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哽咽難言,多說一句都是痛苦萬分。


    建承五年的深秋,涼薄與哀冷沁入骨髓,北風卷起一層又一層的落葉,鮮血染就枯枝,白絮灑滿京城。


    幾家歡喜幾家愁,同樣深秋時節的醉仙居,卻是高朋滿座,語笑喧闐。


    章元度半隻腳踏進三樓雅間的大門,抬眼見眾人俱在,恍了恍神。


    入秋之後,他們這群人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正經地聚過了。


    秦空遠瞧出他的無措,笑話他道:“就屬你最晚,如今怎麽吃個飯還這麽多事?”


    “哪裏是我多事,分明是上頭事多。”章元度嫌棄地指了指天上,“上頭給我爹下令狀,我爹就來給我找麻煩,都說多事之秋多事之秋,今年這事怕是忙到冬日也閑不下來。”


    “你這還沒進朝廷呢,就如此抱怨起來,那我可不得卯足了勁兒拚命幹。”秦空遠不拘小節,招呼著他坐下,“今兒個是慶祝江兄好不容易恢複自由身,咱們不聊那些晦氣事。”


    前幾日剛從地牢走了一圈的江韶華坐在此番主位上,聞言也是笑笑:“江某這次能出來,多虧各位求情。”


    “也沒做什麽,都是些小忙罷了。”薑祁擺擺手,“隻是往後你那珍珠樓,可得收斂著些,別再犯著官家的生意,此番你能出來,需知其中出了最大力氣的不是我們,而是兩位長公主。”


    “薑祁此言不錯。”秦空遠附和道,“你小子豔福不淺,若非兩位長公主替你在皇上和太後麵前說情,單憑我等之力,怕是你還得在裏頭多呆些日子。”


    江韶華欣然配合,“秦兄說的是,我已親自上公主府登門拜謝。”


    “可我聽說,成熙長公主不願見你?”章元度剛坐下便稀奇道。


    江韶華神色一怔,從容道:“長公主說,君子之交淡若水,她隻欣賞珍珠樓,也隻是為珍珠樓才救的我。”


    “也是,成熙長公主酷愛華服,你隻需將她的生意做好,即便她不見你,你有難時她自然也是願意拉你一把的。”秦空遠狀似很懂,侃侃而談,章元度戳穿他道:“倒也沒見你見過幾回長公主的麵。”


    秦空遠兀自扼腕:“那還不是我從前忙於讀書,如今又忙於公務,實在是沒有見公主的好時候。”


    滿座哄堂大笑,馮不若甩開扇子搖了搖頭,“近來不是驚鴻台撥款已下來了?你還忙著呢?”


    “我自然是忙,你不知道這回戶部抓人簡直一抓一個準,朝廷不知少了多少人,現還在繼續,恐怕得等到來年開春才能歇下。”秦空遠一拍桌子唏噓道,“也多虧皇上開天恩了,準許大家年後再將窟窿補上,隻要等下麵莊子交上錢了,便都一切好說。”


    “是啊,有錢了,那都一切好說。”馮不若舉起酒盞,笑得別有深意。


    江韶華適時道:“諸位大多是來年初春要科考的,江某在盛都承蒙各位照料,也沒什麽好幫的上忙的,便聊以薄酒代心意,祝各位皆是金榜題名,高頭馬上。”


    秦空遠已然忘了自己當初救駕受傷時的慘狀,忙湊熱鬧道:“也是也是,小弟我也沒想到,竟會有這等好事落到我的頭上,那便預祝諸位明年蟾宮折桂,加官進爵!”


