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顧岐安其實蠻喜歡小孩。她看得出來。有些人天生有孩子緣,招小孩親近,自己也樂得哄逗他們。而且她懂,童年與父親有隔閡的人往往更期許為人父,從教養小輩的過程裏去補救自己。這是代償機製也是救贖。


    “此外的原因,就是我對他還有防備。”


    “防備什麽?”


    “誰知道,”梁昭聳聳肩,“你說我冷漠也好,作踐也罷,我甚至心想,倘若這回有驚無險我也要出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偷偷生下孩子一個人養。”


    “帶球跑?”濮小姐的腦洞永遠瑪麗蘇。


    梁昭鼻孔出氣,“什麽帶球跑?他一個精子供給者有什麽資格?”


    說著,二人像是悲極生樂般地齊齊失笑。笑完心裏又莫大的空虛感,活像個死人臨終前的回光返照。


    南麵窗戶外,路邊幾棵木繡球開花了。枝頭緊致的花苞骨朵沉寂一個凜冬,終於迎春而綻。


    梁昭問濮素,“這樹我們上學的時候有嘛?”


    “沒有。你忘了?我們畢業快十年了。”


    *


    月中醫院例行大督查,衛健委下派好些個領導來訪。


    是以顧岐安下了夜班也不得歇,科室開會欽點他和另一位主任做好接待工作。上頭三令五申:半點不得馬虎,必須裏裏外外提高素質!給領導拿出錯來,影響全院形象,人人吃不了兜著走!


    這次督查也遠比以往嚴峻。不僅因為是突襲,也因不日院辦就要換屆洗牌了,據說下任院長擬定陳書記,也即陳嫿父親。


    好說。顧岐安即便與親生父親各種不睦,和院裏這些老//江/湖倒是極為熟絡。像忘年交也像“私生父子”。


    清早查房完畢,還碰上輪科預備巡檢的陳書記,後者和他閑話幾番,親媽粉般地戴高帽,“你們科室有你坐鎮我放心。好好幹,你小子可別辜負我啊!”


    顧岐安拋煙給他,客套一笑,“今天日子特殊,倒不見跟屁蟲跟著您了。”


    這是句玩笑話而已。因為全院上下皆知的,書記素來有個好黏人的千金,人說女大不中留,偏偏她例外,大學適齡也該戀愛的年紀還戀家得很,成日裏不是家裏蹲就是來父親單位瞎轉。年前說是要送出國,也給耽擱下來了,雅思遲遲考不過。書記回回談及都哀歎,這丫頭怕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也是寵壞了。


    豈料眼下一語成讖,顧岐安才話完,書記手機響起,一看備注,他忙說你瞧瞧!這不就來了嗎?


    “看來我不該提,您也不該花轎沒到就放炮。”


    某人戲言完,趁著這個空檔,也走去邊上掏出手機。原想短信知會梁昭他晚點回,轉念還是直接撥電話過去。


    誰知嘟聲機械幾個來回,那頭始終沒接。


    他隻好改短信:


    醫院臨時有急差。我大概中午才能回。


    發送停當,手機落回白大褂側兜。肩頭陡然被人從後方拍了下,回過身來果真是陳嫿。


    她笑吟吟的眉眼,“給老婆報備行程?”


    “跟誰沒大沒小呢?喊嫂子。”有人嚴肅教訓貌,無情推開她湊過來的腦袋。


    “切,倚老賣老你很得意啊?”


    “離我遠點,看見你就煩。”


    “為什麽?是因為我這張臉?”


    幽長走廊裏,陳嫿這句說罷,前頭的人果然直直停步,再回身看她。那眼神很冷冽乃至陰鷙,配合窗外黑雲壓境一秒轉陰的天,嚇得陳嫿頭目森森然。


    她連連找補,玩笑嘛,那麽較真作甚?我不也是聽周璡哥哥說的,說我長得神似你大學女友呀。又沒想怎麽樣……


    年少懵懂的時候,她確實傾心過顧岐安。拎不清是喜歡還是什麽其他。


    總之,見到他會很開心。各種傷春悲秋的少女情懷也全因他而起。彼時從周璡嘴裏套出話來,也下作地想過要借這張臉圖謀些什麽。


    現如今回望隻覺得傻氣和不堪。


    一味地仰慕不能算感情,同理,偷來的也不算。


    陳嫿真心同他抱歉,“你不愛聽,我也不高興再說了。你權當我放了個屁罷!至於下黑臉嘛?”


    看得出姑娘態度誠懇,也委實成長了不少,尤其心境上。


    顧岐安才大人不記小人過般的傲慢嘴臉,走近來,軟下聲線,“你好好讀書比什麽都強。”


    “你是替我爸來當說客的?”


    某人一哂,也好笑不已,“少來。我這人很市儈的,沒錢還倒貼的善舉從來不稀罕。”


    陳嫿同他做鬼臉,她還是蠻孩子氣,也硬要做點什麽博回麵子。於是趁他一個跑神,踮起腳搶走他胸袋裏嵌的筆和手電筒。


    即刻得逞地跑開了。


    顧岐安還能怎麽辦?唯有用最最無奈的笑來寬宥一個淺薄小孩的冒失行徑。


    *


    在濮素的極力勸導下,梁昭最終還是乖乖來到瑞金。


    隻不過妥協的前提是,得等報告出來,是騾子是馬了,再讓顧岐安知情。


    開弓果然沒有回頭箭。事情一步步照著不如她願的局麵下去。


    那坐診大夫見慣了眾生相,偏見識人,也當梁昭是個作風不檢點的,拿到報告單不甚耐煩,隻冰冷宣判,宮腔粘連。


    梁昭和邊上陪同的濮素俱是一怔。


    大夫司空見慣,“這詞是比較陌生,近幾年才正式納入的病名。簡言之就是子宮內膜受損,而這種受損是不可逆的。很難修複。誘因可以是流產也可以是感染。你這孩子肯定不能要了,要了也是斷斷續續流掉的下場。


    我建議你藥流終止妊娠。後續修複得評估你子宮各項的指標情況。”


    梁昭兩眼一抹黑,思緒錯雜地呆滯著。濮素見狀替她問詢,“那醫生,她這樣還能懷嘛?”


