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從來都不會注意這樣的小細節。


    日頭逐漸毒辣起來,正午的陽光可以曬得人眼前發暈,有星點的斑點恍恍惚惚;那一點恍惚的光有些灼目,徐徐散開了,成了冬日明盈盈的細雪,堆積起來,就是在這個操場上。


    這樣冷的天氣,她留在這兒,小心翼翼地問她:“我如果肚子疼,可以留下來嗎?”


    ——“肚子疼就回去,留在這兒更疼。”


    ——“那我不疼。”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這一個片段,江有枝微微有些愣神。


    兩年前的事情……過去了這麽久了,但是一想起來,她還是仿若陷入沼澤一般,抽不開身。


    “怎麽了?”李絳君注意到她有些不一樣,“突然歎什麽氣呀?”


    江有枝連忙搖了搖頭,露出一個笑容:“沒有呀,可能是覺得這裏風有點兒大。”


    “哈哈哈,你還有帥哥給你送傘送水。”李絳君有點羨慕,“你看那些選手,有的都快支撐不住了。”


    江有枝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確實看見一個女生已經在旁邊休息了。


    她環顧了一圈兒,卻突然皺起眉。


    “欸,是不是有選手沒有到場啊?”陳延徹看了看正在訓練的一些人,也發現簡澄九並不在裏麵,問道。


    “是有一個女孩子沒有到,”林犀答他,“那個女生的父親好像是生病住院了,她說她要去跟著照顧。”


    陳延徹點了點頭,便沒有再問。


    林犀略一沉吟,問道:“……沈岸和那個女孩兒,複合了嗎?”


    “啊?”陳延徹愣了一下,“沒有。”


    林犀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


    “但是也快了,”陳延徹想了一下,“榮哥說的。”


    林犀的眸光暗了一下:“感情上的事,誰說得準呢……”


    “是吧?這玩意兒都沒個數兒。”


    “沈岸常常帶在身上那支素描筆也是她的嗎?”林犀輕聲問。


    “唉,林教官,要不你還是別問了吧?”


    “兩年了還不夠嗎,為什麽兩年過去,那個女孩兒一回來,所有人都得給她讓路?”林犀抬頭的時候,眼邊有點紅紅的,“就她曾經的喜歡叫喜歡,其他人的喜歡都不叫喜歡嗎?”


    “也不能這麽說,”陳延徹看到她眼中晃動的淚珠,終究還是有點不忍心,“林教官,不怕你笑話,我也一直喜歡一個女孩兒,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大概是上初中那會兒。”


    “……然後呢?”


    “我雖然也住在軍區大院,但是家境跟他們沒法比。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在任務中戰死了,我媽帶著我沒有地方去,是沈老將軍收留我們住下的。我媽從小就告訴我,不要跟那些大家族的同輩們爭,於是我就一直想當個好人,夾在中間,這也不敢說,那也不敢做。”陳延徹從來都沒有根說提起過自己的心事,說話的時候,反而多了一些平日裏看不見的感慨。


    林犀愣了一下,問道:“那個女孩兒現在怎麽樣了?”


    “那個女孩,她——”陳延徹握了握拳,然後無力似的放開,“她跟別人訂婚了,對方的家室和她很般配。”


    林犀聽了,張了張嘴巴,不知道怎麽安慰他。


    陳延徹釋懷似的笑了笑:“不過後來,他們的婚約取消了。她現在一直沒有男朋友,但是我也很清楚,她家裏人是不會同意她和我這樣沒有背景的人在一起的。我有的時候總想,能夠留在她身邊,哪怕是當個背景板或者工具人,也足夠了。”


    林犀咬唇:“你為什麽不表白,萬一她也喜歡你呢?”


