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廷眼眶也是紅著的,他抓著夫人的手,與夫人互相從對方那裏汲取力量。


    “你出生的時候全身冰冷,穩婆將你從母親體內取出來的瞬間,整個屋子都凝上了一層冰霜,穩婆更是整個人都被凍住了,輕輕一碰就碎成了一片。”桑廷神色麻木的開口,“這是因你而死的第一個人。”


    桑眉手驀的收緊。


    “你渾身散發著寒氣和煞氣,除了你娘和我,任何人隻要接近你都會被凍成冰,哪怕再小心,總有不小心碰到你的時候,府中漸漸有人傳出你是妖魔轉世的消息。”


    “你做了什麽?”


    桑廷笑,笑意卻不答眼底,“我把所有嘴碎的人都殺了。”


    桑眉瞳孔倏然睜大。


    白明洲將她按進自己的懷裏,眼神銳利的看向桑廷,“不重要的事情就不必說了。”


    桑廷漠然的與他對視,“既然說了要把一切都說出來,我就不會停。”


    桑眉抓著白明洲的手,一筆一劃的在他掌心裏寫著字,我沒關係的,這是桑大小姐,不是我。


    白明洲裹住她的手指,不讓她繼續寫下去了。


    他和桑眉都清楚,其實早在不知道何時,桑眉就已經在心裏把這對夫妻當做了自己的父母。


    以魔尊這樣等級化作的心魔,所生的幻境介於真實與虛假之間。


    祂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


    端看人心如何抉擇罷了。


    桑廷說的其實也沒錯,知道了一切之後才能夠更好的麵對。


    逃避與自欺欺人從來都不是辦法,隻會讓自己道心受阻,從此再無緣於大道。


    白明洲心中微歎,隻覺心疼無比恨不得以身代之。


    桑夫人抽泣一聲,“後來眉兒是由我和你爹爹親手照顧的,大約半年後,城主知道你的事情,他身為上仙之徒,自然有非凡的手段,他說眉兒是純陰之體,麵有早夭之像,如果不想辦法的話甚至活不過三歲。”


    話說到一半,她已然泣不成聲,“她是我肚子裏掉下來的一塊肉,我怎麽舍得看得她去死!”


    桑廷拍拍她的肩膀,遞過去的手絹已經不成樣子,他接過話,“城主告訴我們要救眉兒有兩種辦法,一是找到純陽之體,兩種極端體質互換心頭血,二是找到九中極陽之物,以千紅日精做引子,能夠在不改變體質的情況下徹底的祛除純陰之體身上的寒氣。”


    白明洲冷笑一聲,“於是你們選中了宣桃,讓她做了祭品。”


    桑廷沉默了下來。


    桑眉閉著眼,眼角卻浸出了淚珠。


    無論是宣桃還是桑家父母,都是她在這個幻境裏,除了白明洲以外最親近的人。


    過了很久,安靜的隻能聽到桑夫人啜泣的聲音。


    “最開始的時候,選定的人是我。”桑廷像是在說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冷淡的聲音沒有絲毫的起伏,“但是城主卻告訴我們,作為純陰之體的血親,我們養出來的千紅日精在接觸眉兒的一瞬間會化作無邊的罪孽纏繞在她的身上,哪怕她性命無虞,此生也定當噩夢纏身煞氣難了,不得善終。”


    白明洲冷冷道,“這分明就是他用來騙你們的謊話。”


    桑廷道,“我們當然也知道,可他又道隻有天生火屬才能夠蘊養日精。”


    桑夫人苦笑著,“我們承受不起一絲失去眉兒的風險。”


    “後來宣桃長大了,那丫頭也算是我們看著長大,我如何又舍得讓她失去性命?這些年用藥也將眉兒的性命吊了上來,我和廷哥本來都想好了,大不了我們就用天材地寶養眉兒一輩子。可誰知……”桑夫人像是回憶到了什麽,眼中閃過一絲惶恐,“眉兒幼時也曾有雷火降臨,我和廷哥翻閱了古籍才知,純陰之體屬於天道所不能忍的逆天之體,天降雷火便是要除去她。”


    白明洲忍不住皺了皺眉。


    “自雷火之後,眉兒在床上整整昏迷了半個月才醒。”桑夫人道,“自那日天火從天而降,我就知道,眉兒的極限已經到了。”


    “你有沒有想過,就算用宣桃換回了我這條命,我又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嗎?!”桑眉終於忍不了的從白明洲的懷裏出來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她眼裏噙著淚,“如果是那樣,我情願去死。”


    她一字一頓,仿佛越過時間,與另一個桑眉重合在了一起。


    桑夫人仰著頭看著桑眉,她眼裏落下來的淚,變成了刺在她心口上的刀子。


    桑眉跌坐下來,被眼疾手快的白明洲拉進了懷裏。


    在那些話說出口的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像是道出了很多年沒有說出口的話來。


    那一刹那,她身上自己也未曾知道的枷鎖一瞬間裂開化成了碎末散落在識海中,封印的修為徹底的恢複了。


    桑夫人愣愣看著她,嘴唇囁嚅著,“我……”


    桑眉目光直視著她,眼底是說不出的悲憫與難過。


    桑夫人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


    桑廷眼神平靜的看著桑眉,“事實上,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原諒我們。”


    桑夫人吃驚的看了他一眼,“廷哥?”


