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珍珠樓


    建承五年, 八月初八


    攝政王陶灼薨。


    “人是夜裏沒的,聽說,臨走前太後娘娘還去看了他。”泠鳶給白傾沅搭上披風, 理了理風帽, “入秋之後,真是忽然間就冷的厲害, 偏縣主還要日日往外頭跑。”


    泠鳶語氣略有些抱怨,白傾沅回頭釋然一笑,“你也知道成柔長公主的婚宴鬧成了什麽樣子, 我若再不時常去陪陪她, 隻怕她真是要熬出病來了。”


    泠鳶小聲嘟囔道:“您隻要不是去看那姓顧的就成。”


    “傻丫頭你說什麽呢!”白傾沅忽生窘迫, 故作生氣地錘了下她。


    “本來就是,他們家的案子既已塵埃落定,他人也回了山上, 可見是打定了主意要出家的,縣主您再與他糾纏也改變不了什麽。”


    “泠鳶!”白傾沅聽不得這些話,鼓著腮幫子氣道, “你不許這麽說!”


    “奴婢是在為縣主著想,若是年後王爺進了京, 發現您一心撲在一個和尚身上,那可不得了。”泠鳶是真心實意地為白傾沅著想, 見四下無人,小心掩著嘴巴道,“雖然縣主您不愛聽,但奴婢還是得說,太後娘娘屬意您做皇後的心思,誰都能看得出來, 到時候王爺進京,他們保不齊就要提這事。”


    白傾沅皺著一張臉,“泠鳶我從前與你說了那麽多都白說了,我早說過了,我不會做皇後!”


    “這哪裏是咱們可以決定的。”泠鳶攏著手不敢大聲反駁。


    “怎麽不可以?”白傾沅橫氣道,“泠鳶我警告你,太後她不是什麽好人,你別在宮裏待了幾天就胳膊肘開始往外拐了,我這麽大個人了,我自己選的路會不知道好不好嗎?”


    泠鳶眼觀鼻鼻觀心,細聲嘀咕,“那可未必。”


    細若蚊絲的聲音傳入白傾沅的耳中,白傾沅瞪她一眼,又見到南覓遠遠地往這邊來,便站在原地等她。


    “怎麽樣?”


    南覓一大早便被白傾沅支去打探消息去了,此時方回蘭闕殿,有條不紊道:“忙活了這麽多天,總算定下來了,早朝時皇上親自下了聖旨,征北大將軍顧征,國之忠烈,卻為攝政王所害,死於非命,特封兵馬大元帥,其夫人華原縣主沈徽羽,除原先就有的一品誥命外,再晉郡主。”


    “郡主?”白傾沅聽到這還是愣了下,畢竟整個大晏立朝至今,滿打滿算也隻出過一位郡主,那便是她白家祖上,西郡王白月。因為那是女子襲爵,以王爺稱之實在不大合適,這才破格叫了郡主。而這郡主的分量,其實是與王爺相當的。


    召未雨這回竟肯將顧夫人晉為郡主,其對此事的看重程度,可見一斑。


    是因為心中的愧疚太多了嗎?不,不是。白傾沅心知肚明,她召未雨怎麽可能會愧疚,她是怕朝堂上的那些老臣還會繼續討伐,才出此計策吧。


    畢竟華原縣主本就已經誥命加身,再往上封又能封到哪裏去呢,索性將她晉為郡主。反正人已經不在了,給一個虛名,既能安撫老臣,又表明了自己對此事的態度,一舉解萬憂。


    “那些老臣們應當都很滿意吧。”白傾沅問。


    “是。”南覓道,“聽說不少人下了朝之後,都誇皇上和太後娘娘這回做的好呢。”


    “做得好?”白傾沅眼裏的悲哀滿到即將溢出來,“人都沒了,往後再有更多的榮光又有什麽用。”


    已經死過一次的白傾沅,比誰都更清楚這其中的酸楚,南覓和泠鳶靜靜站在一旁,皆未能看懂她眼裏超出這個年紀的哀傷。


    幸而白傾沅也不需要她們看懂,她自愈的能力比任何人都強,隻稍一會兒,她便拍拍自己的臉,扯出個笑容道:“走吧,陪我出宮一趟。”


    泠鳶嘴上說歸說,但白傾沅出宮時一需要她陪著,她還是會勤勤懇懇地跟上。


    馬車晃了大半個時辰,繞了幾條熱鬧的大街才到成柔的長公主府,白傾沅下了馬車,便見蔣家的少將軍蔣含稱立在府門外。


    她不吃驚,自八月八那日婚宴砸了之後,成柔便鐵了心要跟太後和蔣家對著幹。她不許蔣含稱進自己的公主府,也不肯見太後,就連新婚次日本該是回門的大日子,她都沒進宮。


    她在跟太後做對,也在跟自己做對。


    白傾沅跟蔣含稱遙遙地見了個禮,他們這一世本也不相識,不必多客套。隻是見著白傾沅在公主府出入自由的步伐,蔣含稱呆呆望著,心中是說不上的羨慕。


    “阿沅來了!”成柔正在池邊喂魚,秋風吹拂的臉頰透著緋紅,看得出來,氣色不錯。


    自那日過後,她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做什麽都能開朗地笑,好像要將從前十幾年欠下的歡樂都補回來。


