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空遠怔愣在原地,追上她也不是,不追也不是。追上了他又能說什麽呢?不追的話,這台子又要怎麽辦呢?


    泠鳶跟在她身後,“縣主!縣主!”


    “怎麽了?”白傾沅並未停下腳步,身上的披風因她過大的動作飄舞在空中,跟隻巨型蝴蝶似的好看。


    “縣主,咱們究竟為何要燒了這東西?”泠鳶不解,“這東西留著還能繼續用,他們再向上通報的時候隻要不把這一項報上去,不就能把其中的銀兩省下來了?”


    “傻丫頭,你瞧瞧那座台子都燒成什麽樣了,剩下的那點根本不值錢,他們壓根也就不稀罕,為了這麽點東西叫人落了話柄,惹了麻煩,才得不償失。”白傾沅耐心道。


    “可是留著總不是壞處啊。”


    “哪裏不是?打算盤的時候可是得將所有東西都一一對上的,你以為作假那麽好作?他們有這做假賬的功夫,其他錢都不知道吞了多少了。”


    她沒有告訴泠鳶的是,現今皇帝開始逐步掌權,太後也在逐步放權,隻是新舊磨合的過程中,兩人總會有偏差和摩擦,而她此番就是要把工部作為切點,叫他們將矛盾放大,直到不可調和的地步。


    “那咱們一把火燒了那地方,那個秦大人會不會把我們告到皇上和太後那裏去?”泠鳶想想還是不太放心。


    “泠鳶。”白傾沅停下腳步,回過身道,“咱們方才是去了哪兒?”


    泠鳶被她突如其來的轉身驚到了,倒吸一口冷氣緩了緩,道:“咱們方才不是在……”


    “在禦花園。”白傾沅麵龐迎著驕陽,整張臉沐浴在融融日光下,享受道,“我大病初愈,聽太醫的叮囑,要多休息,多在暖和的地方呆著,遂一大早便在禦花園坐著,午時才回。”


    從慈寧殿去驚鴻台,的確是要穿過禦花園,她說的這番話,竟叫泠鳶一時沒有反駁的餘地。


    “走吧,成熙姐姐今日進宮,說想見我一麵,咱們走快些,不好叫人家等著。”白傾沅催她道。


    泠鳶呆呆愣愣,追上她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兩位長公主都要進宮麽?”


    白傾沅倒是沒收到成柔進宮的消息,她搖了搖頭,隻是對泠鳶道:“我不清楚,不過對於成熙來說,今天是個特殊日子,咱們在她麵前不要多說笑,知道了嗎?”


    “特殊日子?”


    “今日是八月十五。”白傾沅頓了頓,“孝文朝皇後的忌日。”


    第64章 中秋宴


    秋風蕭瑟, 中秋佳節,秦空遠獨自站在被二度燒毀的驚鴻台前,久久說不出話來。


    “無恥!”良久良久, 他的牙縫裏才擠出這麽兩個字。


    齊尚書這日左想右想, 還是不放心他一個新人獨自留在驚鴻台,打算前去點撥點撥, 結果到了那處,竟聞到一股火燒味兒。


    他看著不遠處的秦空遠,心想這小子約摸是上道了。


    “咳咳。”齊尚書撫著胡須來到他麵前。


    “齊大人。”秦空遠回過神來, 隻差沒把自己的魂兒嚇出來。


    “齊大人您……您怎麽來了?”他說話的語氣略帶心虛, 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


    他想盡力不叫齊尚書發現這台子又被燒了一次的事實, 可是這彌漫空中的火燒味,叫人想不察覺都難。


    “我來看看你。”齊尚書看了看他兩手空空,問他, “你的東西呢?”


    東西?東西!


    秦空遠這才想起自己還有筆墨和冊子,忙慌慌張張去撿起來,交由齊尚書。


    隻是這東西交的極不情願, 齊尚書抽了許久,才將冊子從他手中抽出來。


    “哼。”齊尚書一聲冷哼, 拎著那冊子上了驚鴻台。


    他將秦空遠昨日的注記與驚鴻台的現狀做了仔仔細細的比較,一番行走查看下來, 手裏拾著剛熄滅的火折子,讚許道:“孺子可教也。”


    “什,什麽?”秦空遠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的挨罵並沒有來臨,相反的,正如白傾沅所說, 齊尚書十分滿意他所看到的。


    齊尚書拍拍他的肩膀,將火折子交與他,“這東西就該扔了,回去再把今日的狀況寫下來,我驗審過後,便可交到上頭請求撥款。”


    秦空遠結結巴巴道:“可是,可是這,這是剛剛燒毀的……”


    “咱們又不是刑部,哪管它是何時燒毀的,咱們負責的是建造,那便隻管做好建造就是了。”齊尚書教導他,“空遠啊,你初入官場,這其中還有許多的隱晦你不清楚,但你需得記住一條,咱們做臣子的,最忌諱的就是給皇帝添麻煩!”


