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蘇疑碎向來不是個十分細膩的人,雖可以察覺出陶灼的脾性與往常不同,卻不能明白究竟是為何會叫他如此。


    他記在心裏,正想告退,又見陶灼把玩著桌上一隻玉鐲,隨口道:“薑家那孩子,在外頭候你多時了。”


    蘇疑碎硬朗的身軀一震。


    他果然知道。


    “去吧。”他說。


    蘇疑碎神情複雜,走出攝政王府大門的時候,人還有些恍惚。


    他看著坐在馬車上衝他招手的薑祁,背後是斜掛西天的燦爛紅光,他的眼角忽然有些脹痛。


    他終於,還是學會了以前最瞧不上的心機與算計。


    第18章 狐狸眼


    江韶華的宴,請的都是京中有頭有臉的公子哥。薑祁的馬車姍姍來遲時,露天的席麵已經高朋滿座。


    院子裏不知點了多少的燈,不僅照亮了整座江宅,還叫城東的半邊天也恍若初晝。


    馮不若坐在主人家江韶華的右手邊,晃著扇子向薑祁招了招。


    薑祁眼尖,帶了蘇疑碎就往他那地方鑽。


    馮不若身邊是已經沒位子了,不過這桌上倒還有些空座,兩人剛挑了地坐下,便聽身後有人在喚“姐夫”。


    還未成親的薑祁是沒把這話當回事,不過蘇疑碎就不同了,他的夫人李成畫,還真有個嫡親弟弟。


    他一回頭,見著自己身後站著的,果然是小舅子李慕瑜。


    “姐夫,你果然來這了!”李慕瑜手裏還捏著酒盞,乍一見到蘇疑碎,嘴角一咧樂開了花,開口便是滿身的酒氣。


    蘇疑碎雖是真心喜歡李成畫,卻也向來看不慣自家小舅子這股子輕浮勁兒。這宅子裏上百個人,他好歹是個官宦人家的兒子,竟還如此不顧規矩體統,喝成這樣。


    “慕瑜你怎麽在這?”


    他好歹是李成畫的弟弟,蘇疑碎就算再看不慣他的做派,既碰上了,那便也得管著。


    “我?”李慕瑜指指自己,“我自然是江公子邀請來的!”


    蘇疑碎沒好氣道:“人家請你來你就來了?”


    “我……”


    喝的有些上頭的李慕瑜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自己剛剛是哪裏得罪他了,聽他語氣,不是好惹的。


    可就算再不好惹,他今日也得借著這股酒勁壯膽,把事給解決了。


    蘇疑碎身為武將,耳聰目明是最基本的素養,即便是坐著矮了人一截,他也能清晰地聽到李慕瑜在自己身後吞咽口水的聲音。


    這狗崽子,準是又惹禍了,要求到他頭上來。


    對於李慕瑜這一身闖禍的本事,蘇疑碎是又愛又恨。畢竟若不是他那麽會闖禍,經常給李家惹上麻煩,李家又怎麽會求到他頭上,主動提出要把女兒嫁給他呢?


    他能成功抱得美人歸,有一半的功勞得歸功於他這個小舅子。


    不過在他和李成畫成親後,李慕瑜還這麽不知天高地厚地闖禍,就是叫人厭煩了。


    距上回他替他擺平麻煩才過了不到三個月,這回,他估計又沒好事。


    果不其然,李慕瑜站在蘇疑碎身後沉默一陣子後,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大著膽子道:“姐,姐夫,我,我有些事想要跟你說。”


    蘇疑碎眉眼一跳:“什麽事?”


    李慕瑜心虛地看了看在座,磕磕巴巴道:“姐夫,這,這地方不合適,咱們去後頭說吧?”


