    對他而言,外人眼裏的“蘭桂齊芳”無疑是最長臉的口碑。


    “那他自己呢?”梁昭問。


    “哼。豎著進去橫著出來。”後來叫幾個世叔抬回去的,“你是錯過了呀,抬棺現場。”


    有人謔完,抬起頭去捉她目光,果不其然,“笑了?”


    “笑了又怎樣!不給笑?”


    給笑、給笑……醉鬼反複重複兩個字,揪鬆了領帶鬆泛自己,再牽住她的手。


    才下過雨的鄉間小路泥濘不堪。他低聲提醒她,走慢點,別不當心陷進去。她穿的還是帆布鞋,不像他臨走前借了人家務農的膠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聽牌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梁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梁仝並收藏聽牌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