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


    聞言,老爺子才算開懷起來,連帶著胃口大開,才肯多吃幾口秋媽喂的飯。他抿抿嘴,雙唇扁塌地裹附著豁光牙的牙齦,生病的緣故,短短十來天老相了好多。


    本來逢人都說他一準是長壽的命。


    餐桌上,眾人不禁一齊慢下來,凝視秋媽喂他吃飯。


    給秋媽看得難為情,“你們說說,老小孩這詞多準頭呀,我們每個人的老去都是返老還童的過程。”


    顧岐安插話進來,“也別急著喪氣。我們醫院裏多得是癌症確診十幾年還活得好好的例子。”


    “隨便罷!”老爺子突然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就一宗願望,你和老大,任意一個給我抱抱曾孫就行了。”


    前些天,家裏人才派郵件及短信過去,希望老大一家盡早回國。


    可惜仍是不得回複。


    其實當年岐章與妻子成家定居,誕下一子的時候,是發過幾張寶寶照片過來的。


    壞就壞在顧父太橫,不肯表態什麽,更不肯拾這個台階,才愈發疏忽了關係。


    顧岐安也是彼時才領會到,親子情分一旦傷了,好像就沒得彌縫的餘地。


    眼前他更不想接爺爺的話茬,“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您倒是可以強身健體多活十幾年,等我二婚再給您曾孫抱罷。”


    顧父聽了一哼,“出息,也就你把二婚當多光榮的事體!”


    代替老大出麵的堂兄嫂亦在席上。堂嫂唏噓,“岐安,你當真鐵了心要離?”


    顧岐安不言。


    堂嫂打蛇隨棍上,“如果單因為孩子的話,其實我身邊也有不少相同病例的朋友,並非得了就相當於判死刑了呀,也有人養好身子照樣能生的。”


    一連好幾天,家裏家外,人人都好心腸來拿和幾句,唯獨堂嫂說到了點子上。


    就是這個家無論如何,都會看重香火的延續性。


    饒是顧父嘴上不說,隻一味地數落老二沒名堂,離婚給家裏丟臉,可當真把梁昭找回來,她肚子沒動靜,他勢必又要鬧了。


    前幾日,丁教授找到昭昭說的也是,“我並不會強迫你回去。畢竟我知道,顧家那個氛圍你是來也受罪,去也受罪。”


    當下,顧岐安落下筷子,麵上不無冷落地打斷堂嫂,“和孩不孩子的無關。這世上有人認為一家三口才圓滿,也就有人丁克也過得下去的。當然,如果有些人始終把女人看作繁衍工具,那另當別論。”


    堂嫂權當他在嗆自己,殊不知,一句話無差別掃射了桌上好多人。


    說到這,顧岐安心下也無端鼓噪起來,甚至多飲了幾口酒。


    即便他能頭頭是道地去辯駁別人,這段婚姻的成敗與生育無關,可當真要問,那為什麽好端端就離了呢,他也答不上來。


    他頭一次拿一個女人全無辦法,摸不準她究竟想要什麽,又如何才肯滿意。


    結果飯畢後,藥石無靈的人又開始當起人生導師,點撥顧丁遙的情感之路。


    遙遙最近陷進了瓶頸期。她找兄長倒苦水,說那人難追極了,有時態度很遊離,給人以窗戶紙一捅即破,甚至是但凡她主動點就能把他騙上床的假象;有時又好冷漠,“給他發短信,問候早晚安,這個死人一連幾天不回複。見麵打招呼,也像不認識似的。鬼人!死去罷!”


    兄妹倆站在春風裏,顧岐安看著指間燃燒的煙頭出神,“別發短信了。直接拉黑試試。”


    “拉……”黑?!


    方才還嘴硬的人陡然沒出息起來,“你你你……你認真的?拉黑把人拉跑了怎麽辦?他在我們學校很受歡迎的你曉得伐?許多迷妹,男女通吃!”


