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官員高鼻深目,有一半的異域血統,卻是長在京都,與留在邊域的眼線一直都有接應。


    他上前一步,大胡子在麵紗下晃動,開口時擲地有聲,“異族這些年來一直不安生,反叛之意未休,但最近卻突然收斂起來,就連一直豢養的軍隊都解散了。”


    “陛下是懷疑此處時疫突發與他們有關?”


    路介明掠起一絲薄笑,眼角延長些,雙眼皮那道薄薄的褶在眼尾處開出個小叉,讓他整個人都越發淡漠開來,他熬了好久了,眼皮眼角都是倦態,但眼神依然有力,“事出反常,必有妖。繼續盯著吧。”


    朝堂的元老們正欲開口談論此事,就被他這話堵了回來,他們這位帝王實在是不一般,凡事他隻聽個問題,多大的事,也是這副模樣,不在意也不重視,自行做了決斷。


    那凡事他都自己決定要他們這些老臣幹什麽呢,本以為是豎子小兒,過分自大罷了。


    但這六年來,決策竟也無出一處疏漏。


    君臣之間本就存在微妙的製約關係,天子管控群臣,群臣約束帝王,但到了這位麵前,這種製約關係卻有了些許的失衡。


    哪怕是時疫突發這種事,國內各類事,他也悉數都處理了,君主過於睿智,他們這做臣子的實在是無所適從。


    不知道這樣的關係要持續到何時,本來平衡的天平朝向一方過於傾斜時,早晚出事。


    他們在心中腹誹,為自己的高瞻遠矚暗自喝彩,但其實路介明早就不想應付這幾個老骨頭了。


    天平歪就歪了,也歪不了幾年了,與其與他們廢話周旋浪費時間,不如他就直接處理清了,更省時間。反正他們在朝堂上吵來吵去,也吵不出什麽好法子,最後還是他決斷。


    前幾年狀態最不好的時候,連他們的述職都是聽不進去的,更不要提看著一群老頭子吵群架一樣互噴唾沫星子了。


    就這麽幹站著了一上午,直到路介明身邊的太監高聲下朝時,許多所謂的世家貴族甚至於都沒有插上一句嘴。


    眾人追頭喪氣,正欲離開時,隻見一身穿道袍的小道士跑了進來,那身衣服,是欽天監的裝扮。


    欽天監自是也有官服,不過為了標榜“天上神佛的傳信使”,他們在自己的地盤總是一身道袍飄飄。


    “陛下!此番大禍,是神佛降罪啊!陛下親近之人逆天而為,神佛才會降罪到皇子身上啊。陛下,請您為保江山社稷,鏟除罪孽。”


    眾人嘩然,紛紛看向高位之上已經離開龍椅的人,路介明轉過身,狹長的桃花眼挑出辛辣又佻薄的弧度,他倏忽回頭,“你再說一遍。”


    他似笑非笑,近乎風流般撣了撣衣袖,他負手走下那四五級台階,來到那人麵前,“王息佯不在欽天監了,然後你們就要鬧事?”


    他語氣輕鬆,尾音的那個小彎兒甚至於還夾雜著幾分親昵,他手指伸到那人的下巴上,有了些力氣,“來,抬起頭來,給朕看看你的模樣……朕好記住”。


    “哢嚓”一聲,那是脖子扭斷的聲響。


    那人當場斃命,就在金鸞大殿上,就在“正大光明” 的匾額下。


    “朕會記得,死在朕手下每一個冤魂的,”他睥睨著滿堂朝臣,“所以,你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都衝朕來,朕等著你們。”


    朝臣烏壓壓跪了一群,烏紗帽下的每顆頭都在顫抖著。


    路介明接過太監遞過來的手帕,擦拭指縫,“我說過,誰若敢把注意打到朕那乾清宮去,就下地府吧。”


    他口中的乾清宮,已不再指這個位置,指向的變成了裏麵的那個人。


    在場的每個都心知肚明。


    朝中早已傳遍了,乾清宮住著一個女人,陛下疼愛的不得了,夜夜流連,再也沒去過後宮。


    起初說是狐媚子蠱惑聖心,奏章都在勸誡皇上不被美色所惑,當時路介明看到尚且可以一笑置之,他無比希望奏章中所寫的為真,他真能成了那昏君廢主,隻可惜,他現在連碰碰那“狐媚子”的手指都要找理由,都要偽裝起弟弟的身份。