    她將手中剩下的一勺魚食盡數拋入水中,歪頭看著魚兒們因搶奪食物而掀起的波瀾,眉眼間盡是柔和的笑意,與從前一般無二。


    “午後陪我去一趟珍珠樓吧。”她笑妍妍道。


    “好啊,姐姐近來也是想做冬衣嗎?”白傾沅與她閑聊起來。


    這時候雖才初秋,但定做精致的衣裳都需要花費好些時日才能完工,如今定做冬衣,等到冬天真的到了,才恰好能穿上。


    “是,往常這麽多年都在宮中呆著,如今一朝出來,發現外頭的天地才是最精彩的,萬紫千紅,百花齊放,可比宮裏有趣多了。”成柔放下手中的東西,與白傾沅坐在亭子裏,單手托腮道,“這麽早就過來,還沒用午膳吧,待會兒用飯時我喊些人來陪著,你別太拘束。”


    白傾沅以為她還喊了些別的世家小姐來,自然不會介意,遂乖順地點頭,誰知過了沒多久,耳畔響起一陣清脆的鈴聲。


    一群男子赤著足走在石子路上,腳脖子上皆綁著個鈴鐺,每走一步,便會發出清脆的聲響,仔細聽來,這些鈴鐺聲混在一塊兒,竟也是首美妙的樂曲。


    順著光裸的足尖再往上看,來人雖是一群男子,卻姿態婀娜,體態風騷,身上的素紗薄衣宛若蟬翼,若非還有裏衣,白傾沅都怕自己要長針眼了。


    “姐姐,這是?”她不敢再看,回頭一臉驚恐地望著成柔。


    成柔卻笑道:“這是今兒個讓人給我從清風館挑來的郎君,你替我瞧瞧。”


    “清風館?”白傾沅愕然,這是京城裏出了名的小倌館,她上一世便聽說過這地方的盛名。


    上一世她雖為皇後,卻與陶宣意見不合,相處不來,兩人一次真正的同房都沒有,她獨處寂寞深宮,其實也是想過找些小倌來解解悶的。


    可惜也隻是想想,深宮裏頭不知道幾百雙眼睛盯著她的祈華殿,她哪裏能真的這麽幹。


    沒成想,重活一世,原先最是溫柔體貼的成柔,竟大膽到做了她最想做的事!


    “姐姐威武!”白傾沅的表情精彩紛呈,轉驚為喜,跟個沒見過世麵的小丫頭似的,回頭看著一群姿色出眾的美男子,垂涎三尺。


    “阿沅可也喜歡?”成柔拾起桌上的團扇,不顧已經十分涼爽的秋風,依舊緩緩扇著。


    “喜歡!”白傾沅眼裏冒著光,仿佛幾輩子沒見過男子似的。


    成柔勾唇笑著,打趣她道:“喜歡就挑幾個走,你若不方便帶回宮,便將人留在我這裏,何時想他們伺候了便過來我這。”


    白傾沅聽著成柔的描述,眼皮子跳了跳,腦海中不覺已浮現出了旖旎的畫麵,隻不過畫麵中的小倌不是眼前這群人,而是清冷自持的顧言觀。


    她癡癡地想著,若是有朝一日,顧言觀也穿上他們這種衣裳,向自己諂媚討好,那就算是天神來了,她也不會撒手的。


    可惜這根本是癡心妄想,顧言觀絕不會跟她獻媚。白傾沅惋惜的同時,又不禁想到,他那張清俊冷傲的臉,搭上這樣一身欲蓋彌彰的衣裳,那樣的反轉才會更有趣吧?


    腦海中的畫麵逐漸活色生香,她吃吃笑著,連成柔向她揮了幾下團扇都沒看見。


    “想什麽呢。”成柔實在沒忍住,拿團扇輕撲了下她的腦袋。


    白傾沅這才回過神來,定睛一瞧,原先走在石子路上的一群男子此刻已站在自己麵前,她心下一咯噔,原先的旖旎心思瞬間煙消雲散。


    這群男子的模樣或嬌或魅,眼角眉梢皆是風情,就算穿著尋常人的服飾走在路上,旁人也一眼便能看出他們出自哪裏。


    風塵與俗氣刻進了骨子裏。


    與顧言觀相比,差之甚遠。


    白傾沅略感遺憾,但這不妨礙成柔挑人挑的歡。隻見她團扇點了幾下,點了兩個身量修長的到自己身後,慵懶道:“鬆鬆肩膀。”


    那兩人抬起手,細長的指尖還沒觸到成柔的肩膀,便有一道剛毅的聲音喝道:“住手!”


