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胸口的傷,總覺得哪裏是不一樣的,她思來想去想不明白,直到額前幾滴冰涼,順著她的緊閉的眼,毫無溫度的麵頰流下。


    她用手指去沾取,鹹的,苦的。


    有別於海水,那便是眼淚了。


    不是她的眼淚,那會是誰的——她猛一抬頭,看到了小娃娃那雙眼,黑白分明,瞳孔大而亮,眼尾上翹而狹長,是鳳眼。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都戰栗了起來,早就失去知覺的手心突的一暖,是誰握住了她的手,緊接著源源不斷的暖慢慢鍍了過來。


    她早該想到的,佛像是皇帝為了路介明所製,蓮花瓣中的小娃娃便也是他。


    她覺得恐慌。


    箭羽劃破空氣發出簌簌聲響時,箭尖刺進她的肌膚時,死亡完全籠罩時,這一切一切來的恐慌,都不如此刻的大。


    如果說蒼天有眼,早就預兆了這一切,那老天便就是把她所承受的痛歸給了路介明。


    可是,不該是這樣的啊。


    她嚐試著喚醒身體,隻要一想到路介明會這麽怪罪自己,她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該有人告訴他,這一切的一切,都與他沒有絲毫關係,是她命該如此,亦或是說,她願意,她情願。


    海水泄進她的鼻腔,溺水的感覺襲來,她拚命活動著四肢,盡力貼向海麵。


    她想起十歲的路介明,他佯裝著強大卻在她懷裏瑟瑟,雷響在那麽遙遠的天際,他都會怕。


    又想起十五歲的路介明,他空等了一夜,等不來自己的長壽麵。


    到底還是自己食言了,說好要陪他過十六歲生辰的。


    越貼近海麵,光越是刺眼,她的眼皮沉沉壓在眼瞼太久了,她剛剛掀動眼睫,久不見強光,又被刺的閉了回去。


    ……


    黃梅雨季纏綿了日久,五行山繚繞在一團白霧之中,霧蒙蒙的,出門也不過兩個時辰,裙衫衣角都要被水汽打透,暈出一團深漬。


    小和尚敲著木魚,打著瞌睡,光光的大腦門一嗑一嗑的,險些磕在供奉香火的燭台上,他伸了伸懶腰,側過身去偷瞄新來的香客。


    瞥見那繡著團竹的素紗衣,他皺了皺鼻子,“哎呀,又是老熟人了。”


    他咕嚕一下子爬起身,耳朵貼近牆角,偷聽得師父與那施主低語,“我佛慈悲,施主總要學會放下,總不能她不醒,你也要鬧得自己油盡燈枯。”


    “清遠大師,今日早朝,突然耳鳴,恍惚間,竟像是聽到了她的聲音,聽到她在叫我。”


    山頂的大鍾按時敲響,鍾聲遠播,聲波攪亂人的心跳頻率,最響的那幾聲,像是要震的地都在顫抖。


    那人的聲音與這大鍾餘聲一齊傳來,竟也一時分不清,到底是哪方更為悲愴。


    “我都夢不到了她了。她都不肯讓我夢到她了。”聲音越發低沉,說到最後一個字音,他甚至於低下了頭,手撐在膝蓋上才勉強維持著站立的姿態。


    清遠幽幽歎了口氣,“你何苦這麽為難自己。你隨我來,我為你調息一下。”


    見那人遲遲不動,清遠大師又道:“你總不希望她醒來瞧見你這副模樣吧。”


    “她總會醒來的。”


    言止於此,那人眸光才亮了瞬,佝僂的腰背慢慢直起來,亦步亦趨的隨著清遠大師遠去。


    小和尚又開始慢慢的敲擊木魚,他嘴上喃喃,“一、二、三……六。”


    都六個年頭了,那人風雨無阻來了六年了。


    起先一兩年時,趕也趕不走,山下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馬,求了又求,烏壓壓的人跪了滿地,才將他求走。