    後來,流言越傳越厲害,竟然也挖到了清遠大師那一處。他雷厲風行已命令禁止過一次,如今看起來,是非得要見了血才行。


    “這下,你們滿意了?”他無奈聳聳肩,狠絕猙獰的手段與他俊朗清逸的麵孔形成鮮明的對照,“你們這般閑,不如就去太醫院試藥吧,太醫院開不出藥方來,你們就陪著,藥方一出,你們都先嚐嚐,死不了,再給朕拿過來。”


    “朕再說一遍,誰碰了乾清宮,誰就下地獄。”


    路介明含笑說完這些,已經有官員兩股戰戰,一屁股倒了下來,這兩年過的太平靜了,他們都差點要忘了這位活閻王曾經的樣子了。


    路介明還是回了寧壽宮,朝堂不休,寧壽宮也鬧起來了。


    正兒體溫持高,原先還會有夢中囈語,現在連夢話都說不出來了,撩開衣擺,脊背肚皮上都是了丘疹。


    賢嬪抱著孩子大喊大叫,路介明還沒有進殿,就聽的一清二楚。


    他正要邁步進入,就見榮親王抄著袖口等在了寧壽宮的涼亭,榮親王朝他行禮,嘴角帶笑卻是意味不明。


    榮親王不好好在封地呆著,這個時候往公裏跑,路介明挑眉,心道,越發有意思了。


    他轉了方向,朝著涼亭走去,卻也在扭頭時,說與身邊的太監聽,“將姝妃叫過來。”


    ……


    太醫攔不住賢嬪,在拉扯之間,扯開了賢嬪的衣袖,看到她身上的小紅疹子,疹子初發,還不算嚴重,太醫看了一眼,慌亂跪下,“娘娘恕罪,臣無能!”


    賢嬪喘·息著,大力的抓撓著手上的疹子,叫嚷著,“哪裏是你們無能,是邪祟作怪,是老天爺的懲罰。”


    她這樣喊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脖頸的青筋凸起,抱著孩子一路跑了出去,身體裏的潛能被無限製的激發,那麽多宮人竟然也攔不住。


    她一路上大喊大叫,跌跌撞撞,方向就是乾清宮。


    “我們娘倆都要死了,那個罪孽憑什麽活的,都是她克的,都是她咒語的,我要和她同歸於盡,我要和她同歸於盡。”


    第97章 路介明   你是……瞎了嗎?


    太醫院的眾位禦醫大多留守寧壽宮, 其餘的幾位便都被路介明留在了乾清宮。


    脈象探了又探,禦醫也說不出旁的問題,隻說天幹氣燥, 姑娘要多喝些水。


    李日撇了他們好幾眼,忍也忍不住道:“宮裏的禦醫大人瞧上去還不如我們哪兒的赤腳大夫啊, 原來宮裏的俸祿已經這麽好領了。”


    他嘴上絲毫不留情,“流了這麽多血,你們就讓喝水?各位家裏的後台是真硬。”


    他說這話時, 嘴巴快要撇到太陽穴,幾位太醫麵紅耳赤,指著他的鼻子, “你你你你……”


    你了個半天,也說不出什麽話, 李日越是潑皮無賴起,就越是拿他沒辦法。


    道理沒法說給大字不識一個的人,太醫甩袖離去, 將殿門甩得咣咣作響。


    許連琅看著直笑, 重生之後,還是第一遭笑成這副模樣。


    李日卻將水壺提溜了過來,“別光笑了,喝些吧, 沒用的庸醫。”


    禦醫的確無用,但多喝些水還是好的。


    李日蹲在她床榻邊邊,一杯接一杯倒好,一杯一杯看著她喝。


    偌大的乾清宮有個相熟的人,讓許連琅整個人都放鬆不少,眼看著下一杯水又要遞過來, 她忙推開,揉了揉已經鼓起的胃,“真的喝不下了。”


    李日倒也不過分強迫,轉而換了個杯子,自顧自的自己喝,乾清宮的門緊緊閉著,隔窗望向外麵的柳絮,白茫茫的一片,他幽幽歎了口氣,“也不知道這時疫什麽時候可以好。”


    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死的都是可憐人。”