    齊尚書高深莫測,指著那邊剛燒毀的角落補充道:“這不添麻煩也包括,不給自己留下把柄。”


    這不是我燒的!


    秦空遠十分想呐喊,可他稀奇地憋住了。


    不知出於什麽心思,他竟然覺得,反正齊尚書已經十分滿意此番結果,那不如將錯就錯,就這樣吧。畢竟將白傾沅抖落出來,又得多生事端,到時候若事情敗露,她有太後娘娘和西郡撐腰,再怎麽受罰也罰不到哪裏去,可他就不同了,他秦家並非頂貴之家,若是雷霆一怒,說不準真是招架不住。


    彼時的他真不禁想感慨一句,果然這胎投的好啊,就是有底氣,做什麽都不怕。


    ***


    成熙剛從祈華殿出來,迎麵就碰上了白傾沅。


    “怎麽憔悴了那麽多?”她上來第一句便如此說道。


    白傾沅摸了摸自己清瘦不少的臉頰兩側,苦笑道:“上回回宮的時候差點被人傷了,這回回宮,又撞上驚鴻台走水,想來是近來氣運不夠好,睡也睡不好。”


    “這些事我都聽說了,哪裏是氣運不夠好,分明是有人故意為之。”成熙明白道。


    “我畢竟是個外來的,也不是在誰麵前都能充老大,許是有人看不慣,故意就故意吧,我日後老老實實呆著,少出門走動就好。”


    “憑什麽他們做錯了事,還得你來收斂?”她一副老實小包子的模樣倒是叫成熙替她憤憤不平起來,“你該把那些害你的,傷你的,都好好整治一番才是,咱們有底氣,可不怕這些。”


    說完,她眼眸微亮,問道:“我記得你父王是年節需得進京的?”


    “是,不隻父王,到時我兩個哥哥也會來。”


    “那不就好了,父母兄弟給你的底氣還不夠你折騰的?你就算是把盛都的天都翻了過來,也沒人敢動你。”


    成熙優哉遊哉走著,許是她自己也剛給母親上完香,神色並不是很好,嘴裏雖然說著跳脫的話,麵上卻並無多少玩笑的神情。高昂的下巴搭上這肅穆的樣子,無端給人以高傲不可侵犯的疏離感。


    白傾沅看著她優越的側顏,笑了下,“姐姐的底氣倒是很足。”


    “我?”成熙似乎很意外她會講這樣的話,牽強地扯了扯嘴角,“是啊,我有什麽好沒底氣的?”


    父親是先帝,母親是先皇後,她是嫡出的長女,她理應站在萬人之巔,享盡天底下最好的風光。


    可是成熙眼底的深邃含義遠非如此,那些她從不提及的過往,似乎並不是那麽叫她開心。


    “阿沅聽說過我的母後嗎?”她突然問道。


    白傾沅回頭看一眼祈華殿的牌匾,“孝文朝皇後?”


    “是,孝文朝皇後,張氏。”成熙抬頭,眯眼瞧著頂上的太陽,沒過一會兒,便被它刺地有些傷神,低頭優雅地抹了一把眼睛。


    也許回憶去世的母親這種事,對於一個女兒來說實在太難過了,白傾沅無措道:“姐姐……”


    “阿沅一定沒聽說過我的母親吧?”成熙不給她安慰自己的機會,自顧自說了起來,“我的母親,她可不是個好人。孝文朝皇後,你瞧這諡號多好聽啊,可是孝和文,她又沾到了哪一樣呢?”