    後來,他便來得少了,第三、四個年頭時,他很少露麵,往往是夜裏來,日出前就離開,冷若寒室的洞窟尋常人都呆不得一個時辰,他硬是守了整夜。


    然後這兩年,他又突然來的勤快了,隻是每次來都不大好。


    師父總說,那姑娘就是吊著他的藥,治不好他,也治不死他。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後脖子,覺得太難了,比那些經文還要難,紅塵凡事,塵世之間,他不懂,卻已經覺出了苦。


    小和尚放下木魚,提著冰泉水進了洞窟。


    洞窟四麵都是玄冰,終年不化,遇到絲毫的熱氣當即騰雲駕霧,小和尚抱著胳膊好一陣才緩過來,想著速戰速決,提著木通迅速將冰泉水倒入麵前不過兩尺寬的人工砍鑿的尺道中。


    尺道蜿蜿蜒蜒,自成一圈,中央地帶是他辨不出名字的仙草,仙草最為茂盛的地方,安放著一個冰棺。


    棺中躺著一個女人,他六年前見過一回,師父開啟冰棺時,渾身是血的女人早就沒有了鼻息,被那個男人摟抱在懷裏的時候,了無聲息。甚至於胸前的血都已然凝固了。


    就那麽隨意的一瞥,他也就記住了那個女人的樣貌。


    杏眸翹鼻,飽滿的額頭,尖俏的下巴頦,她似乎年歲不算太小了,長發鋪散著,整個人都像是一朵已經完全舒展起來的花,隻可惜,花瓣過早凋零,本該瑩潤的肌膚已經開始變的灰白、僵硬。


    傳言五行山清遠大師自有神通,可活死人,可容顏駐,可青春複,傳言並不虛。


    實在是冷的很,小和尚裹了裹衣服,哆哆嗦嗦又湊近了些許,繞到了冰棺中女人的麵前,踮起腳尖去看那一張臉。


    可活死人。


    薄薄的皮膚下可以清晰的看出青紫縱橫的血管,皮膚褪下了那層死人的灰白,開始泛出柔柔的細膩的光。


    可青春複。


    那張臉本就不甚明顯的歲月抹上的痕跡完全不見蹤影,世間玄機不足一一道清,時間在她身上回溯,那些已經過去的歲月又收攏了回來,隻在這冰棺內,隻在她一人身上。


    她今年該是十六歲。


    小和尚托著腮忍不住想那稠密睫毛下的眼睛該是怎樣的一副光景,能叫那個男人付出了這樣的代價,求她生還。


    洞窟實在太冷了,他慢慢捱不住了,腳趾勾住草鞋邊邊,重新穿回腳上,打算出去。


    餘光隨意一掃,突然見那纖細蔥白的指動了一下。


    他懷疑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又去看。


    手指安放在原地,他使勁眨了眨眼,拍著自己的腦袋,心有餘悸。


    他提起水桶,想要趕緊離開,凍得人都哆哆嗦嗦出幻覺了。


    他也不過才抬腳走了幾步,又聽的細微的聲音,是女聲,太微弱了,聽不出音色。


    小和尚嚇的要蹦起來,緩了好一會兒,聚精會神去聽。


    “介明……”


    冰棺中的人睜開了眼睛,黑瞳無神,沒有焦點,但那雙杏雨朦朧的眼讓他心裏一咯噔。


    他連滾帶爬,滾到了師父腳下,一把扯住師父的衣袍,喘的話都說不連貫,“師父……師父……她醒了……那個女施主醒了。”


    許連琅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睜開眼,她感受著身體意識的複蘇,最先聞到的,是濃烈的藥香。而後,便是酥麻的四肢遲鈍的傳來的感覺,這種感覺太奇怪了,她動不了身體,四肢沉的厲害,怎麽也抬不起來。