    這幾日宮中噩耗接連傳來,芸粹宮的那位答應聽說已經下葬了,才剛剛進宮,還沒來得及見上路介明一麵,就沒了。


    許連琅聽後難免唏噓。花樣的好年紀,人就沒了,她這重來的命,反倒像是偷來的。


    若說最可憐的,莫過於那些奴才。


    貴人們至少能有棺材有石碑,奴才們卻是直接扔去亂葬崗,交付於一場大火。


    李日不願意進宮,就是不願意看到這些場景,在這裏,人命高低貴賤被劃分到了極致,都是人,卻有人命如草芥,隨便一場燎原之火,就可以連根消失。


    午後的陽光靜謐,光線照出懸浮的塵埃。


    許連琅靠在床頭,她出不了乾清宮,卻也能聽到每日外麵的哭啼,她輕聲道:“不知道皇子如何了?”


    她實在找不到什麽立場來關心這個孩子,心裏卻為他揪心的很。


    李日笑她,“還沒成後娘呢,就開始操心這孩子了。”


    許連琅聽完卻臉色一變,讓他趕緊住嘴,李日公公擺擺手,“殿裏就你我,沒什麽好怕的,許連琅,你這麽謹小慎微,累不累呀。”


    “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別這麽累了。”


    許連琅咬住下唇,靜了一會兒,才開口,“聽到些話,說是朝中早有人因我……鬧事,別給他添麻煩吧。”


    宮中最不少的便是流言,哪怕是在乾清宮,傳進她耳朵裏的話也不在少數。


    她的確是不痛快,重活了一遭,卻要處處小心,不順心,不從心。


    李日突然問她:“值得麽?很早之前就想這麽問,留在聳雲閣,一直到都為他丟了命,值麽?”


    李日肅然正色的表情反而讓許連琅笑了,“值啊,路介明現在可是皇帝,我可以讓他許我黃金萬兩,許我錦緞千裏,許我高宅大院,你說值不值啊。”


    她巧妙的避了這個問題,李日自然不再問了。


    許連琅困乏起來,連帶著說話都慢吞吞起來,困到眼睛都睜不開了,還不忘囑咐李日,“若是介明過來,公公一定要將我喚醒。”


    李日放下床幔,將最後一抹光線收攏幹淨,視線內暗了下來,他嗬嗬一笑,“記住了,你好好睡。”


    李日掀起一角床幔,躬身掀開四座銅蓮花瓣的頂蓋,他重新燃了些香料,白煙騰升起,頃刻間,殿內便飄蕩起淺淡的香氣。


    李日皺著眉聞了聞,又拿起木勺撥弄香料殘渣,看到裏麵幾味未曾見到過的藥材,便用絹帕包了起來,放在袖間。


    他久不在宮中待,不知道當年的那些老朋友還記不記得他這號人。


    邁出門檻前,他深深看了一眼床榻,遲疑了些許,終究是關上了乾清宮的殿門。


    路介明來不了,他也不會中途喚醒她。


    情愛這種事,他這一輩子都無福肖想,卻也知道“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也隻是佳話而已,世間眾人,所得哪能皆所願。


    世間不得已之事,千千萬,人人都有不得已,路介明的那些“不得已”,許連琅又可以承受到幾分。


    李日抬頭望去,四角天早已圈成牢籠,讓人插翅難飛,望上看是烏壓壓的鬥角飛簷,金燦燦的琉璃瓦,往下看是早就被雨水衝刷幹淨的青石板路。


    這就是皇宮,雨水一過,那些留下的血跡,就會統統不見,那些曾經活著的人就被遺忘了。


    許連琅不適合皇宮,偏偏她愛的人,是這皇宮的主人。


    浮雲可蔽日,隻手卻難遮天。


    他捏著絹帕中的香料,神色晦暗難辨。


    若真如他所料,許連琅萬萬不可久留皇宮,天子寢宮,若都防備不住,路介明何以證明他可以護好這個人。


    他這般想著,步伐越發加快。


    香爐中白煙漂浮起,說是上好的安神香,李日幾經猶豫,也沒有挪動,如今,那香料滲透於空氣之中,悄無聲息籠罩著許連琅。


    她睡的很沉,但卻不安穩,大腦神經一直在不停歇的躍動著,睡前叮囑李日公公的那句話,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這最近一段時間,路介明是不會過來的。


    但他的氣息像是還飄蕩在乾清宮各處,無孔不入,耐心細致的將她包圍,將她的一切安排周到,從沒有人為她這樣考量過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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