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隻是為了弄個明白。


    那麽明白之後,你會怎麽做?


    樓歌走到院子角落處的小屋外,解開門前的禁製。


    張春正在屋中的地上,尚未從昏迷中清醒。樓歌往他身上丟了一個清醒術,張春的眼皮動了動,一睜開,看見樓歌,似乎迷惘了一片刻,而後找到記憶,立刻眼珠暴突,嗷地掙紮,樓歌在他嗷出第一聲時,果斷再抬手一掌,又把他劈暈了過去。


    樓歌蹲下身,先把了把張春的脈。很奇怪,修煉鬼術,吞噬人魂,本應該肌膚僵硬,或脈相約等於無,或如怒濤,勁而強烈,但張春的脈相卻很平和,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忽而,脈搏突突澎湃幾下,又立刻平靜了下去。


    像是張春體內有一股清氣,壓製了他的鬼術。


    樓歌皺眉,事實跟他的猜想越來越接近。


    他再從隨身的小袋中拿出一個木匣,取出一枚銀針,一個白瓷小盞。張春的手指被針尖刺破的刹那,隱有青黑一閃,然而血滴出,落到白瓷碟中,卻是正常的殷紅色。


    渾渾汙流,臨道而清。


    樓歌又取出一個瓷瓶,往血中滴了兩滴,瓶中綠液觸到血的那一刹那,嗤地冒出一股黑煙,小盞陡然炸裂。


    樓歌盯著炸裂後的地麵,雙眉緊鎖。瓶中裝的,是紫昆派的溯源引。除魔衛道,素有風險,或遇不幸殞命,甚至屍骨零亂難辨時,同門找尋收葬,就用此藥。滴在屍骨上,能夠辨識出修道者的屍身,假如是與妖魔的屍骨混合,更會爆裂湮滅,以此藥為引,以遺骨為藥,將汙邪徹底淨化。


    張春果然是被一個正道的修道之人壓製了魔性。


    為何此人這麽做了,卻不阻止張春的惡行,任由他繼續吞噬人魂?


    之前那道強大的威壓,難道就是……?


    花淇淇的身體又是怎麽回事?


    他再從小袋裏掏出一個烏龜形狀的小香爐,打開烏龜的背蓋,點燃一盤線香放入,一縷煙霧自烏龜的口中吐出。


    樓歌將一顆翠綠的小丸含在舌下,舉起烏龜,將其湊近張春鼻下,輕輕扇風,煙霧一絲不漏鑽進了張春鼻孔。


    她不禁撲哧一笑,樓歌稀奇古怪的東西還是這麽多。


    他的小口袋,好像和之前那個各種顏色的碎皮拚起來的又不一樣了,是一個樣式簡單的深褐色皮袋,鼓囊囊的。


    一百多年,在凡間,足夠讓幾代少年白發蒼蒼,樓歌卻看來隻比當年大了兩三歲,身量更高了一些,又因為比當年瘦了不少,臉龐的輪廓更清晰。


    這樣俯視,在某些角度,的確有些像流昔。可再仔細看,又完全不像。


    流昔的容貌是那種耀目逼人的俊美,當年的樓歌和他似乎是一個路子,但現在長開了一些,氣韻中多了幾分柔和,雙眼介乎於杏仁和桃花之間,眼尾微揚,與流昔那雙桃花絢爛,瀲灩生波的勾魂眼一比,真是端正清透。此時他垂著眼簾,額前的發擋住了飛揚的眉,竟有幾分沉斂。


    長大了,又尤帶少年的稚氣。


    就在她略走神的工夫,張春動了動,又撐開了眼皮,眼珠不是入魔的紅色,變成了正常顏色,渾濁無神。


    樓歌問:“你叫什麽?”


    張春的嘴唇僵硬地一開一合:“張、春。”


    “仙子是誰?”


    張春身體一顫,似乎要從這個清醒與失神的中間段裏掙脫出來,但終於還是沒有掙脫。


    “仙子!成仙!”


    “她能助你成仙?”


    張春嗓子裏嗬嗬兩聲,比剛才更激動了。


    “仙子!點化我!渡我成仙!”


    樓歌又點了一盤香,繼續把烏龜湊到他鼻孔邊:“你在哪裏遇見的仙子?”


