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父異母又是寄人籬下,顧岐章心性很難不敏感,乃至是善妒。長輩稍微一點點的不公平,落到他眼裏就是偏私。


    更遑論他這麽個高不成低不就的身份,在外人眼裏,還被歪曲成“私生子”。老大從小就不明白,不明白好端端的原配嫡出怎麽就成了外室子。


    因為認定了自己被生母棄養,這種心理失衡從一開始就釀下了,積重難返。


    殊不知,其實老大在顧父眼裏是最最成氣候的那個。


    至少顧岐安視角看來如此。老大打小就算服帖,成績也一路優異,為了成為父親心中的頭號種子,甚至十來歲就拍著胸脯立軍令狀:將來我來繼承您的衣缽!


    顧父別提多歡喜。


    要知道,他最希冀的就是事業後繼有人。


    相較起來,顧岐安有多麽不肖且不孝,可想而知。


    可惜老大高中畢業那年,一場變故徹底離間了父子。岐章從小就對生母有著頂深的疑惑以及好奇,疑惑她為何狠心棄子,好奇她究竟什麽模樣、在哪裏、可還安好。


    這是夙願,也是血緣根本的聯係。於是畢業那年,他偷偷尋到生母故鄉找她,人是如願見著了,但也從她嘴裏聽聞了另一個版本的“父親”。


    十餘年的信任及景仰一夕之間轟塌,回家後,顧岐章當場就質問顧父了,也沒忍住衝他掄拳頭。


    “從前你在我眼裏,山一般的形象。我一直以為是媽媽先背叛的,一直以為你才是受害者。可是現在,扯掉這層遮羞布,你比草芥還不如!”


    “我沒法想。沒法想你是抱著罪惡感養我,還是從頭到尾隻當我是條狗,一條會乖乖聽話、搖尾巴討你歡笑的狗!”


    出走之前,老大擲地有聲地控訴父親,“你讓我惡心!”


    那次父子矛盾崩盤,丁教授不忍心才拉架的,結果被老大動手誤傷。


    顧岐安出於護短自然回擊了,對兄長大打出手,自己也掛了彩。


    -


    每每談及這段往事,梁昭能明顯感覺到,有人儼然有軟肋。不論他素日裏再怎麽八麵玲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脾性,說起家務事,


    眉眼就會輕易泛起破碎的痕跡。


    正如此刻,飯畢,一行人送堂兄嫂一家離開。話別時刻,顧岐安還能好好與堂兄相談,約定改日再議菜館一事,待到人一走,他就肉眼可見地興致缺缺了。


    丁教授先看出老二是喝醉了,張羅秋媽準備房間,“我說什麽來著。那個酒就是不能貪杯,趕緊睡一覺,晚上還有的喝呢。”


    房間還是他原先住的。長久不住的緣故,四處都罩了防塵罩。


    秋媽簡略一灑掃,就讓顧岐安歇進去了。


    梁昭扶他上床。而人前飲醉的人到了她跟前又另一副麵孔,精神得很,或者就是借酒撒潑。


    某人半坐著,額頭抵住她的,扽她的手來到領帶上,要她幫忙解開,“老婆……”


    就這兩個字成了他確實醉酒的證據。


    因為素日清醒之下,他鮮少這樣喊她。


    梁昭不應,顧岐安就自顧自地,晃蕩且淩亂地說些昏話,關於父親,也關於大哥。


    人躺倒的瞬間連帶著她也趴伏下來,耳朵貼在他心跳上。忽而,顧岐安幽幽地問,“你想要孩子嗎?”


    “你覺得我還有心思,或者勇氣要嗎?”


    “……”


    聽話人不作聲,隻是手掌似有若無地摩挲她後頸。末了突然扳著她的臉朝上,拉梁昭到平齊,也拉過被子蓋住二人,熱燙燙的氣息淬著酒氣般地送進她耳中,“陪我睡一覺。就這麽睡不會懷孕的……”


    這什麽孩兒話!梁昭再端著,嘴角也禁不住破功出笑意。


    她冷不丁被某人扯疼了頭發,蹙眉抗議間,抬頭望到他異樣的眼神。


    該怎麽形容呢?就像是站在洶湧人潮裏,張張麵孔辨過去,都不是所找尋之人的那種彷徨,以及失落。


    下一秒,酒氣澆在她臉上,顧岐安張狂地來找她唇舌。


    梁昭即刻躲開了,也下意識問他,“你知道我是誰嘛?!”