    江家這座宅子大的很,今晚的宴隻是擺在了前院,後院相對還是安靜許多。


    蘇疑碎腦袋不動,眼神四下左右轉了一圈,瞧著桌上幾人都在自己吃吃喝喝,沒怎麽在意他們,便自覺放下筷子,一聲不吭起來了。


    他盡量將自己的離去弄得不是那麽引人注意,可院子裏滿滿十幾桌的人,總有個別見到他要打幾聲招呼,他腳下生風,一一敷衍帶過。


    李慕瑜低著頭,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頭,他走到哪,他跟到哪,忽然,冷不丁裝上一堵堅硬肉牆。


    他抬頭,蘇疑碎正停了步,轉身問他要往哪走。


    他下意識指了東邊那條路。


    蘇疑碎眼神愈發幽暗,看著他,全然沒有好臉色。


    江韶華剛來京中沒多久,還是頭一回在家裏擺這樣大的宴,他剛問他往哪走,他居然就能立馬答上來,可見平時也沒少來。


    他嘲諷道:“你倒是會混朋友。”


    李慕瑜剛抬起來的頭立馬又低了下去,簡直無地自容。


    蘇疑碎涼涼地說:“滾過去!”


    李慕瑜立馬會意,幾步上前去帶路。


    其實平日裏,他跟江韶華混的也不怎麽熟,大多時候都是他自己硬貼著人家,要跟人家玩。因為他知道近來江韶華跟馮不若薑祁他們走的近,而薑祁又因他們家那點破事要求蘇疑碎,很多場合也會帶上他。


    李慕瑜父親隻是個五品小官,馮不若和薑祁那群人的出身,他自知是沒資格夠上的,可是江韶華就不一樣了,他再有錢,也隻是個商人,還是個外來的商人,他去結交江韶華,還是有點希望的。


    而事實也果真如他所願,江韶華今晚的這場宴,他赫然在受邀之列。


    “你特意結交江韶華,就是為了今天在這裏堵我?”


    李慕瑜的腳步剛停下,蘇疑碎就十分老成地開了口。


    因為李慕瑜三個月前惹的那樁麻煩,蘇疑碎沒少四處打點奔波,故而那樁事處理完後,他就再不許李慕瑜進自己家門,路上碰到他,也是能避就避,能不見就不見。


    替他擦屁股這種事,他這幾年已經做的夠夠的了,再也不想做了。


    “你以為江韶華是什麽人,你想結交就能結交?”蘇疑碎張口就是訓斥,“蜀中首富,你以為那是誰都能當的?馮不若一個堂堂侯府世子,見著他都還要給三分麵子,你倒好,安安穩穩的日子不過,眼巴巴貼上去,是要給人家當跑腿打雜的?”


    李慕瑜被他說的臉色白一陣紅一陣,先前的幾杯酒下肚,如今這會兒全都醒了,他委屈地睜圓了眼:“還不是姐夫一直不肯見我!”


    “我見你做什麽?我生來就是要給你擦屁股的嗎?”蘇疑碎雙手叉腰,訓斥地更加厲害了。


    李慕瑜聲音低到簡直快要聽不見,嚅囁道:“不是……”


    “知道不是你還敢……”蘇疑碎大掌舉到半空,真想一巴掌扇到他臉上,卻又實在狠不下心來,隻能作罷。


    每回都是這樣,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蘇疑碎無奈喘著粗氣,問他:“這回又是闖了什麽禍?”


    李慕瑜看到了希望,眸中的光亮燦若天上繁星:“姐夫,我,我,我有個朋友,他在潁川,得罪了那地方的父母官,那狗官要判他死刑,他情急之下,就托關係請了潁川當地的陳家出麵幫忙,可是他不知道他請的是陳家最混不吝的閻王爺,那閻王爺,直接放馬將那狗官給撞死了。”


    此事聽著實在荒唐,就連平日見多識廣的蘇疑碎也不禁驚異。


    “那你是要我幫你那朋友?”


    李慕瑜點點頭:“是,這事如今已經上報到了北郡王府,我那朋友,人已經在押送去安康城的路上。潁川陳家家大業大,高門望族,如何會讓自己的人認罪,到時候,定是要我那朋友償命!”