    “姐姐!”白傾沅雖很好奇這位皇後的事跡,但也害怕成熙的話會落進旁人的耳朵裏,到時候被扣上一個對生母不敬,大逆不道的罪名。


    她看了眼身後井然有序的宮人,有些後怕。


    成熙看穿了她的顧慮,“不要怕,不是我的人,我才不帶著他們。”


    “不過也是,我本就不該同你說這些,苦果我一個人吃就好了,你不必跟我一道。”成熙的話中飽含深意,叫白傾沅捉摸不透。


    原來她猜錯了,成熙對她母親的感情,似乎不僅僅是傷懷和思念。


    “走吧,太後娘娘宮裏不是還等著咱們去吃席嗎?可不能太遲了。”


    她情緒轉變之快叫白傾沅措手不及,白傾沅腦海被衝擊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分驚奇自己還能從成熙嘴裏聽到她正常地說出“太後娘娘”這幾個字。


    “怎麽了?”


    見她不動,成熙便也停下來看她。


    白傾沅一愣,搖了搖頭,跟上她的步伐離開。


    中秋家宴設在太後的慈寧殿,按規矩,除了兩位長公主及其駙馬,皇帝的妃子們也是要來的,隻是如今後宮唯一的一位周美人臉傷還未痊愈,便不能來。


    成柔倒是自出嫁後第一次回了宮,不過她與蔣含稱是在最後宴席快開始前姍姍來遲,並未與太後有過多親密接觸的時候,母女倆兩顆心仍舊隔著天涯海角。


    “兩位駙馬近來可都還好?”正宴伊始,召未雨擺著慈祥和寧的長輩款兒,笑問著兩人。


    陳玉卿和蔣含稱先後回了她的問話,都是些客氣的禮數套路,白傾沅聽得沒勁兒。


    “聽說成熙過幾日要在靈泉山上擺流觴曲水?”與駙馬們說了不過幾句,召未雨便將矛頭對準了成熙。


    成熙噙著微笑道:“是,秋高氣爽,正是出門的好時節。”


    召未雨點頭,“也是,過幾日,哀家也有一場桂花宴,到時候,你可也得進宮多幫哀家張羅張羅,哀家知道,你的花樣向來是最多的。”


    “太後娘娘說笑了,論起花樣來,我算什麽行家,就說今年榮家的七月七,拋繡球的戴麵具的唱花船戲的,一個賽一個的熱鬧有意思,這些要交給我,我可想不到。”


    “你又何必自謙,我聽宣兒誇你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的親姐姐可都沒這排麵。”


    兩人間劍拔弩張的對話本就叫其餘幾人都插不上嘴,眾人全程俱是頂著一張假笑麵皮,傾耳聚精會神地聽著,隻是召未雨的這一句話,叫在座眾人的眼皮子都不自主地跳了一跳。


    成熙跟陶宣就算不是一個娘生的,但也都是先帝的孩子,召未雨如今當著眾人的麵說這句話,豈非在諷刺成熙不是當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姐?在貶低她的身份?


    “母後……”陶宣跟成熙關係向來不錯,此時也覺得自己母親說的太過了,於是小聲提醒著她。


    成熙聽了召未雨的話,勾起一邊的唇角,無聲地笑著,眼中的嘲諷與冷漠不加掩飾,隻見她輕柔地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慢條斯理地起身道:“突然想起來,今日還未曾去看過我母後,恕成熙先行告退。”


    本以為她這就說完了,結果眾人的放心還沒咽回肚子裏,便又被她提了起來,拋上了至高點。


    她接著道了一句,“畢竟是要去看母後,禮我就不向您行了,太後娘娘總不會和一個死人計較的,對吧?雖然她,至死都是皇後。”


    滿座色變。


    是啊,她大晏的成熙長公主,哪裏是會忍氣吞聲的人。


    擦手帕子被鬆開,輕飄飄地落回到桌上,那是滿殿中白傾沅唯一能聽到的一點細微聲響。


    成熙再不多言,抽身離去。


    坐在她身側的駙馬陳玉卿顯然沒見過這陣仗,一時怔愣,無所適從。他頭緒還未理清,便下意識地起身告退,想要追上成熙,不料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飛速掠過了他,也向外去。


    他定睛一瞧,是成柔。


    成熙走的快,成柔追的更快,她還沒出慈寧殿多遠,便被追上了。


    “你來做什麽?”成熙對召未雨的怒氣似乎立馬便要遷怒到成柔身上。


    成柔焦急地去抓她的手,“姐姐,我母後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你也知道,她就是在乎這些虛的……”


    成熙一把甩開她,笑得涼薄,“虛的?是嗎?你弟弟做了皇帝,身份高貴,你們全家也就跟著高貴了,這哪裏是虛的了?你的嫡長公主府,是召未雨踩著多少人的鮮血給你掙來的,你自己算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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