    想當然的一個問題。問完她也覺得很莫名,更莫名的是,她頃刻間對丁教授那句俚語有了另一番釋義:


    如果擺在你麵前的是一盤莧菜水,請務必,別將它當成是血。


    第18章 -18-   毛毛


    “毛毛。”


    醉醺醺的人這樣喊她。即刻, 梁昭就把荒唐的念頭擇了出去。


    這是她乳名。但知道的人不多就是了。


    梁昭滿月那年,外婆請銀匠打了副長命鎖,鐫上乖囡的生辰八字及乳名。乳名是外婆當場現取的, 都說賤名好養活,這個名字寄予著她最樸實的願望。


    確實怪樸實的, 樸到乳名主人識事後就開始嫌棄。


    有一天,哭著跑回家讓譚主任改,或者幹脆不給叫了。


    細細一問才知道,是隔壁顧小二養的京巴也叫毛毛。七八歲少年郎,天天無事忙就遛狗, 毛毛長毛毛短, 毛毛你又隨地大小便!


    彼時梁昭不過一個奶娃娃, 能懂什麽, 聽到人喊就果斷回頭。幾次三番,狼來了一般,才明白不是叫自己。


    於是向父親投訴:我怎麽能和狗同名呢!


    打那以後,梁昭官方認證的乳名或者昵稱隻有昭昭。而那個黑曆史乳名,連濮素和顧錚都不曉得。頂多是梁女士氣狠了,翻舊賬般地喊她, “梁毛毛!我養你還不如養條狗!”


    好吧。普天之下所有父母批發的傲嬌話術:你是四腳吞金獸, 是狗,是白眼狼……罵完繼續養。


    大概心口不一是成年人的通病。而梁女士尤甚,梁昭車禍到出院那陣子,她嘴上把姑娘啐得豬狗不如,動輒就說,你去找你爸吧,那麽上趕著作死, 我由你去。


    結果大到看護小到打飯都是她在顧。回頭一聽紀主任說預後良好,梁女士放下水瓶就跑。梁昭追出去,才發現媽媽蹲在樓梯道大哭。


    母女倆這麽多年的心結也是誤解,都認為彼此足夠堅強,疏忽了關心及交心。


    潛意識裏好像認定,連頂梁柱去世都能挺過來,又有什麽扛不住?


    而那次,梁女士從濮素口中得知昭昭實習時買基金賠錢的事,顧錚疑似婚變的事,因為前夫被公司變相製裁的事,所有的種種,才知道姑娘瞞了她那麽多。梁瑛瞬間懊悔也心疼極了,哭著問梁昭,你為什麽不告訴媽媽呢?這些媽媽都不曉得……


    梁昭說,她一直以為報喜不報憂才是最大的仁慈。


    也不想看到素來堅韌的梁女士為她難過,仿佛複刻了譚主任出事後的反應。


    她明明向爸爸發誓過的,我一定照顧好媽媽。不讓她一個人哭,有朝一日你們地下重逢,梁瑛會全全整整地再嫁給你。


    找到你,千千萬萬遍。


    -


    四目相對裏,梁昭拿手蓋他嘴巴,“誰準你喊這個了?”


    顧岐安的呼吸絨絨吹在她掌心。良久,揭開來捉在手裏,“你猜我喊的時候腦子裏是什麽?”


    “你敢說……”


    “毛毛是小狗。”


    有人不僅敢說,還一語雙關。梁昭氣得,包袱都沒了,氣鼓鼓地上手掐他耳垂。先前他怎麽玩弄自己的,如數還給他。


    “我記得某人好像說過,她小時候睡覺喜歡揪別人耳垂。”


    是的。梁昭長到七歲才一個人單睡。在那之前都很不識趣地擠在父母中間,小時候不懂他們該有自己的生活,一味地爭寵,喜歡睡覺一手捏一人的耳垂。那樣才足夠踏實。


    她覺得耳垂軟軟地,尤其像譚主任那種佛耳垂,手感太好了吧!