    這樣的事,蘇疑碎聽著就煩:“你那朋友跟你什麽交情,值得你這樣替他想辦法?你又覺得你姐夫我有什麽能耐,能叫北郡王給我麵子?”


    李慕瑜慌了神,卻也不忘提醒他:“姐夫你當初不是征戰北狄麽,替北郡守住了安寧,北郡王自然會給你麵子的……”


    “你小兔崽子給我閉嘴!”蘇疑碎覺著自己再多聽幾遍他的話,就真的會忍不住要動手打他了,“你給我聽好了,我當初征戰北狄,是為了大晏的安寧,北郡若是被攻下了,你以為盛都又能挺多久?”


    “今日若不是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我定狠狠教訓你一頓,混賬東西,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


    蘇疑碎咬牙切齒,怒不可遏,李慕瑜傷不得,他便隻能一腳踢在了一旁的闌幹上。


    闌幹沒什麽事,倒是李慕瑜,嚇得渾身一哆嗦。


    蘇疑碎聽著這些動靜,忽然眉頭一緊,嗬道:“是誰!”


    李慕瑜聞言又是一驚,立時跳起來躲到了蘇疑碎身後。


    拐角的人影逐漸放大,腳步聲也越來越清晰,李慕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著那地方。


    最終出現的人,有幾分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李慕瑜晃晃腦袋,抬頭看他姐夫的反應。


    隻見他眼如鷹隼,在夜色中看起來犀利又狠絕,看著那人的目光仿佛要吃人。


    李慕瑜心有餘悸,無比慶幸自己方才已經將事情陳述明白,不然,就如今蘇疑碎的這個氣場,給他一百二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開口了。


    他又悠悠將目光轉回到那人身上,見他絲毫不懼蘇疑碎身上的惡寒氣勢,依舊端著一副笑臉,春風蕩漾,月色皎潔,與世無雙。


    “蘇兄,怪不得我遍尋不得你,原是跑這裏曬月亮來了。”薑祁不徐不緩地下了幾級石階,步至他們跟前。


    李慕瑜目光順著他的鞋子往上,一直到對上他那雙狡黠的狐狸眼,才聽見他後知後覺道:“李公子也在。”


    李慕瑜警惕地看著他,從前他隻覺得薑祁的這狐狸眼好看,此時他卻又發現,這雙眼不僅好看,還十分魅惑。


    “你先回去。”


    蘇疑碎硬邦邦的聲音打破三人表麵的平靜。


    李慕瑜點了點頭,對薑祁道:“是啊,薑公子,我和姐夫還有事情要談,你先回去吧。”


    “李慕瑜。”蘇疑碎毫不留情到道,“你先回去。”


    “什麽?姐夫!”李慕瑜不可置信地直起了身板,還欲再掙紮,又被蘇疑碎一個冷冰冰的眼神給擊退。


    他瞬間蔫了,跟個霜打的茄子似的,走路無聲無息。


    在路過薑祁時,他不死心,又與他對視了一眼。那雙笑眼春風依舊,叫他一下子便大徹大悟。


    原來除卻魅惑,這雙狐狸眼裏盛著的,分明還有算計。


    第19章 活閻王


    “姐姐,我聽說,近來陳駙馬巡過潁川,要回京一趟?”


    山林小亭裏,白傾沅斟了杯酒,遞到成熙麵前。


    成熙接過,頗為好奇地打量她一眼,“怎麽?”


    白傾沅又給成柔倒了杯酒,對成熙道:“聽說,駙馬是北郡潁川人士,我少時到過潁川,那裏的桶子雞和牡丹餅,最得我心。如若駙馬即將歸程,可否托姐姐幫忙飛鴿捎個信兒,請駙馬帶回來些?”


    “原是個愛吃的。”成熙嬌俏地舉起杯,湊到鼻尖嗅了嗅,“今日這酒,好似從未喝過,是什麽來頭?”


    “是我阿娘特地釀造的,用整個西郡最好吃最甜膩的葡萄。”白傾沅邀功似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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