    毛孔舒展開,又被這樣的溫度凍出細微的雞皮疙瘩。


    她這是怎麽了……


    她想要張口,氣息在棺麵噴出一團一團的白汽。


    她望著那團白汽,木訥的想,她這是活過來了。


    密集的腳步聲傳來,寂靜的洞窟時隔六年再一次開啟冰棺。


    可活死人。


    可青春複。


    第85章 龍袍   我十五歲時就想,要是我比你大上……


    冰棺被開啟, 白霧蒸騰而出,甫然湧進大股大股的熱氣,冷熱相衝, 許連琅隻覺得胸腔隱隱作痛。


    她茫然的看著洞窟頂端凝結的水珠,感受到有人朝她靠近,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毫無力氣,五感卻是分外的敏感, 以至於被人猛然抱進懷裏時,可以清晰的聽到來人慌雜紛亂的心跳聲。


    她整個人都被納進了懷裏,她做不起絲毫的掙紮, 來人抱的她太緊了,她被迫將下巴放在來人的肩膀上, 隨著他的顫抖而顫抖。


    他在抖,五指不受控的收緊,高挺的鼻梁在她頸窩間磨蹭, 鳳眼眼尾紅透了。


    懷裏的身體很軟, 終於有了體溫。


    六年前他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肌肉皮膚已經變的僵硬,他視若珍寶的人躺在薄薄一片木板上,箭羽被取了下來, 身上的髒汙一並刺進了他的眼睛。


    他想要橫抱住她,手可以穿過她的膝彎,可以箍住她的肩頭,但她的手臂卻再也放不到他的肩膀上,他稍一動,她整個人都像是斷了線的木偶, 他明明已經將她抱進了懷裏,但還是空,空的他渾身冰涼,像是要比她的溫度還要低上幾分,他抓不住她,徹底失去了她。


    死亡,抽掉了人生動的靈魂,隻給他剩下了這一副軀殼。


    他也就守了這幅軀殼六年,整整六年,每一天都像是在他心頭刻刀子。


    他喉頭滑動,手向上移,按在了許連琅的後頸上,讓她愈發貼近自己。


    “阿琅,你終於肯醒了。”


    不是熟悉的稱呼,不是熟悉的擁抱,但卻是最熟悉的人。


    他一開口,她就確定了。


    無止休的夢境畫麵充斥在她眼前,她急於表達什麽,卻在這冷熱交織下,急火攻心,她過於虛弱,又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她的頭落在他的肩膀上,漂亮的眼眸又重新閉合,路介明僵硬起了身體,額頭去尋她的,好久好久,她的體溫終於沒再消失。


    許連琅再次醒來的時候,像是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沒有了洞窟岩壁,入眼的成了用金線繡出的明黃色龍紋床幔,床幔緊緊合攏,隻有幾縷光線可以照進,勉強可以映亮。


    華貴的雕花床榻,床榻柔軟,錦被如雲,她動了動唇,聲音沙啞發緊,發不出太多聲響,她嚐試起身,四肢終於恢複了些許力氣。


    她掀被而下,腳下不穩,直直的栽了下去,幸好腳下地毯柔軟,沒什麽太大的痛感。她坐在地毯上嚐試緩過腿上的酥麻。


    她伸長了腿,白嫩的腳趾從閉合的床幔中伸出,將床幔掀出個口子,明亮的光一下子透了過來,跳躍在她的腳背上。


    腳背上的那塊肌膚在太陽光下微微發著燙。許連琅搖搖晃晃站起,一把掀開了床幔,天光大亮,陽光漫漫洋洋的落滿了滿室,落遍了她全身。


    沐浴在陽光下的這一刻,許連琅才真正的有了活過來的真切感。


    白色的裏衣裹住她纖巧的身體曲線,然後原原本本的落在了銅鏡中。


    她驚呼一聲,扶著桌椅板凳靠近那銅鏡,手撫上了這張明顯稚嫩的麵龐。


    四兒進來時瞧見的就是這幅光景:


    女人翹著軟白的腳,手撐在台麵上,彎著纖細的腰,恨不得鑽進那銅鏡中。


    四兒恨不得摳下來自己的眼珠子,哪處都看不得,望不得,他捂著臉往外走,迎麵撞上步履匆匆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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