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緩慢的行駛者,也讓許連琅有了機會掀簾觀望,著實是過於新鮮了, 多了好多她沒見過的玩意兒。


    長安大街本就是官府規劃出的商業用地,此時更是繁華,四麵八方的人都朝這處擁擠而來,商販攤位前擺放的玩意兒五顏六色,滿目琳琅,看都看不過來。


    人流浪潮退息之後, 許連琅明顯感覺到周遭的宅院越發精巧,寬闊起來,黑漆匾額上黑底金字,好不氣闊。


    馬車徹底停下來的時,停在的那處宅院,卻不是鎮國公府。


    “竇西回不願意與鎮國公合住,更不願襲爵,我便給了他這個恩許,讓他獨開了府邸。”


    許連琅扭頭看他,他們麵對麵坐在軟塌上,一路上,話語寥寥,他突然的開口,反而讓許連琅一驚,意識到他是在為她解答疑惑,她輕輕點了點頭,道:“原來是這樣,我先前就聽他說過與父親的嫌隙,現在看起來,六年之久,倒也沒有和緩。”


    路介明一身竹青色織鍛雲錦常服,未束發冠,僅用了一根白玉簪子娩了起來,他褪掉通身的皇家氣派,單手撥弄著暖手的湯婆子。


    已然暮春四月,衣料都開始單薄起,湯婆子不與時令合,放在手心發著燙,他就這麽捂了一路。


    修長的手指再三觸碰溫度,才遞給了許連琅。


    “這世上,感情是最難和緩的,尤其是過於執著的時候。”他目光沉了一瞬,語氣卻極為疏懶,但許連琅卻總覺得這話語中還有未盡的含義,遠不如他表現的那般隨意輕鬆。


    馬車本就不大,還放置了矮塌,更是擠壓空間,路介明高大的身體不由的向後仰靠,卻也隻能靠在矮塌扶手上,長腿蜷曲著,整個人都是窩著的。


    許連琅不明白,他沒必要這樣的,何必微服出訪,要找自己的不痛快。明明帝王的儀駕車馬要大上兩倍,更不用因著避讓路人而走走停停。


    她這樣想著,視線餘光中就撞進一雙幹淨修長的手。手指張開托住了那個湯婆子。


    “天氣暖和了不少,但還是冷的,阿琅體寒,須得處處小心。”


    他強硬且不容置喙,眼神卻像是沉溺在了一片溫柔溪流,淺可見底,晶瑩剔透,一覽無餘,卻也毫不保留。


    他見許連琅遲遲不接,又進一步靠近,索性抬手伸進了她那交覆在一起的,放在膝蓋間的雙手之間,順勢將那湯婆子塞了進去。


    他手指骨節上薄繭似乎多了些許,磨礪著她手心的細嫩的肌膚,微微帶著不容易察覺的刺刺的麻意。


    “看吧,手依然涼的很。”他口吻很輕,似是為了證明先前的話而一再開口。


    他的五指也一並隨著那湯婆子一並擠到了她的手心之下,意外的,許連琅發覺他的手心出了不少汗。


    他一向手心幹燥,今日卻手心濕潤,連唇角都抿的很緊。


    她側頭去看這個男人,馬車四麵遮擋嚴實,隻有細微的光可以從車窗簾晃動的縫隙中闖入,恰就有那麽幾縷爬上了男人棱角分明的臉。


    他已經將臉轉了回去,目不斜視的往前往,手卻完完全全放在了手心裏,一直沒有收回,像是在等她主動結束這種親密。


    馬車在朝陽門前停了下來,車輪軋在地上,滾了滿地的泥,也在路上留下一道長且深的壑。


    四兒已經將腳凳搬了下去。


    侍從的腳步聲也隨之停了下來,再也半點聲響,一時之間,空氣中的靜謐都帶著令人窒息的觸覺。


    許連琅的手漸漸被暖了過來,說不清是因為湯婆子還是因為這隻骨節分明的手掌。


    許連琅一時之間心如擂鼓,想起在乾清宮伺候她梳洗的婢女的支支吾吾,她猛然收回了手。


    越是不可說,越是不能說,越是真的。


    路介明苦笑了一瞬,也隻是一瞬而已,待許連琅打眼來看的時候,那絲苦意早就消失的幹幹淨淨。


    但他還是在許連琅準備下車的時候,道了一句,“阿琅,未成拜堂之禮,便也什麽都不算。”


