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防營的人攔不住他。


    是夜,大理寺卿周延正叩響了宮門。


    召未雨本就覺淺,外頭雨又下的她心煩意亂,好容易閉眼了半個時辰,就聽到有人打開了寢殿大門。


    福嬤嬤打著蠟燭進來,躬身到她榻邊,低聲道:“太後娘娘,周大人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大半夜的稟報什麽?”召未雨懶懶起身,打了個哈欠。


    福嬤嬤又道:“他如今正在宮門外,請求覲見。”


    “什麽?”召未雨錯愕不已,困意驚醒了大半,“這麽晚他來做什麽?”


    “周大人夜半進的城,而後,在長安街遭了埋伏。”福嬤嬤簡單說道,“現如今他正在外頭,說要將這一個月來發生之事,盡數稟報。”


    召未雨捏緊榻邊橫木,雙目映著昏黃的燭光,盯緊暗處看了許久,終於咬牙道:“宣他進來。”


    同一片天空下,顧家舊宅


    顧言觀脫下濕透的外衣,扔進了麵前的火盆,躍起的火苗晃動在他眼前,他麵無表情,神色冷漠。


    呆呆地在火盆前站了許久,他才緩緩抬起左手,不大自然地握緊又鬆開。


    為了避免有人認出來,他這次特地用了左手。


    當年父親對他左手的訓練依舊曆曆在目,隻是後來在戰場上基本沒怎麽用到過,年少時的他隻怕做夢都想不到,這種訓練,到頭來第一次是用在為父母報仇上。


    外頭的雨再大,也洗刷不走他心底的陰霾,屋內炭木燃燒,他的眼前逐漸模糊一片。


    層層霧靄後頭,紅晃明亮的,是燒不盡的烈焰火光。


    ***


    八月初八,成柔長公主下嫁蔣家。


    陶灼一大早便進了一趟宮,腳還未踏進召未雨的寢殿,便被她轟了出去。


    “你做什麽?”外頭還有許多宮人在忙活,召未雨神色不大自然,趕到門口喝住了他。


    “太後娘娘嫁女兒,算是人生一大喜事,我來瞧瞧你的打扮。”陶灼笑得放肆狂狷,絲毫不避諱外人的存在。


    召未雨瞪他一眼,“是成柔出嫁,又不是我出嫁,我有什麽好看的?”


    “你若是想出嫁,也不是不可以。”陶灼眼裏的曖昧明目張膽,召未雨忍住心下的嫌惡,轉開話頭道:“少說這些廢話,成柔今日出嫁,你先去公主府給她鎮鎮場子,叫那些人都好好瞧瞧,省的日後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欺負我女兒。”


    一提到給成柔鎮場子,陶灼心下便柔和了許多。他認為,召未雨既然肯讓他給成柔坐鎮公主府,讓成柔成親的時候向他跪拜父母恩,那便是相當於認同他是成柔的父親了。


    而既然他是成柔的父親,召未雨又是成柔的母親,那他們便也算是做了一場夫妻。


    於是他心情大好,揮了揮袖子,滿口答應下來,正要離開,卻又停下腳步,側著臉問道:“我聽說,昨晚大理寺卿回來了?”


    召未雨神色微頓,隨即自然道:“是,昨日夜裏在大街上遭了人偷襲,便進宮找我訴苦來了。”


    陶灼冷哼一聲,“周延正這個老東西,遇刺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竟還夜叩宮門……”


    召未雨細細觀察他的臉色,不敢漏過分毫,見他隻是光明正大地冷傲,並無殺意,心下又不確定起來。


    隻是那點猶豫,在陶灼下一句話出口後便消失殆盡。


    “不知那老東西查到了些什麽,若是對你我不利,還是得盡快除掉的好。”


    他麵色不善,眼神裏暗藏殺戮。


    召未雨張了張嘴,很快又鎮定下來,“放心,我已穩住了他,今日成柔出嫁,不必早朝,便讓他好好在家休息,你若是想問什麽,待這邊禮成再去也不遲。”


    “是嗎?”陶灼雙手負在身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幸好不用上朝,不然這個老東西,若是當著眾人之麵說出什麽不該說的……”


    “夠了,大喜之日就別再說這些了。”召未雨隨手推了推他,“今日是成柔大婚,你難道還想見血不成?趕緊去公主府幫忙張羅才是正事,吉時左右我再過來。”


    陶灼聽完她最後一句話,略有些吃驚道:“你要與我一道坐高堂?”


