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


    司月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黑暗裏的那個影子卻尋著了她的手臂, 將她拉進了那個溫暖的被窩裏。


    中午還是冷冰冰的床墊和被子已經被取暖器烤得幹燥而又溫暖,司月的腿條件反射地蜷縮起來,卻又在發現被子裏很溫暖的下一秒,慢慢地試探著伸直著。


    真的很暖和。


    “外公不知道我們下午睡覺了, 所以晚上才把取暖器拿出來。”


    黑暗裏,季岑風的聲音從司月的耳畔響起。


    山裏真的很靜,小小的臥室裏,關了燈。兩個人仰麵睡在床的兩側。


    司月知道,他也和她一樣,正直直地看著什麽都沒有天花板。


    “嗯,謝謝外公,我沒有怪他的意思。” 司月知道季岑風是在為外公解釋。


    安靜的呼吸淺淺地流暢在溫暖的身周,那感覺很妙,司月忍不住想要時間停下來,她想要好好地感受這一刻安寧的奢侈。


    在她暴風雨的人生中,這一刻安寧的奢侈。


    從前過於地奔波在彌補生活的漏洞上,而後又別無選擇地落入了和季岑風的糾葛中。


    司洵從來隻看到了她的生活好了,有錢了。卻從來不知道,司月的心裏從沒真正地寧靜過半分。


    那種知道自己什麽都不用擔憂,什麽都不煩惱的安寧。


    那種可以和身邊人靜靜地坐在一起看著最無聊最無趣的風景,卻不會心煩意亂地想著要如何討好他、安撫他、對付他的安寧。


    可是這一刻,司月感受到了。


    她不再那樣懼怕季岑風會曲解她的意圖,嘲諷冷落她,也不再心思煩亂地在這沉默裏慌張地揣測他是否又在醞釀下一個難題。


    他隻是和她平靜地躺在一起,同她說話而已。


    司月臉龐慢慢地轉了過去,她發現季岑風也在看她。


    兩雙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眼睛,那樣安靜地對視著。


    “明天去看我媽媽。” 他開口說道。


    “嗯。” 司月點點頭,卻沒過問太多關於他媽媽的事情。


    對麵的那個男人眼眸裏忽然閃動了幾分,然後緊緊地將司月摟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下巴輕輕磕在司月的頭頂上,手臂將她整個人完整地收進身側。胸口有些不甚平靜地起伏著,司月能感受到他沉重緩慢的呼吸。


    她想,他現在是該要和她說些什麽。司月身子慢慢地鬆軟在了他的懷裏,她緊緊地貼著季岑風溫暖的胸膛,聽他鮮活而又有力的心跳。


    司月沒有想錯,季岑風的確是要和她說些什麽,他說了關於他的母親,岑雪。


    關於那個從季如許一無所有的時候就跟著他在黎京闖蕩的勇敢女人。


    從小山村裏出來,一眼就認定了當時身無分文卻空有一腔抱負的季如許,岑雪固執地說服了當時在村裏教書的外公,然後收拾了行李跟著季如許去了黎京市區。


    岑雪把自己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了那個男人的身上,每日跟著他去進出貨物,不管遭受到多少白眼和羞辱,都會笑笑和季如許說“沒關係,以後就好了。”


    命運似乎是真的十分眷顧這對堅忍不拔的夫妻,岑雪懷上季岑風的那一年,季如許意外搶到了一筆本來並不屬於他的大訂單。


    他興奮地抱著剛剛懷孕的岑雪在他們狹小的出租屋裏轉了好幾圈。


    岑雪笑得合不攏嘴,當晚奢侈地從外麵的肉店買了一點熟食兩個人分著吃。


    季如許看著一直默默在背後支持他的岑雪說道:“這個孩子是上天給我們的福氣,他會讓我們越來越好的。”


    “是啊如許,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我從來都是信你的。” 岑雪滿眼都是這個男人的好,她信他,沒有任何附加條件。


    季如許一直覺得當年自己的話無比靈驗,因為季岑風出生之後,他的生意就一飛衝天。季如許的確有過人的商業天賦,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傲慢與自負也開始逐漸顯露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直到季岑風十歲那年,那個男人的傲慢與自負,徹底讓他失去了妻子。


    家裏用了很多年的管家不知在什麽情況下欠下了大筆的負債,走投無路之際將年幼的季岑風和岑雪綁到了無人居住的小破樓裏。


    管家的條件很簡單,他要季如許給他五百萬,再給他準備一輛車。


    五百萬,對於當時的季如許來說並不是什麽天文數字,但是那個男人卻並沒有選擇報警也沒有選擇給錢。


    他選擇私自和管家談判。


    他既無法忍受報警後媒體和同行會如何評價他季如許的無能與妥協,也無法忍受就這樣被管家扼製住喉嚨任他擺布。


    所以他選擇談判,他季如許要用他那一套高高在上的慈悲去感化那個徹底走投無路的賭徒。


    那年,他對岑雪說,那個孩子是他們以後的福氣。他感謝那個一直在背後默默支持他的好妻子。


    但是那個男人卻被權利和傲慢熏昏了頭腦,利益權衡之下,他選擇了要保全自己的麵子。


    他那麽的篤定自己可以通過和管家的談判保住岑雪和季岑風,所以他騙管家騙岑雪五百萬還沒湊齊,他還需要一點時間。


    卻沒想到被逼瘋的管家在第三天晚上就一刀捅死了岑雪。


    季如許這才嚇得慌忙報警。


    警察在那個鮮血遍地的小屋裏抱出了渾身髒亂陷入昏迷的季岑風,季如許卻連走近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他隻是遠遠地站在警車的旁邊,手腳發涼。