    他什麽都不怕,就怕傷害了她。


    更怕她被這世俗成見絆住手腳,讓自己受了委屈。


    他緩緩抬起下巴,先行一步下了馬車,腳凳明明已經擺好,他還是伸出了手護她下來。


    “去通報一聲吧,叫竇西回帶全家老小出來迎駕。”


    他試圖速戰速決,身體還是下意識的擋在了她的麵前。越是知曉竇西回如今的現狀,他越是舍不得許連琅麵對。


    陛下聖駕已在府前,主管公公就在守在門外等候,竇西回自然沒有耽擱,吩咐好下人去安排好接駕,心下卻也又些異樣,朝中流言四起,他心中隱隱有所猜測,但是人死怎麽能複生呢,滑天下之大稽,路介明瘋就算了,他怎麽能陪他瘋。


    這幾年,路介明幾乎收回了他所有的權力,當初的天之驕子世家傲才成了最賦閑的人,空有一個閑職,還未到而立之年,已經開始養老了。


    他當然知道路介明這麽做是為了什麽,不過是為了給許連琅出氣。


    婢女服侍著竇西回一件件套上官服,官服繁瑣緊緊束縛著身體,他挺了挺腰板兒,眉心皺深了。


    垂眉看到了拖地的鵝黃裙擺,緊接著就有一雙細軟的手按上了他的眉心,“又皺眉了,若有煩心事可說與我聽聽,就算不能解憂,也可為你舒泛舒泛。”


    竇西回抓住她的手腕,閉上了眼。


    隻不過是又……想到了許連琅……對於他來說,何嚐不也是一道傷疤。


    路介明以為他能多好受呢,他也是不好受的,不是隻有非他那般將自己弄的不死不活,才是在乎她的。


    但她人都死了啊。


    “去叫啼笙來,陛下吩咐的是全家老小。如今陛下與我嫌隙愈發大,小心伺候著,別被挑出錯處。”他淡聲吩咐,隨手接過烏紗帽。


    壁影深深,青藤垂下一長尾,斜掛在壁影上,幾株青竹豎長橫出,像是隨意而為,又別有樂趣,但就這壁影一地,就看出了鮮明的屬於竇西回地界的特征。


    竇西回此人便是如此,他與路介明實在不同,世家中的貴公子,就算是素衣薄衫,也講究到了極點,每一處的素雅中,都是用盡了心思的。


    就像他這個人,君子端方正直,一言以蔽之。但但凡是個人,哪裏不會有那麽個七八麵五六種情緒,他卻偏偏隻有一麵,“端方正直”不像個真人了。


    心思用過了,反倒刻意。


    管家小心伺候著,陛下不朝府裏走,管家也不敢問,隻好點頭哈腰,一再令人去觀望老爺拾掇好沒好,他見許連琅有興致,便嚐試與貴人搭話,生怕怠慢了人。


    “貴人有所不知,國公爺那處的宅院有一處池塘,池中養著紅鯉魚,人人都說這壁影旁放水征兆好,開了新府之後,我家老爺就獨獨看不得魚,思來想去,便也就種了這幾株竹子,嘿,和這青藤意外的配了。”


    他精明著呢,當然看出來許連琅在這一行人中的不一般,陛下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這位姑娘,偏這位姑娘被這幾株竹子搶占了注意力。


    許連琅指尖碰了碰,竹身冒出些極小極小的水珠,不知道是不是剛剛才澆過的原因,清脆挺拔,節與節之間相連甚疏,她想,這竹子與現在的路介明並不相配了。


    他現在像顆小柏樹了,高大、利落,修長且枝葉繁茂。


    沒有如她期待,遠比她想象的要更好。


    她想到那一年冬獵在帳篷中,竇西回的吻接連落了下來,攻城略地,雄性生物的占有欲讓他根本估計不了她的感受,越是碰不到唇,越是舌尖探不進去,反而讓他更為焦急。


    但他還留有那麽幾分清醒,最後還是放開了她。


    她終究是愧疚的,在他的控訴麵前一下下軟下來,他一把拽過她放在桌邊繡製的花樣,低頭一眼,便是那竹。


    竹葉片片,竹真挺拔,若是君子,便該如竹。


    他定定看了好一會兒,情緒便也就平複了。


    他問她:“你喜歡路介明嗎?”