    兩顆石子從聲響的方向飛過來,嗖嗖兩下,掠過成柔的後背,砸在那兩個小倌的手背。


    “啊!”


    兩人吃痛,低叫一聲。


    白傾沅聞聲望去,隻見池子那頭,方在門外見過的蔣含稱正橫眉豎目,火冒三丈地立在那裏。


    成柔抬起眉眼,瞧了瞧他,冷了臉道:“是誰放他進來的?”


    南梔小跑著從月洞門後進來,跪在地上道:“長公主贖罪,駙馬硬要闖進來,門房們攔不住。”


    “喊他們去領二十板子,下回再犯,再加。”成柔果決道。


    “是。”南梔倉促地低頭應下。


    成柔蹙了眉道:“還跪著做什麽?還不趕緊把人趕出去?”


    南梔慌慌忙忙又道:“是。”


    她剛站起來想勸蔣含稱離開,卻見蔣含稱聽了成柔要趕走他的話,已經邁開腿往池子這邊跑了。


    隻片刻的功夫,他便到了成柔的亭子前,撲通一聲跪在了外頭的石子路上。


    “公主!”蔣含稱抬頭,含情脈脈地看著成柔。


    成柔搖扇的手頓了一頓,隻做沒聽到,“阿沅,走,我帶你出去吃。”


    “公主!”蔣含稱又叫了聲。


    “南梔!”成柔難得焦躁道,“我的園子是什麽東西都能進來的嗎?嘉寧縣主還在這裏,白得叫人看了笑話。”


    南梔頂著壓力跑過來,躬身道:“請駙馬不要難為我們這些下人,趕緊回去吧。”


    “滾開!”蔣含稱對除成柔外的人都沒什麽好脾氣。


    成柔眸中涼意不減,又向南梔吩咐道:“本宮帶嘉寧縣主出去用膳,等回來的時候,園子務必幹幹淨淨,順便,給他們安排幾間落腳的屋子,靠近我的院子。”


    南梔已不知是應了第幾次話,隻是默默低頭,回答公主的吩咐,“是。”


    白傾沅心下替她捏一把汗,由成柔拉著手,快步走出亭子。


    走過蔣含稱身邊時,成柔沒有一點留戀,白傾沅跟著她,直到走到月洞門處,才勉強回望一眼,發現他依舊跪的筆直。


    “姐姐當真不理駙馬?”她忍不住問了一句。


    “什麽駙馬?”成柔若無其事地走著,不動聲色道,“這裏是我的公主府,沒有必要存在駙馬。”


    不知為何,聽了她這話,白傾沅如鯁在喉。


    成柔如今的這副模樣,簡直像極了從前的成熙。


    可是自陳駙馬平安從北郡回來之後,成熙對他的態度雖不至於立刻好轉,但也不再是原來那般差勁,她很明顯地可以看出,成熙已經開始逐漸接受駙馬了。


    那麽高傲的成熙都開始改變了,成柔卻對他上一世恩愛無間的駙馬,生了嫌隙。


    真相帶來的隱晦與皎潔,恐是真的沒人可以說清。


    成柔帶她用飯的地方就在珍珠樓附近,用完午膳,兩人便趁著天晴,步行往珍珠樓去。


    珍珠樓原先便是江南首富程家開的一間蘇繡製衣坊,如今已改頭換麵換了主人,成了蜀中富商江韶華的囊中之物。


    本以為他會隨大流,將珍珠樓也改成與琥珀閣一般專做蜀錦的地方,可是這江韶華許是真家大業大,盤下了珍珠樓,不僅是做蜀錦,還將從前程家的蘇繡繡娘們都留了下來。這二者相結合,倒還真叫原本生意蕭條的珍珠樓起死回生過來。


    兩人到的時候,珍珠樓的老板江韶華正在。不知他是如何算的這麽巧,兩人剛踏進珍珠樓不過三步,他便匆匆忙忙從樓上下來了。


    “不知長公主駕到,有失遠迎。”他姿態極低,躬身似乎要將自己埋進塵埃裏。


    成柔畢竟是長公主,就算是他的跪拜也是受的起的,自然不會糾結於此,但是白傾沅就不一樣了。


    她記得這個江韶華,上一世,他是承恩侯府的坐上賓,承恩侯世子馮不若與他關係甚是不錯。


    至於為何會記得他,那是一年秋獵的時候,生性不常與人交好的馮不若破例請求皇帝,帶了自己這位好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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