    “怎麽?坐不得?”召未雨反問。


    “自然坐得!”


    陶灼麵上肉眼可見地攀升著喜色,他暗藏心中多年的夙願終於能在這一日得到實現,雖然是以另一種方式,但他已十分滿意。


    這下再也不用召未雨催,他起勁地跟自己要嫁女兒似的,快馬往成柔的長公主府去。


    白傾沅今日早早地到了成柔的拂仙殿,正看著她被各位老嬤嬤們摁在銅鏡前,仔細裝扮。


    “阿沅。”成柔瞧著發髻上一點一點多起來的金銀釵環,隻覺腦袋越發壓的沉重,她稍稍抬起頭,看了眼銅鏡中的白傾沅。


    白傾沅正靠在桌上望著她出神,聽見她喚自己,立馬回過神來,問她怎麽了。


    “沒事,就是想再多看看你。”成柔苦笑道。


    白傾沅明白這種出嫁前的心情。上一世她嫁給小皇帝那日,拉著父親母親也是同樣的感受,隻是她當時不諳世事,沒有想的那麽多,嫁了便是嫁了,如今成柔卻是懷了滿腹心事嫁過去,心裏頭難受的程度,恐怕隻比她多,不比她少。


    “那姐姐就多看看吧。”她雙手撐著臉頰,特意湊近了幾分,叫成柔能夠完整地看到自己。


    成柔溫雅地笑了笑,繼續由她們擺弄著。


    吉時定在申時,隻是成柔在巳時三刻便被各位嬤嬤帶著走,先去慈寧殿拜別太後,又去長安殿拜別皇帝,最後被攙上九珠花轎,由蔣含稱親自帶著離開。


    身後的紅牆黃瓦越來越遙遠,成柔大紅蓋頭下的淚珠怎麽也止不住,曾經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她是多麽期盼能嫁給他,可是如今真的到了這般時候,她竟是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怎麽就會走到這個地步呢?成柔眼中的熱淚一滴一滴掉落,就連哭都矜持地不得了。


    為什麽她想要的,終究是一個都沒得到?母親的偏愛,成熙的諒解,蔣含稱的真心,她一個都沒得到。


    轎輦先到了蔣家,她跟個提線木偶似的,與蔣含稱牽著紅繩,由他帶著一步一步地走,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妻,最後再轉去她的長公主府。在那裏,她還要再拜一遍她的母後。


    成柔長公主府和蔣家一樣,如今到處都是張燈結彩,一團喜氣,紅燈籠,綠頭繩,賓客們鑲金佩玉,笑意融融,賀喜之詞不絕於耳。


    白傾沅在送成柔出了拂仙殿之後便出了宮,到她這長公主府來等候觀禮。


    忙碌之中,陶灼曾匆匆與她擦肩,見過一麵,高傲的攝政王這日難得沒有對她冷言冷語,而是招呼她吃好喝好,玩的開心。


    她略有些不大自在。若是陶灼還是同從前一樣對她冷漠,她便可回之以相同的態度,行她該行的禮,走她該走的路。結果陶灼這回倒好,居然沒有半點征兆,忽然就明朗了起來。


    陶灼今日穿的是紅黑相間的大袍,在公主府中來來往往,行色匆忙,好似真是他家的喜事一般。


    就讓他再笑笑吧,白傾沅步履沉穩,緩緩地向後院假山池子走去,畢竟過不了多久,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隻是可憐了召宜。


    她歎一口氣,知道召宜今日也來了,隻是有孕的身子不方便在人多的地方來往穿梭,便自覺坐到了公主府角落人少的花園亭子裏。


    白傾沅邊往召宜那去,邊於暗中算了算時辰,等到成柔的花轎落地,等到蔣家的人馬就位,等到周延正那張莊嚴沉著的臉出現在公主府門口,等到所有的所有都亂成一團,一切喜樂都該結束。


    她不必再去花廳,因為她知道,隻要召未雨的疑心病到位了,其他都不是問題。


    她穿過假山,遙遙地看到召宜正坐在那裏,正欲過去與她同坐一會兒,結果被趕上來的泠鳶攪亂了步伐。


    “縣主,縣主!”泠鳶喘著氣跑過來,“別再走了,花廳出事了!”