    “她不會。”陳延徹回得很快,笑容卻有些苦澀,“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眼睛裏是有光的。”


    她的眼睛裏有很多東西,哪怕是看著公司跳躍的數據和股票信息,都會迸發出一種征服欲。


    但是她的眼中沒有他。


    陳延徹知道,所以他把這份喜歡,留存了十年。


    哪怕可以親手將她送進婚姻的禮堂,作為朋友出席,也足夠了。


    -


    夕陽西下,夏日的黃昏很少能看見天邊的火燒雲,形態各異,就像是一塊精彩紛呈的幕布,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一筆,落入了人間,落入了人的眼。


    這一幕被一雙漂亮的瞳孔收盡,隻是一眨眼,方才的雲就消失不見了。


    “有枝,下次見!”李絳君朝她揮了揮手。


    “再見!”江有枝坐進車裏,正想啟動引擎,卻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從醫院裏打過來的,通知她手術進行得非常成功。江朔放心不下公司的生意,在手術完成之後就執意要回老宅,一邊養身體,一邊處理工作上的事。


    江有枝頓了一下,卻聽到電話那頭一陣窸窣的聲音。


    “把電話給我,可以嗎?”是簡澄九在說話,得到允許後,她的聲音逐漸清晰,“江有枝。”


    這還是第一次簡澄九用這麽正常的語氣跟她說話,沒有撒嬌也沒有陰陽怪氣。


    “嗯。”江有枝回她。


    “……你過來老宅看望一下爸爸,可以嗎?”簡澄九的語氣帶著哀求,“其實爸爸他一直心裏都有你,但是他一直不肯說。手術做完,他問的第一句話就是,說你來了沒。”


    “所以呢?”


    “你信不信無所謂。”簡澄九握緊了電話,“他們還沒有告訴你吧?爸爸生的是癌,你覺得他還有幾天好活?”


    江有枝並沒有說話。


    簡澄九深吸一口氣:“隨便你吧,律師已經過來了,他們要把你爺爺奶奶的財產正式歸入你的名下——我不稀罕你的錢,我隻想問問,你也是爸爸的女兒,這麽些年,你隻會怪東怪西,到底做好一個當女兒的責任沒有?”


    夜幕漸漸降臨,醫院的走廊上依然燈火通明。


    簡澄九站在門口等,她沒有穿外套,被風吹得有些打哆嗦。


    看到江有枝的車,簡澄九也沒有多言,隻是說了一句:“你跟我來吧。”


    簽字進行得很順利,幾個律師都是熟麵孔,溫錦書給她專門配備的律師也匆匆趕來,還有沈爺爺的親信在,幾人完成了財產繼承和轉讓協議。


    “行了,你也不用再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欠你什麽似的,”簡澄九站在醫院的門口,夜風吹過她的發間,發尾一揚一揚,“我知道那女的是你好朋友,現在所有東西都是你的了,滿意了嗎?”


    她的語氣太過偏激,江有枝也知道“那女的”指的是許露。


    “我從來沒有跟你比較過。”江有枝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言語很清晰,“活在別人的影子裏,很累。”


    “但是我就隻能活在影子裏!”簡澄九說著,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你不知道,我剛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願意跟我一起玩,他們都在同情你,說我是壞人。可是明明,我什麽也沒有做。”


    江有枝斜靠著樹幹,眼神不起波瀾,平靜地看著她:“所以你要把錯誤都推到我身上?”


    “我沒有辦法,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會同情別人。”簡澄九抽噎著,“你也不會知道,努力去討所有人的關心有多累。就像現在,明明我已經拚盡我的全力了,可是什麽卻都是你的。”


    江有枝抿了抿唇,回到車上拿了一包餐巾紙遞給她:“神說過,不能妄求。”


    “爭取也是錯嗎?”


    “爭取不是,妄求是。”


    簡澄九沒有接江有枝遞過來的餐巾紙,她直接用衣服擦了擦自己的眼淚,轉身坐上旁邊等著她的那輛轎車。


    江家老宅燈火通明,江朔早早地睡下了,簡曼還在客廳裏。


    簡澄九回到家就打算往自己房間裏走,卻意外地聽到了小男孩的哭聲。


    她驚了一下,然後大步跑過去,把小男孩護到自己身後:“媽!你幹什麽!”


    “你還有臉回來?”簡曼氣得瞳孔瞪大,伸手就給了她一巴掌,“說說你都幹了些什麽?不是讓你通知那個沒媽養的說律師不來了?現在簽了字,什麽就都是她的了,沒有股份,你爸死了之後我們怎麽過?”