    那天,季岑風失去了愛他護他整十年的母親。


    季如許失去了同他相濡以沫十多載的妻子,和那個會笑著撲向他懷抱的兒子。


    卻保住了他可憐的自尊和五百萬。


    -


    季岑風的聲音一直都很平緩,他手臂緊緊地抱著司月,同她講述著這個噩夢一般的過去。


    司月沉默了很久,久到男人的聲音消散在無聲的黑夜裏,她都沒有接起下一句話。


    她手臂沿著季岑風的腰際,同樣緊緊地環了上去。


    季岑風身子一頓,然後將她的頭更深地按在了自己的懷裏。


    那一刻,司月感到了心痛。兩顆緊密相貼的心髒在這樣的深夜裏產生了共鳴。


    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感受到了她的心疼。


    可他們卻又什麽都沒說,隻緊緊地、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那一秒,司月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個男人的意圖。他煩躁地打亂了司月本以為理好的線團,然後拉起她的手,讓她朝這個方向走。


    司月不明白他的意思,不敢猜他的想法。


    不知道這樣的平靜是否仍是一時興起。


    可現在的這個時刻,那個男人的心髒那樣有力地跳動在她的耳側,他輕輕地將自己的傷口掀開,然後叫她看個清楚。


    他伸開手掌,給了她一個走進他內心的機會。


    司月不敢確定,他是否原諒了他們之前那段難堪的過往。但是當下的這個瞬間,季岑風拉著她的手,要同她,往前走。


    夜裏的時間被沉默拉得綿長,季岑風慢慢地撫著司月的頭發。


    “沒什麽要問我的嗎?” 他低聲開口。


    司月抬起頭去尋他的眼睛,兩人靠得那樣近,鼻息紊亂在彼此的臉頰上。


    “那三天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她輕聲問道。


    男人的心跳重重地落在胸口,聲音平緩,“不記得了。”


    “嗯。” 司月也沒追問。


    沉沉的呼吸彼此起伏在相貼的溫熱間,季岑風鼻尖輕輕蹭在她的發間,“不說說你的事嗎?”


    “我的嗎?” 司月笑了一下,重新把頭埋進了他溫熱的胸膛裏。


    “我們以前是住在黎京鄉下的。”


    “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司南田和李水琴帶著我和司洵從河水鎮搬到了黎京市區。”


    “不是我們之前住的那個出租屋,是更久遠前租的一個小房子。在一家蘭州拉麵旁的小巷子裏。”


    “哪裏的蘭州拉麵?” 季岑風忽然問道。


    司月沒想到他問得這麽仔細,她想了下,“就是勝利廣場南邊,離市中心挺遠的,和我們家完全是兩個方向。”


    司月極其自然地說出“我們家”三個字,忽然嘴巴閉了一下,不知為何有些心虛。


    “勝利廣場南邊嗎?” 季岑風卻沒有在意她的異常,“是不是那邊還有家大藥房?”


    “是的是的,” 司月聲音裏染上了一絲雀躍,“就是那裏。”


    “我們剛搬過去的時候,我特別不喜歡那裏,又小又髒,晚上睡覺蟑螂都能從你床頭爬過。”


    “但是後來有一次我過生日,李水琴從外麵給我帶了個小蛋糕,軟軟的熱熱的,裏麵有一層很薄很薄的奶油夾心,吃起來甜得不得了。”


    “從那以後我就喜歡那裏了。”


    “就這麽簡單?” 季岑風問道。


    “嗯,就這麽簡單。” 司月點點頭又去望他,“因為那個蛋糕是李水琴從家門口的小攤子上買的,她順路才會給我買生日蛋糕,搬走的話,就不順路了。”


    懷裏的女人聲音軟軟的,烘著些溫熱的氣息落在季岑風的下顎。


    他手臂將她輕輕地往上帶了帶,司月就與他平視了。


    兩個人極近地麵對麵,冰冷的鼻尖似有若無地蹭在一塊,司月悄悄斂了幾分呼吸,不知道是在克製什麽。


    過了兩秒,女人的身子開始有些緊繃,她手臂不由自主地按在季岑風的肩頭,好似要掙脫開他的懷抱一般。


    季岑風將她的手拉著環在了自己的脖頸上,沉聲問她,“怎麽了?”


    司月沉默了一秒,“沒事。”


    可那濃重的鼻音卻在黑暗裏顯得格外明顯,季岑風眼眸一頓,然後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溫熱的眼角處,有一些濕潤。


    “哭了?”


    “對不起。” 司月低下了頭,身子有些急促地想要轉過去。


    可季岑風卻緊緊地抱住她不肯她走,“為什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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