    “你小子,就是來笑話我們的。”召懷遇全程冷著一張臉,聽到他這才終於破功笑了下。


    “就是,怎麽就叫你撈著了這等好事。”眾人紛紛胡言,指著秦空遠訴苦一二,臨到頭來,還是不得不感慨一句,“還是你這命好。”


    秦空遠吸吸鼻子,傻人有傻福,他娘說的沒錯,雖然他並不承認自己是個傻子,但這福氣他是真喜歡。


    他聽著眾人的豔羨,咪了口小酒,加之這幾日天天忙碌,身體疲累,此時靠在椅上,直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間一陣寒風吹過,刺得他又瞬間清醒了幾分。


    原是小二開了門,來給他們添菜了。


    他怕冷地攏了攏衣襟,嘴上抱怨道:“今年的氣候似乎格外冷些,這才九月,走在外頭披風都已扛不住凍了。”


    “是啊,我瞧今日母親出門都已裹上大氅了。”薑祁亦道。


    “也不早了,九月也是九月底了,該冷的都得冷,早些備好冬衣,好好窩在家裏讀書才是正經事。”馮不若依舊緩緩搖著他的扇子,一身裝束乍一看與夏日並無區別。


    章元度瞧著樂嗬,“馮兄你又不科考,將來隻管等著家裏襲爵就是了,冬日還讀什麽書呀。”


    馮不若卻是悠悠然道:“不讀書,難道去看你們讀書?”


    這一句話深深刺痛了在座數人,大家忙舉起酒盞來笑罵他。


    秦空遠帶著醉意些許,嚷嚷道:“秋日哪管冬時事,賃他那些有的沒的,再大的風雪來了,咱們也隻管溫一壺好酒,喝個痛快。”


    “也是。”馮不若溫聲笑語,提起酒盞給坐在身旁的人都倒滿了杯。


    召懷遇淡然接過,揚了揚酒盞,一飲而下。


    白傾沅形如枯木般走過永定河畔,聽見長街人聲鼎沸,聽見酒肆載歡載笑,沒有人在意她的婢女剛剛入土,沒有人在意她的過往殘風如卷。


    她緘默地走著,帶著滿身的肅穆和悲涼。


    召懷遇剛從醉仙居上下來,與另幾個醉鬼分開之後,一眼便見到白傾沅正獨自走在街上。


    人群中她一身素白,很是紮眼。


    小廝正等著他上馬車回家,他卻不由自主地拋下這些,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白傾沅晃晃悠悠,步伐緩慢,走的並不算快,他幾步便能追上。


    可他隻是默默跟在她身後,直至看到她打了個噴嚏,才反應過來解下披風,搭在了她身上。


    肩上忽然多了東西,白傾沅一愣,詫異回頭。


    燭火下召懷遇的臉明明滅滅,晃動在她眼前,她嚇得往後踉蹌了一下。


    召懷遇趕緊扶住她。


    “你做什麽?”她掙脫召懷遇的手,戒備地向後退了幾步。


    召懷遇原去攙她的手頓在半空,蹙眉道:“你不冷嗎?”


    “不冷。”


    白傾沅麵無表情地脫下他給的披風,遞還給他,即便她的身子此刻已經明顯控製不住地開始打寒顫。


    召懷遇定定地看著她,沒接。


    她沒什麽耐心,便直接將披風落在了地上。


    她本也不是很喜歡召懷遇,覺得他與他爹還有召顏都是一丘之貉,對他的東西毫無憐惜之意。


    她靜默地同他對視一眼,不帶絲毫留戀地轉身離開。


    召懷遇沒有再追上去。


    自小高貴顯赫的召三公子,他的自尊不允許他再追上去。


    他能做到的,也就這麽多了。


    如果她不要,他也給不了更多了。


    顧言觀還在長街盡頭等她,看她依舊落寞地回來,解下披風蓋在她身上。


    “好受些了?”他問。


    白傾沅午後剛安葬了南覓,本隻是想趁著傍晚,獨自上永定河畔吹吹風散散心,覺得或許喧鬧聲能叫她好受些,可她冷靜地走了這一路都沒有哭,如今卻單單因為顧言觀這句話,再也繃不住情緒。


    她撲進顧言觀的懷裏,突然間哭得撕心裂肺。


    “他們都笑的好高興……”她哽咽道,“憑什麽他們都能那麽高興……”


    “難過的人怎麽會上街呢?”顧言觀抱她上了馬車,叫她靠坐在自己懷裏,“回去再哭。”


    “難過的人就不該上街了嗎?”白傾沅無理取鬧起來,眼淚一抽一搭地收不住。


    顧言觀認真道:“難過的人,該躲在心上人懷裏哭,而不是上街對著陌生人哭。”


    “那沒有心上人怎麽辦?”


