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長得倒不錯啊。”


    “別想啊,管好你那玩意兒,你忘了聳雲閣伺候的人最後都怎麽樣了嘛!”


    有人縮縮脖子,摸了摸胳膊上長出的雞皮疙瘩。


    “你說也邪了門兒了,就這聳雲閣出去的宮人,不是死就是殘,反正沒什麽好下場。我看啊,這個地方就不詳。”


    “就是就是,沒看到容嬪都瘋瘋癲癲了嘛!”


    “整天哭哭啼啼,一坐坐一整天,像個紙紮人,再好看也倒胃口。”


    一群太監說話,聲音尖銳,又毫不遮掩,許連琅聽得清清楚楚。


    餘光間,看到廊子裏背了一筐柴火突然進來的路介明,她不由的喊了幾聲,希望自己的聲音可以壓過太監的話。


    “公公,你們再不敢幹快些,雨來了,就都淋透了啊。”


    “雷要是劈下來,先往高處劈啊。”


    天邊又蓄了烏雲,越滾越沉,勢要壓下來,看起來今夜還會有雨。


    她接連喊了兩聲,看路介明轉身進了主殿,才消停。


    太監們依然幹的緩慢,許連琅看到他們將路介明好不容易才鋪好的茅草掀開,再一腳腳踹開。


    茅草四散,從屋脊落地,落了滿地。


    越看心裏越不是滋味,索性也去了主殿。


    天陰了下來,主殿沒有點上蠟燭,有股子陰沉。


    容嬪坐在床邊,青色外衫罩在她身上,襯得那張桃眸瓊鼻的臉沒有絲毫生氣。


    她身上是一種少見陽光的白,從衣袖中露出的手腕線條羸弱,細看之下,竟然還帶著細微的顫動。


    其實太監們說的不錯,如今的容嬪,精神真的出了些問題。


    她目光沒有焦點,眸中沒有絲毫物件,空的可怕。


    她悄悄推開門,動作盡量輕柔,但直到她走到容嬪麵前,容嬪的瞳孔都沒有過一絲一毫的變化。


    她蹲下身,仰頭問:“娘娘,到用晚膳的時辰了。”


    容嬪像是被嚇了一跳,垂放在膝上的指尖一收,陡然間,她美目一眨,蝶羽般的睫落在眼瞼,抖落出兩滴淚珠。


    許連琅不知所措,掏帕子的手卡在半空,她聽到容嬪啜泣出聲,“陛下,你真的不要我了?”


    容嬪的目光越過許連琅,看向了她後麵的方向。


    容嬪半抬起手,朝那方向猛一伸手,整個身子都從床榻上翻了下來。


    許連琅連忙去扶,容嬪突然大慟,哭喊尖叫,“陛下,臣妾是被陷害的啊!你說過,會信臣妾,會護著臣妾的啊!”


    “你不能失信於臣妾啊。”


    “你說過,臣妾是你的妻啊……”她上半身趴伏在許連琅身上,發髻淩亂,眼眶赤紅,真如豔鬼。


    “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介明才八歲,你怎麽忍心!你怎麽能那麽狠心連他也不要了啊!”


    “他是你的兒子啊!”


    聲聲泣泣,說著那個男人對她的承諾,也說著那個男人無情的拋棄。


    許連琅安撫不好她,隻見她的左手一直高高抬著,是個挽留期求的姿勢。


    姿勢持久,朝著一個方向。


    許連琅愣了半晌,心中似有所感,一扭頭,就在殿內朱紅頂梁柱攏下的陰影處,看到了路介明。


    容嬪伸手朝向的方向,就是他站立的位置。


    第4章 幼狼與大兔子   母妃,你還有我


    路介明年紀尚小,五官卻已初露其深邃淩厲,早就超脫了容嬪麵額的和緩婉約。


    尤其是那雙鳳眸,該是像極了聖上。


    以至於讓容嬪恍惚中都認錯了人。


    容嬪精神恍惚,仍舊對著路介明哭喊,“陛下,我愛你啊,怎麽可能與人有私!怎麽可能想髒了自己的身子!”