    簡澄九咬了咬唇,抱住懷中不斷哭泣的小男孩:“錢我可以自己賺,我養得起我自己。”


    “就你那些個烏七八糟的視頻?你拍一個視頻能賺多少錢?整天拋頭露麵的我都沒說你,看看以後你怎麽找婆家,說得出去,一個網紅?”簡曼手裏本來就提著一個塑料的花瓶,提起來就往自己女兒身上砸,“我怎麽生下來你這麽個貨色?”


    簡澄九護住自己的弟弟,淚水不斷從眼眶中流下來,強忍著身上的疼痛,捂住嘴巴逼自己不要發出聲音。


    “你爸還出去鬼混,這麽些年,我替他收拾了多少爛攤子?”簡曼一邊打,一邊眼淚也流下來,“這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是好東西,你爸也一樣,在外頭風風光光,實際上早就爛透了!”


    她每次發現的那些女人的口紅、香水、頭發,都替他藏好,藏得嚴嚴實實,幫他在媒體麵前保持形象,實際上她心裏清楚得很,江朔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


    簡澄九一手捂著嘴巴,一手抱著江未斂,滾燙的淚水從指縫中流出來。


    “哭,就知道哭!財產都轉移了,哭有什麽用?”


    簡曼的聲音伴隨著她的毆打聲,一下一下,都落在她的背上。


    “媽……別打到脖子,”簡澄九聲音沙啞,“我還得穿禮服。”


    簡曼聽了,手上的動作終於停下來,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屈膝坐倒在地毯上,眼神空洞。


    這條價值上萬的名貴地毯,是從法國運過來的,這座老宅裏任何一件東西都出自知名設計師之手,任拿出一樣都可以上慈善拍賣會,哪怕隻是一樣家具。


    這裏的奢華和糜爛交織在一起,就像被雪掩埋之下令人唾棄的肮髒。


    簡澄九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頭發,懷中的小男孩抱住她的腰,害怕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我帶小斂去處理一下。”簡澄九牽著小男孩的手,來到別院的一個小房間,這裏是平時對方雜物的地方,裏麵保存了很多江朔去外麵亂搞的證據,也有一個醫藥箱,是她平時處理傷口用的。


    每一次江朔跟別的女人發生關係,簡曼都會毆打她。


    江未斂身上的傷口不怎麽深,簡澄九給他塗好藥水,摸了摸他的腦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外頭燈影橫斜,卻突然出現一個影子。


    “你來做什麽?”簡澄九讓江未斂先回自己房間去,然後拿出藥水給自己處理傷口,“不是都帶你那小女朋友回家了?”


    嚴駱榮站在門口,走近房間裏:“……曼姨又打你了?”


    “她已經很久沒打過我了,這次是我違背了她的意思。”簡澄九抿了抿唇,“律師來了,他們把上一輩留下來的所有股份都轉移給了江有枝。”


    嚴駱榮看到她觸目驚心的傷口,眼神裏格外心疼:“小九……”


    “你現在過來可憐我幹嘛?”簡澄九說著,眼淚又在眼眶中打轉,“我現在告訴你,很多事情並不是你看到的那樣——當初我剛來的時候,是我自己摔下樓去的,不是江有枝推的我。是,我很嫉妒她,她生下來什麽都有,可是我什麽都沒有。我肮髒,不幹淨,心腸歹毒,活該這麽卑微地活。”


    嚴駱榮眼眸微顫,沒有想到簡澄九會這麽說。


    “你現在知道了,我不是你善良的好妹妹,也就隨你怎麽想吧。”簡澄九閉上眼睛,淚水往地上砸。


    嚴駱榮上前一步,把她抱進懷裏。


    “榮哥,我身上好多傷口,醫生都說治不好了,所以我從來都不穿短裙和露背的衣服。”簡澄九一邊哭一邊顫抖,“但是她不能打弟弟,弟弟還很小。”


    嚴駱榮輕聲:“是我沒保護好你。”


    簡澄九把頭埋進他的懷裏,肩膀一聳一聳。


    窗外有鳴蟬的聲音,夜還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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