    桑廷握住她的手,一直冷靜的他終於落下淚來,“你被我們保護的太好了,世間有很多事都不是兩全其美的,你恨也好,怨也好,隻要你能活著就比一切都好。這一輩子,你想要什麽我和你娘都想盡了所有的一切給你最好的,所以今日,哪怕你要讓我們用命來平息你的怨恨,我和你娘二話不說就自盡在你的麵前。”


    桑夫人眼睫微顫,對著桑眉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但是你要相信,我們是那樣的愛著你。”


    白明洲帶著桑眉回來的時候日頭正亮,暖黃的日光落在人身上,卻冷的讓人渾身冰涼。


    桑眉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後是白明洲冷靜的開口,“其實這件事,並不是無解的結局。”


    桑眉將頭靠在白明洲的肩上,不再去看那對淚水縱橫的夫妻,悶悶開口,“宣桃沒死。”


    桑夫人死水一般的眸子慢慢的亮了起來,但是很快她又神色低落了下去,“那你……”


    桑眉怒瞪她一眼,“娘!你還沒有明白嗎,不管我是不是明天就要死了,用其他人的命換回來的我活著跟死了也沒有區別!”


    桑夫人訕訕的點了點頭,“好,好,娘知道了。”


    她說著,扭過了頭去,肩膀一聳一聳的明顯又是在哭了。


    桑眉心裏又是心疼,又覺得不能這樣輕拿輕放。


    她還沒想出該怎麽辦,白明洲卻是摟著她轉身就走。


    “知道為什麽你的心境一直上不去嗎?”


    桑眉沉默。


    因為她一直割舍不下世俗的感情。


    大道無情,她卻連七情六欲都無法舍去。


    “什麽大道無情,騙騙剛修仙的菜鳥就算了。”白明洲刮了刮桑眉的鼻尖,“修真界最有望於飛升的人是我,我要是無情,你算是什麽?”


    桑眉眨了眨眼,神情懵懂的望著他。


    “因為你總是優柔寡斷猶豫不決,修行最忌遲疑不決定,你想讓嶽父嶽母知道自己的錯,卻又舍不得讓他們難過。你想要原諒父母,卻又不願意讓宣桃白白的受這傷害。”


    白明洲掀開紗帳,將桑眉放在床邊讓她坐下,“可是這件事,卻是你鑽了牛角尖了。”


    桑眉小聲辯解,“我沒有……”


    “宣桃的所作所為是她心甘情願的,她覺得為你犧牲是幸福,那她就不算是受苦。”白明洲在她身前蹲下,直視著她的雙眼,“而宣桃沒死,你和父母之間就沒有無解的矛盾。他們是愛你的,隻是用了你不能接受的方式,你可以告訴他們對你來說什麽才是正確的,他們這樣愛你,一定會把你說的話聽進去的。”


    “那要是聽不進去怎麽辦?”


    白明洲笑了笑,“那這樣以愛之名,會傷害的父母,你還留著做什麽?”


    桑眉睜大了眼睛,醍醐灌頂般。


    是啊,她都在心裏告訴了自己這麽多遍,這隻是虛假的幻境。


    既然如此,她還糾結什麽呢。


    她抱住白明洲的脖子,吧唧一口親在他的臉上。


    白明洲挑眉,緩慢的偏過頭,將另一邊的臉頰側了過來。


    桑眉:“……”


    雖然無語,但是她還是低下頭,在白明洲另一邊的側臉上,輕輕的咬了一口。


    幸甚有你呀,我的白仙君。


    ……


    第二天醒來,桑夫人是頂著腫的老高的眼睛醒來的。


    躺在她身旁的桑大人眼睛跟她相差無幾,壓在他身下的床鋪堆滿了揉皺成一團的手絹。


    桑夫人和桑大人對視一眼,桑大人扯了扯嘴角捂住了眼睛,前半夜桑夫人哭,後半夜夫人哭累了睡著了桑大人才敢坐起來偷偷開始哭。


    “今天是臨翠閣出新的日子,眉兒上次問的要的新頭麵……”


    一聽桑大人的話,桑夫人又想哭了。


    她抽了抽鼻子,卻突然聽到外麵敲門的聲音。


    桑夫人手肘推了推桑大人,桑廷耷拉著嘴角悶著頭穿上外衣,“丫鬟打發走就是……”


    桑夫人揪緊了手帕,“可萬一是眉兒……”


    桑大人沒說話,卻突然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


    桑夫人同樣不落後的往自己身上套著衣服。


    兩人的修為不低,可是在這一刻,誰也沒有去查探門外的人是誰。


    敲門聲輕輕的,三下就停了。


    下一刻,清脆的少女聲音響了起來,“大人,夫人,小姐吩咐我來叫你們一聲,小姐在後院等你們。”


    桑夫人穿衣的手一頓,下一刻她將外衣一批,抓著桑大人的手顫抖而緊張,“是……是宣桃嗎?”


    桑大人深吸一口氣,眼裏也滿是喜色,“是她,宣桃沒死!”


    “可是……”桑夫人想到自己女兒,“那眉兒是真的……”


    桑大人聲音嚴肅打斷她的話,“夫人,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如果眉兒當真過不了這一截,我這把老骨頭也活夠了。”


    桑夫人係帶不小心扯斷了一根,她含淚笑了笑,“是啊,哪怕是做鬼我們也是一家人。”


    “一起做個鬼修,也算有個照應。等我這眼睛好一些了我就去找城主要份鬼修的功法來,夫人不是我吹,咱們眉兒這體質,要是做鬼修,那肯定是萬中無一的好苗子!”桑大人哈哈笑了兩聲,“說不定我們兩個老東西還得靠著眉兒保護我們呢!”


    一牆之隔,坐在簷下的白明洲看著桑眉臉上越發奇異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聲。


    “嶽父嶽母也算是個妙人了。”


    桑眉也扯了扯唇角,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心情越發的沉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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