    涉及預後效果,醫生隻能保守回答,“難說。從檢查結果上看粘連程度不輕,如果想懷,也得看宮腔形態修複的成功率。我就這麽說罷,這病一旦得了,受罪。怎麽著都受罪。”


    說罷望向電腦著手給她開藥了。


    梁昭麵上木然,魂丟了,也停止了思考。最後是被濮素推一推,才醒回神來,無比冷靜地答複醫生,“那我藥流罷。”


    從診室裏出來,兩個人都有點魂不守舍。外麵天灰色等雨,遠處隱隱還滾著雷聲。


    濮素脫下外衣披在梁昭身上,當事人還沒說什麽,她先拳頭攥緊,憤憤不平道,“你現在就去找姓顧的!叫他陪你再看一遍。孩子沒了不要緊,以後不生也罷,關鍵你得把病治好!去找他,讓他聯係醫院最精良的專家……”


    其實即便她不說,二人下意識也是朝神外方向去的。


    一路走,梁昭才像感官複蘇般地有了痛覺,那種鑽心的劇痛,從宮腔直達心口。仿佛她被車裂了,直到……在走廊盡頭看見顧岐安和陳嫿……


    那一秒,她徹底五內俱焚魂飛魄散。


    *


    顧岐安中午回到家的時候,外麵瓢潑大雨近乎淹城。他沒帶傘,渾身濕透了,進門瞬間就微微直覺出異樣來。


    外麵陰,屋裏更陰。


    “怎麽不開燈?”他說完就抬手撳開光源。


    再看到梁昭枯坐在沙發上,頭發濕漉漉披散著,也不理睬他。


    “你出過門了?今天不是沒班嗎?”說話人先去盥洗室撈下毛巾,來到沙發邊,坐下並扽她到腿上,幫她揩頭發,“淋濕了也不曉得擦幹。不怕感冒?”


    幾番找話不得回饋,顧岐安注意起她的神情來,問她,“怎麽了?不開心還是身體不舒服?”隻這溫款款寒暄般的口吻,就輕易叫梁昭破防,那無神的雙眼悄默聲流下一滴淚。


    顧岐安趕忙抬手去揩,正欲張口說什麽,


    忽地聽到她說,“我們離婚罷。”


    某人心上一悸,太陽穴本能抽痛,也狐疑聽錯了般追問,“為什麽?”


    他去撥正她身子,要彼此對視,“為什麽突然要離婚?”


    梁昭徒然一冷笑,“結婚都不要理由,為什麽離婚還要?”


    顧岐安聽到她手邊窸窣的動靜,急急去搶,搶到手發現是一張婦科報告單。來不及細看,手機被濮素撥響,接通之際對麵就磨刀霍霍地發難,“顧岐安你還是人嘛?”


    罵腔千篇一律。而他從裏麵篩出來的關鍵詞是:


    梁昭之前離家出走就做過一次孕檢,懷疑有孕但虛驚一場。這回當真懷了,卻保不住了。身體也壞了。


    梁昭不肯聽,一言一語都像鹽密密撒上她傷口。她直接從他腿上掙下來,無意識地打轉,再強濟鎮定,“我就是想離婚。你給不了我想要的,同樣我也給不了你。與其相互折磨不如就到這裏。”


    她說著就在心裏啐自己,真沒出息啊,怎麽還是哭了呢?那眼淚簌簌地滾下來,止也止不住,像雨,也更像血。


    “我沒有什麽好解釋的,顧岐安,總而言之謝謝你這一年半來的陪伴。恩義總是有的,別人不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嘛?那我們得乘以多少倍呀?”


    梁昭故意說得很詼諧。可惜失敗了,瞧吧,她這人就是骨子裏無趣,一點幽默天賦也無。


    那端,仔仔細細一字不漏看完報告單的人才抬起頭來,回望她的眼神好複雜。有悲痛有不甘大抵也有所謂的求而不得。


    梁昭隻當是自己過分解讀出來的,不多想,她就拿起已然收拾好的箱子,快步到門口。


    顧岐安追上來,搶在她前麵鎖門,也抱著她離開玄關處。


    恍惚間,梁昭聽到他低低訴說著什麽,細聽才分明,他在說對不起。


    太晚了。她去推他也打他,無果之下隻得一個耳光狠抽自己。


    顧岐安這才脫力般鬆開她,陣陣微喘下,看她眼神空洞,隻不停重複,“你放過我好不好?”


    “我不想放過你。”


    “所以折磨我是你的樂趣嘛?!”


    梁昭步步退到門邊,再聽到他出聲,“昭昭,我真心喜歡……”


    不過末尾還是“夭折”了,顧岐安見她去意已決,也隻好改口,“對不起,我總把意願強加給你,讓你不快樂……以後不會了……”


    “嗯。確實以後不會了。”


    話完,梁昭了無牽掛地開門而去。


    第45章 -45-   求仁得仁(增補)


    梁昭挑在一個平常的調休日去醫院做藥流。不肯任何人知情或陪同, 她還是在意外人的眼光,尤其公司同事。


    全過程比她想象得鬆快,沒有疼痛文學裏描寫的血淋淋痛不欲生。隻是把塊肉從體腔裏剝離出去, 不成形的肉,這事她到底有經驗。


    三天時間, 三片藥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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