    顧言觀對她今日的胡攪蠻纏極富有耐心,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著她的背,同她低聲耳語道:“那他們就最可憐了,比起他們,你好歹還有心上人在。”


    “嗚嗚嗚——”


    白傾沅鬆鬆垮垮地抱著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窩處哭得愈發厲害,不能自已。


    外頭風雨侵襲,一夜間花草樹木都低了頭,匆忙趕路的人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浸濕了的褲腳和鞋襪,透著滲入骨髓的嚴寒。


    枯色孤村幕,悲風四野聞。


    盛都的冬日真的來了。


    ***


    一入冬,白傾沅便不大再喜歡出門了。


    盛都的濕冷遠比西郡的幹冷要難挨得多,上一世住在這裏的每一個冬日,都是風刀霜劍嚴相逼。


    她裹著厚貂坐在火爐旁 ,聽白明朝跟自己說外頭的冬景有多好玩。


    她無動於衷。


    白明朝見她沉悶,以為她是還未從那個婢女的去世中緩過來,便想著法子逗她笑道:“要不怎麽說還是你二哥哥我疼你,你猜猜今日我在街上碰見誰了?”


    “誰?”都已大半個月過去,白傾沅還是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提不起精神。


    “你相中的那個小郎君,顧言觀。”白明朝笑嗬嗬道。


    白傾沅抓不住重點,而是對他數落道:“人家可比你大幾歲呢,你哪好意思喊人小郎君?”


    “大幾歲有何要緊的,左不過將來他若娶了我的妹妹,還是得恭恭敬敬喊我一聲二哥哥。”白明朝得意道。


    白傾沅聽了不僅沒笑,反而氣惱,“你怎麽盡寒磣人呢?”


    “我如何寒磣你了?你當我和大哥都是聾的瞎的?你先前成日成日地往他府上跑,目的是為了什麽,你以為我們會不知道?”白明朝自以為是,沾沾自喜,“你放心,我和大哥都不是那麽庸俗的人,你大了,也有你自己的心思,我們可沒打算攔你。將來父王進京,有什麽事你自己跟他講就是了,咱們家不興逼人點頭的那一套。”


    這話說的白傾沅倒是愛聽,她點著腦袋,“將來我自然是要自己同父王說這事兒的。”


    白明朝一激靈,“你還真打算這麽幹?”


    “不然呢?”白傾沅理直氣壯道,“你以為我會跟你似的喜歡流連花叢?”


    “白傾沅你翅膀硬了!”


    “我翅膀硬不硬你自己沒數嗎?你趕緊同我說說,你跟他見麵都幹什麽了?”繞來繞去終於還是繞回到白明朝最初的話,白傾沅一時興起,好奇道:“你跟他碰見了,而後呢?”


    “而後?”白明朝一聲冷哼,“而後自然是我將他打了一頓!”


    “你可打不過他。”白傾沅瞅幾眼白明朝,眼裏端的是自信,對顧言觀的自信。


    “吃裏爬外的小東西!”白明朝點點她的腦袋,從火盆邊緣處撿出個剛煨好的橘子,剝了皮剔幹淨絲,遞到白傾沅手裏。


    “你那小郎君呢,我瞧著人也不錯,話也投緣,便幹脆邀他上門做客來了。”他自覺道,“不過我聽說,他從前是打算出家的,怎麽突然又不出了?最近似乎還打算回朝廷來著?”


    白傾沅對於顧言觀要上自家用飯這事,奇跡般沒什麽多大的觸動,隻一味吃著白明朝給的熱橘子,沒有答話。


    索性白明朝是個跟她一樣愛自言自語嘮嘮叨叨的,不用她回答也能自己說下去。


    “不過他若是回朝廷,恐怕武將是不行了,先頭攝政王那事鬧得沸沸揚揚,不就是因為他們家當時擁兵自重麽?”他所言皆為道聽途說,白傾沅默默聽著,問道:“然後呢?”


    “然後?這然後自然是我聽說他不隻是武將,就算是想回朝廷當個文官,也是困難重重。皇帝想用他,太後又不敢用他,還真是有意思。”


    “那就索性不用了。”白傾沅嘟囔道,“本也隻是個工部侍郎,當誰稀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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