    一直眼神迷離的人,也忽而像是開竅般地回過神,顧岐安薅幺妹頭毛,


    “你懂什麽?男男女女就這樣,貓鼠遊戲,或者‘捉放曹’才有意思。”


    *


    長假後上班,梁昭終於得到某人的答複,在這天工作日上午去民政局辦理手續。


    協議離婚的過場已經走了,餘下的左不過拍拍照、簽簽字、按個指印。有如畫押,把自己典當給婚姻的靈魂再贖還給自由。


    顧岐安還是執意把房子留給梁昭,也表示,交割後如何處理請她自便。


    這是他唯一的風度與情分了。


    二人平靜地從裏麵出來,一個手忙腳亂翻手袋,一個氣定神閑雙手抄兜。是從前夫妻,也是日後陌路。


    顧岐安側首看她掏出一板藥來,是布洛芬,“肚子痛?”他記得她來月經常常會痛。


    梁昭說不是,“偏頭痛。”


    折磨她好幾天了,大抵是沒睡好罷,“一痛起來恨不得把腦袋卸下來在地上踢幾個回合。”說罷也不喝水直接吞藥幹嚼。


    在這之前,顧岐安原本想說什麽來著……哦,他想問她知不知道今天這個日子,離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也不到十天。


    話出口卻變成了,“有空來我們科室掛個號,挑周三上午,三診室,我當班,給你打折。”


    梁昭即刻還嘴,“你得了吧,誰不知道你管神外不管神內啊!”


    閃射過去的眼刀子定下來,才穩穩撞上他直白凝望的目光。梁昭突地有些尷尬,也沒話說了,就急急轉回頭,二人一時無言,半晌,她再從包裏掏出婚戒,作勢要歸還,“你要收回去嗎?畢竟留在我這裏也沒用處了。”


    沒用處了,像頭發剪短後的發繩,也像天氣轉暖後的手爐。


    顧岐安落在她麵上的目光,徐徐低到那攤開的手心,他狀似不屑地謝絕,“你給我也沒用處啊。誰二婚還用頭婚的戒指……”


    梁昭被噎得擠出個“行”,“那我扔掉了。”


    “隨你。”


    她抹身走遠好幾步,又不放心地轉頭來,“要不你給立個字據證明一下,證明我擅自處理掉它你回頭不會賴上我讓我賠償……”


    豈料有人已然先行走遠。他選擇步行離開。


    微陰日光下,頎長挺刮的身影,隻一記背向揮揮手,揮手自茲去。


    *


    恢複自由身的日子跟想象中差不離。除開不必再受婚姻名義的束縛,其餘沒什麽變化,在此期間,梁昭找了裝修團隊來把房子裏裏外外翻新一下。


    也希望設計團隊能在廚房獨立個島台出來。她一直想要個烹飪交流空間。以後梁女士或是miranda濮素來家裏,可以邊做飯邊閑聊。


    這般如此,社畜每天業餘的項目就成了兩點一線地來回跑,甚至犧牲午休時間跑回來監工裝潢進度。


    而且大到扣板吊頂小到桌布花色,她都一一親力親為。


    以至於,塗改電視牆的都芳牆漆,她心血來潮地自己拿刷子塗。


    另一番變化則是,周遭有不少戚友或者淡操心的路人開始給她介紹對象了。


    梁昭著實頭疼不已,就連那居委會大媽到梁女士家裏做客,也要關照姑娘,“你家的還想不想再找一個來?想的話,我幫你物色物色呀!”


    格子間裏的吃瓜群眾更是好誇張。前幾天招來個碩士應屆生,很幹淨秀氣的麵龐,眾人連忙幫昭昭做媒,“梁總,我們算過你倆的星座了,哦喲喂,合得不要不要的!還等什麽?衝呀!”