    “怎麽了?”她比泠鳶想象中要從容的多,泠鳶對她的反應愣了愣,虛虛指著花廳的方向道:“成柔長公主和駙馬剛進了花廳,大理寺卿周大人就親自帶了人過來砸場子,說要帶走攝政王!”


    白傾沅嗤笑,“誰給他的膽子?”


    “聽說是太後娘娘!”泠鳶著急道,“那什麽大理寺卿帶了許多的侍衛過來,同蔣家的士兵一道,將公主府團團圍住了!真是半點麵子都不給,現在外頭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跟預想的一模一樣。


    白傾沅望著眼前繁茂的一池秋荷,忽然很想笑。


    頭頂的湛藍晴空與從前並無兩樣,隻是清風拂過,送來的卻是陣陣涼意。


    南覓昨晚說的沒錯,第一場秋雨過後,就要變天了。


    第55章 一血下


    亭子裏, 召宜獨自坐著吃茶,還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麽,白傾沅站在假山下看了又看, 問泠鳶道:“德昌侯府的人來了沒?”


    “來了, 剛才我還在花廳見到了。”


    “去找了他們家人來,讓他們自己把事情告訴王妃吧。”她改了主意, 不大敢麵對召宜。


    豈料根本不用她催,召懷遇已經踏過鵝白石子路,自己過來了。


    他來的正好, 且是個聰明人, 白傾沅根本不必與他多言, 隻互相行了個禮,便見他已經自覺地越過自己,往召宜所在的亭子裏去。


    “走吧。”她最後瞧了一眼, 不忍再看。


    “三哥哥和大姐姐都去哪了?”


    剛走出園子兩步,白傾沅便在月洞門後聽見了召顏的嘀咕。


    她正一個人往裏走,腦袋不時地東張西望著。


    穿過月洞門, 冷不丁瞧見白傾沅出現在自己跟前,召顏嚇了一跳, 後怕地拍著自己胸脯。


    “你這是做什麽?”她邊緩氣邊質問她。


    白傾沅知道她與自己向來不會相安無事,便故意端著架子睥睨她, 先行嘲諷道:“嚇唬你啊。”


    “你!”召顏被她噎地說不出話,嘴皮子動了半晌,也“你”不出什麽來,隻能沒好氣道,“鄉野女子,潑皮無賴!”


    白傾沅忽然笑出了聲, “鄉野女子?潑皮無賴?”


    她不置可否地點著腦袋,上下打量召顏幾眼,“泠鳶,去邊上守著。”


    泠鳶聽話地跑到邊上替她望風,召顏不知道她要做什麽,警惕地瞪著她。


    見泠鳶站好了地方,白傾沅俄然沒頭沒尾向召顏道:“陳貴人這兩日在宮中,可都是精神不濟。”


    召顏蹙眉看著她,“你說這個做什麽?與我何幹?”


    “是嗎?”白傾沅走近幾步,眼神緊緊盯著她,“跟你沒關係嗎?”


    “陳貴人壓根不會功夫,就算留下了緋紅料子,其實也根本證明不了什麽。那一日你逼問她逼問得緊,我都來不及告訴你,當日那人刺殺我未遂,繞著林子逃跑,曾被泠鳶抓住,摔落在地上,泠鳶握箭在她的手心,劃了一刀。”


    “我記得那日秦家公子受傷,太醫替他包紮過後,是你把太醫叫去了。怎麽樣,你丫鬟的手傷好了嗎?”


    “你在說什麽?那是我姐姐有孕在身,身子不適,這才請了太醫,你懂什麽?”召顏眼神慌張,不敢去看白傾沅。


    “你大姐姐現在就坐在那,你要跟我去問個究竟嗎?”白傾沅遙遙指著召宜的方向,扯破她最後一層遮羞布,言詞狠戾道,“太醫人也還在宮裏,你敢跟我進宮嗎?召顏,你別把人都當傻子,你知道我當時為何不當眾戳穿你?就是因為你召宜大姐姐還在,我不想讓她傷心,如今你還想用她來給自己遮掩?你以為你還有這個機會嗎?”


    “你想做什麽?”召顏的話音中明顯夾雜了害怕,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


    白傾沅卻步步緊逼,突然抓住她的手,厲色道:“你一定很遺憾吧,那日沒能一箭射死我,我現在就要讓你知道殺人未遂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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