    而某人隻會說:“變態。”


    無所謂,橫豎她成年之後就戒掉了。這個怪癖大抵和小孩戀物差不多,安全感要靠過渡性客體彌補,隻是小時候喜歡“嘬奶嘴”,大了還這樣難免詭異。


    梁昭抬頭換個更愜意的躺法,“我變態,可也沒變態到你身上。”


    “那你此刻的手是在幹什麽?”


    “是在懲罰你。罰你直男發言。”


    被子底下,顧岐安刻意動腿勾住她的,冷手直接伸進她毛衣,無關風月,隻是想捂手。他說好奇怪,這個詞怎麽流行起來的,“我不直的話,要怎麽和你上床?”


    梁昭被冰得一激靈,“你為什麽一天到晚想這些?”隨即嘶聲,好冷,求他把爪子收回去!


    豈料這人變本加厲。非但不收,緊跟著另一隻手也進去。二人麵對麵躺著,他就這樣雙手入裏,身子也往下低,低到她毛衣下擺掀開的高度。炙熱的氣息,噴在皮膚上像火舌滾過。


    梁昭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顧岐安,你好歹注意一下場合!”


    “注意什麽場合?”房間主人告訴她,這張床他睡了二十來年,也是他第一次夢.遺的地方,“我幫你問過床單了,它不會介意。”


    老實說,梁昭覺得他有時候是真真黏人。


    是那種有“肌渴症”的黏人。也許是她太獨立的緣故,這麽多年的婚戀史裏,都基本站在被動方。不會撒嬌也很少哄人。


    梁昭大二時談過一個小男生,沒多久她主動提的分手。理由是小狼狗太黏糊了,毫無分寸感,上廁所都要在門外放哨!


    新鮮感是最難拿捏的。太遠而近乎平,太近又近乎盡。


    當然,眼下顧岐安隻是口嗨而已,並沒有心思與她胡來。


    腦袋拱進去“回溫”了一遭,就又出來,貼到她前襟。梁昭手還揪著他耳垂,低頭一看,都揪紅了,像熬熟的紅豆切開就能流沙。


    “顧岐安,你是不是一喝多就會發酒瘋?”


    一邊問,一邊研究起他的耳形。兄妹倆長相都襲丁教授多些,耳朵亦是,薄而長,屬於麵相學裏機靈的福相。


    “你小時候一定很聰明。”


    梁昭極少誇人,誇出來都是真心話。


    埋在她胸口的人,悶悶發笑,“嗯,我現在也很聰明。”這話多少有些自矜之嫌。但事實的確,顧岐安從叛逆期剝離出來後,無論學業還是處世都挺拔尖。


    丁教授敦促起老幺,說最多的話也是,你要有你二哥一半機靈就好了。


    按理他這麽個含金湯勺的命,合該無需努力,自能衣食優渥。他考執業醫師那天也是,因為手腕上的寶璣陀飛輪被當成耍猴般地圍觀,眾人都說他傻,家裏有錢還學什麽醫。


    隻有知情者懂,他選這條路一是不想啃父親的老本;二也是想證明,條條大路通羅馬,我即便放棄飛機徒步一二一也能抵達。


    寂靜裏,二人的體溫將彼此燙了個洞。顧岐安徐徐有入睡之意,呼吸配合著她身體的起伏,“這事我說過沒有?你搬家之後沒幾日,毛毛就走丟了。更確切地說是老頭不給養,怕誤時誤業,找了個一家子吃晌午飯的契機,關它在門外,也沒栓繩。回頭再找的時候就不見了。”


    “你這樣,用哀怨的調子說著哀怨話,主角還和我同名,我很容易出戲的。”


    顧岐安用鼻峰揉她鎖骨,他鼻子很挺,鼻梁正中有道好看的弧線,“這回可是你爭著要當狗的。”


    “我是狗的話,你娶我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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