    梁昭統統打回去,因為……


    她對姐弟戀全然提不起興趣。


    “救命!求求你們饒了我。我曾經就在姐弟戀上摔過跟頭,並且發誓,就算這世上男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跟小狼狗在一起。”


    梁昭雙手合十過頂,喊天,央求各位放過她。


    有人怒其不爭:你不要?那我可下手了啊……


    她趕忙謝天謝地:好好好,太好了。你衝呀!


    當然也不忘缺德提醒:衝之前,先驗驗人家是兄弟還是姐妹。


    那人:滾!


    就這樣,生活在或平或諧的節奏裏推進。顧岐安的名姓與身影也漸漸從她的視野或圈子裏淡去,梁昭真的很少見聞他了,偶爾無心想起,也會快快把他當成水漬般地落在紙上,任由風吹亂、風幹,一天、兩天、半個月……


    總有一朝會了無痕跡。


    然而這個人常常極端無恥地客串在她夢裏。幫她回憶一些她選擇性遺忘的情節:比如他們婚前去古城玩,去逛蘇博,徒步一整天下來,梁昭累斷了腳,顧岐安隻能背著她回客棧。洗完頭的她在床上躺屍,某人一定要拉她坐起,給她吹幹頭發才準許睡覺;


    再比如婚後,他出國半載歸來,顧家人拉著她去機場接人。二人在隔離帶兩端照麵,梁昭見著人扭頭就跑,跑什麽?她說不上來。總之她到底也是埋怨他的吧,而彼時的顧岐安不會道歉,隻會默默跟在後頭,二人亦步亦趨,直到她受不了地停下來,狗賊才得逞般一步上前牽住她的手;


    再再比如,事實上他們交流過孩子的名字。至於什麽名……


    梁昭在夢裏死活想不起來,醒覺後,眼眶也時不時濕潤著。


    等這些斷章的夢逐漸模糊了人影,某天她翻日曆才發現,他們竟然快兩個月未見了。


    *


    初夏,公司與趙先生名下品牌的合作到達收尾期。


    對方做東在酒店擺下冷餐會,邀乙方團隊全員出席。


    梁昭穿著一襲v領黑禮裙到場,頭發長度將將及肩。冷餐會後緊跟著圈子裏的私宴,她與趙先生一路客套閑談,一路被他領到靠窗那桌坐下。


    因為會場裏冷氣極低。她身上披著顧錚借的外套,其實她原本不肯接受,但後者執意,也嘲諷她,什麽年代了穿異性衣服也值你畏畏縮縮的。


    見人稀稀落落沒來齊,梁昭就隨便揀個椅子坐下。


    落座後抬頭四顧,才看到鄰桌背對她的顧岐安,一麵滑火機把玩,一麵扭頭去和身邊人扯閑篇。


    她心髒本能一瑟縮,也搶在他轉頭會看到她之前,埋頭躲藏自己。


    誰知不設防,那該死的趙聿生把四個月大的小囡落到她手上。


    梁昭匆忙接抱住。


    小囡不識人語,隻會咿咿呀呀,聽起來倒像是……姨,阿姨。


    然後,就引得那不遠處的人循聲投望過來。


    感覺到他注視自己的目光,梁昭隻能一個勁朝懷裏看,也不住地掂小囡。


    結果這個小沒良心的,梁昭好意幫她扒拉開嘴裏的手指,“髒的呀,不可以啃!”她竟然哭將起來,鼻涕眼淚糊了梁昭一前襟。


    不可開交之際,有人在她耳邊輕拍巴掌,


    卻是在逗弄那懷裏的奶娃娃,“來,讓叔叔抱抱。”


    第48章 -48-   血濺到扇子上


    不等她反應, 懷裏一空,小囡就被拎走了。


    梁昭緊跟著轉頭來看,看見顧岐安輕車熟路地掂住孩子, 西裝駁頭沾了口水,也不打緊。他直管哄道:“哭什麽哭, 等下給你送提籃橋去!”


    提籃橋是座老監獄。這是則上海本土的黑話,小時候梁昭也被父母恫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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