    許連琅答不上來。


    她遲疑著,沒肯定也沒否定,但竇西回已然像是搶占了先地般,興奮起來,“那就好,我們慢慢來,隻要你還不喜歡他,隻要你不夠喜歡他,就可以。”


    竇西回給了她這樣的餘地,她也就不能得寸進尺。


    沒拜堂過,但婚約已定。


    管家聽到了宅內的動靜,他耳尖,“呀,老爺來了。”


    他撩袍跟過去,去迎竇西回,許連琅也抬起了眼。


    竇西回一如記憶中,他變化不大,臉上新出的紋路淺淺淡淡的,更為他增添幾分俊逸不羈,尤其是那兩位身姿香軟的美人兒齊齊站在身邊時,更是氣度不凡。


    女人,像是他的戰利品,更是他的功勳冊,一並展現給了許連琅。


    原來,這六年,真的變了這麽多。


    第90章 癡心愛慕六年   她們都是你的替身


    那兩位姑娘, 氣度與容貌懼是上佳,粉黛峨眉,膚白若雪, 端的是閨秀嫻靜模樣,聖駕麵前, 皆羞赧地垂著眉眼安靜乖巧的站在竇西回身後。


    她們一前一後,長及手背的廣袖間露出的素手連手指骨節都是粉色的,纖巧的脖頸像是從衣領口探出的花莖, 最嬌豔的年紀,最嬌羞的麵容,與竇西回站在一處, 更是才子佳人。


    這樣一副相配的畫麵,落在許連琅眼中, 卻是怎麽看怎麽詭異。


    她們的臉……與許連琅太過於相似了些,或許是眉眼,又或許是臉型, 也不過是像了那麽四五分……卻完完全全可以從她們的臉上找出屬於許連琅的影子。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 許連琅唇角的笑意就已經完全消失了幹淨,她眯了眯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時之間,卻也分不清到底是她更可悲, 還是這兩位夫人可悲。


    被人以這般的方式緬懷記憶,讓許連琅一瞬間駭得心頭都在打顫,她甚至於完全不敢看那兩位姑娘的投過來的打量。


    像是對不起她們的人,成了她一樣。


    而造成這一切的男人,身側已然有了這兩位姑娘卻又將目光緊鎖,朝自己走來。


    香囊玉佩因竇西回走動的動作而大幅度晃動起來, 碰撞的聲音響在耳畔,隨著他的腳步,越來越響,刺耳的動靜,許連琅不知如何麵對,他癡迷的臉不可置信的驚喜模樣,讓許連琅想要逃跑。


    事實上,許連琅的確是後退了兩步。


    她指尖不由的扣緊幾分,湯婆子的餘溫還在手心發酵,她感到身後的人動了動,旋即,視線中便隻有路介明背後那一對在衣料下聳起的蝴蝶骨。


    骨骼有力,撐起綿軟的布料,像他這個人可以為她撐起一處安逸場所,瞧著那骨,許連琅慌亂的情緒怪異的平複下來了。


    路介明完全遮擋在她麵前,也拉開了許連琅與竇西回之間的距離。


    他伸長手,掌心按在了竇西回的胸膛之上,他沉聲:“你莫要嚇到她了,退後。”


    帝王命令猶在耳邊,竇西回不得不從,但卻是目眥盡裂,完全失了態,懸空的手發著抖,找不到著落地,“她……她是許連琅?”


    事到如今,活生生的人站在了他麵前,他都不敢相信。


    十六歲的許連琅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但那張臉,完完全全是她的模子。眉眼、鼻尖、乃至嘴角,甚至於抿唇時的梨渦。


    起初,他以為路介明與自己一般,退而求其次,在贗品中找尋一絲一毫的心動來哄騙自己她還是在自己身邊。


    但就在許連琅幾個表情之間,錯愕,驚訝,平息,他便確定了,就是許連琅。


    許連琅她真的活過來了。


    容貌可以相似,神態卻是不能一摸一樣,她的表情成了他記憶的開關,瞬間,將那些已經封存的關於她的記憶激活了。


    她躲在這位帝王身後,然後,不再給他任何眼神了。


    而帝王的手就放在自己胸口,硬生生的隔開距離,他突然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哪裏會隻有這一臂之遠呢。


    路介明身居高位,又癡等她這麽久,哪裏會放手。


    而自己呢,已經有了一妻一妾。盡管妻子和妾室都可以成為他愛慕她至今的直接證明,但許連琅會回到自己身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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