    話一出口,許連琅神情大變。


    幾乎是下意識,她轉了半個身子去看路介明。


    她顧不上消化這些話,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七皇子也聽到了。


    十歲的孩子到底能將這句話理解到什麽程度,許連琅不敢想。


    自己的母親與別的男人苟合,被父親發現,連帶著自己也被一並厭棄。


    可真的望向了路介明,看到他稚嫩的麵額上不見絲毫波瀾之後,許連琅卻感覺到自己的心墜的更沉了。


    沒有波瀾,就是早就知曉。


    沒有波瀾,就是早就麻木。


    七皇子手裏握著什麽東西,本來一直背到身後,見容嬪失態不休,才抬腳走了過來。


    他腳步不亂,走動間,可以明顯看到左腳落地不穩,走路一高一低,白天崴到傷勢到了傍晚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劇起來。


    他先是將手裏的東西放到地下,而後右腿膝蓋跪在地上,白袍委散,像散了一地的霜花。


    不知何時,烏雲散了些,從窗子中透出些慘淡月光。


    銀輝寸寸,落到十歲男孩凸起的肩胛骨上,又慢慢移到他尚且瘦窄的肩膀上。


    他繃緊了臉,從許連琅懷裏接過容嬪。


    他身子又小又瘦,架不住容嬪,索性與她一並跪在地上。


    “母妃,你還有我。”


    音量太低,更像是一聲歎息。


    從孩子嘴裏聽到這樣的話語,最該帶著令人啼笑皆非的意味,但許連琅卻真的像是透過這句話看到了他們母子二人在行宮的這兩年。


    母妃瘋癲,幼子無處可依,隻得努力自立。


    許連琅心酸,越是知曉過容嬪母子當年的風光,就越是難以接受如今的慘淡。


    容嬪情緒愈加憤恨,愛而不得,求而不應,讓她開始癲狂。


    她沒有太多神智,辨不出自己麵前的人到底是誰。


    隻一味的泄恨,拳打腳踢一應給了懷裏的人。


    路介明抿緊了唇,一聲不吭,硬生生的忍下了容嬪的發狂。


    但他到底年紀太小,容嬪力氣不加收斂,又帶了氣性,每一拳每一腳都讓他渾身發緊。


    又一腳正欲踹向他最柔軟的腹部時,突然視線一暗,淡香馥雅襲入鼻翼間。


    這味道稱不上熟悉,但也絕對算不上陌生,因為昨夜雷雨交加,就是身上帶著這個味道的人將他納入懷間。


    今日也是,她將他納入懷間,幫他擋了這一腳。


    母妃腳上力氣多大,他一向是知道的。


    果然,很快就聽到了一聲哀嚎。


    “啊!”


    “嘶……”


    女人的聲音嬌弱,吃了痛,喊出來倒比他還像小孩子。


    許連琅緊緊抱著路介明,本來打算抱起來先跑出去避避,沒成想,容嬪那一腳來的太快,直接踢到她的脊梁骨上,悶響一聲,是真的疼。


    她顧不得自己多疼,強撐著抱起路介明起身,膝蓋才剛剛離地,容嬪又一巴掌落在她的側臉上。


    許連琅長這麽大,從來沒被人打過臉,猛然一下子被打懵了。但還記得先抱皇子出去是頂頂要緊的。


    以至於,等出了正殿,風一吹,臉上一片冰涼時,她才察覺到自己竟然哭了。


    也不知道是疼哭的,還是急哭的。


    廊廡下掛著兩隻攏著煙霞紗罩的燈籠,還是幾年前聳雲閣剛修葺完工時,行宮的奴才為了討容嬪歡心特意掛的。


    也不知怎麽回事,一晃幾年過去,人都有了雲泥之差,這倆燈籠卻還是原樣子。


    今日裏麵放了兩小截蠟燭,透過紗罩,發出的光朦朦朧朧,映得人影影綽綽。


    但那掛在臉頰上的淚珠子,卻亮極了。


    路介明心頭一跳,沒想到她會哭。


    偏她還嘴角扯出個笑,用衣袖抹掉臉上的淚珠子,故作無事的道:“娘娘力氣也太大了,我攔都攔不住,就隻能先把你抱出來啦。”


    他的手指下意識抓緊了自己的袖子。


    他自己都記不得到底有多久,沒有出現這麽一個人替他擋過這些巴掌了。


    先前在皇宮時,有得是人替他清好一切障礙,旁的人別說打他,就是碰到他一下都要好生跪求來保住的小命。就算是奴才做不好的,他的母妃也會替他細細打理。


    可這樣的日子,竟如同白日一場黃粱夢,麵對行宮的人情冷暖,更像是虛假的。


    畢竟,現在動手傷他的,不光有別人,還加上了母妃。


    麵前的女人看上去年歲不大,眼眶發紅濕潤,母妃發起瘋癲時力氣多大,他是知道的。


    那兩下,肯定是打狠了。


    他心中一緊,牙齒咬上了下唇,腿卻向後退了一步。


    別人的好,猛然傳遞過來,他真的不會要如何接納。


    他像一隻犬狼,敢用幼齒恐嚇旁人,敢炸起毛發呲牙咧嘴捍衛自己的地盤,卻不知道麵對別人投喂的兔子如何下嘴。


    他時時警惕,時時驚覺,恐懼這兔子是不是獵人扔過來的美味誘餌,隻要他走進圈套,嚐上一口,就會萬劫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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