    張春的眼神又漸漸恢複渙散:“在……去山裏修煉的時候……仙子……她在草叢中……”


    那時她被軒轅星縈一個大招轟碎,差點真的形神俱滅。沉睡的意識清醒的須臾,竟是攜著軀體的粉塵,遁入了樓歌送她的那個多寶袋,借力破開虛空,避過了一劫。


    多寶袋的外皮已破,但裏麵的虛空之力還在,她便以此架出一方天地,在其中休養許久,魂魄方才恢複。可仍抗拒回想當初,蘇醒的回憶與本源意識糾結,便成了好像神經病一樣。


    一方麵抗拒著,另一方麵下意識用殘力拚湊複原了那具凡間的身體。但凡軀沉重,她隔出的小小虛空無法承載,隻能藏匿在山林中,不想被來山窩裏偷偷修煉五鬼之術的張春發現。


    鬼術的汙濁之氣固然令她厭惡,但是利用張春獲得一些人間供養,可以讓魂魄早些恢複。她便略施小術,恐嚇住了張春,讓他把那具身體當成大仙,天天上香叩拜,滋養本魂。


    如果張春修邪術被抓,那供養也就沒有了,沒他幫忙掩藏行跡,更還有暴露的危險。她就趁每每精力好,花淇淇的意念不占主導時,壓製張春身上的汙氣,還教過他一兩句口訣。


    沒想到張春仍是不走正道,依然在修邪術。


    樓歌緩緩將煙霧扇進張春的鼻孔:“她,醒來過?”


    她心緒一動。


    張春僵硬地又張開嘴:“仙子她……她顯靈……賜我……她……”


    她突然有了一個念頭,輕輕彈了彈手指。


    “對……仙子……她……醒過……”


    樓歌的臉色大變,扇風的那隻手不由得按在了張春的肩上:“她怎麽醒過來的?什麽時候?”


    張春嘴均速地一開一合:“仙子,她,每逢,雙月,月望之時,就會醒……”


    “隻要那個時候就能醒!”


    “需要……供養……”


    “什麽供養?”


    她輕輕笑了笑。


    “人……血……”


    樓歌的臉瞬間沒了表情。


    枯玉在她身邊抖了一下:“你……想做什麽?”


    她不回答,繼續袖手觀之。


    烏龜繼續吐著煙霧,有些漏錯過了張春的鼻孔,絲絲縷縷,繚繞向上。過了許久,樓歌又開口問:“你的五鬼邪術,是誰教你的?”


    張春的嘴再度開合:“仙……子……”


    烏龜一顫,差點跌落在地。樓歌抓緊了張春的肩:“那你為什麽能藏住身上的邪氣,不被發現?那個幫你的人又是誰?那個壓製你身上邪術的是誰?”


    她的笑意更深了。


    “也是……仙子……”


    “仙子說……如果被人發現……就不能繼續修煉了……正邪……本是……一道……可以……互為……補益……”


    樓歌,樓歌,你會怎麽做?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第六十六章


    「流昔,你真下得去手啊。她好歹是真心喜歡你。」


    「沾染邪道,便不容留情。正邪之間,從無徇私之處。」


    ……


    那並不是我做的,為什麽你不信我?


    那雙總是暖意融融的眼中,有的隻是無情。


    「妙靈,此時罷手,雖過不能免,但能少一分罪孽。」


    ……


    此時的她隻是魂魄,表象皆是幻化,所以,即便手攥得再緊,也不可能有指甲深深紮進肉中那種疼痛。


    那時,流昔手中的劍刺進她胸中時,她亦沒有感到疼痛。


    你雖然不信我,但終於肯看我了……


    烏龜口中的煙霧已吐盡,張春撲通又癱回地麵。


    樓歌慢慢站直了身體,打開門,走了出去。


    蘿卜從撲騰開的包袱縫隙中鑽出一簇葉子,聲音高亢:“女人,你腦子裏長蟲了麽?”


    枯玉歎了一口氣:“他不是流昔,你何必這樣對他。”


    她一言不發,冷眼看著樓歌走出到庭院中。


    東奕一臉擔憂站在不遠處:“師兄,怎樣了?那張春說了什麽?”


    樓歌沒說話,又回到臥房,慢慢走到床邊,看著床上的少女。


    樓歌,樓歌,你會怎麽辦?


    許久之後,樓歌抬起手。


    他的手懸在空中,既像要施法,又像要召出法寶,又有些像,想垂下去觸碰少女的臉頰。


    但最終,他隻是將一側的被角抻了抻。


    東奕和玄微站在臥房門外。


    樓歌回過神:“今天是初幾?”


    東奕道:“師兄,你都過糊塗了,今天是十四啊,明天就十五了。”


    十月,十五。


    雙月,月望。


    樓歌道:“哦。”離開了臥房,走到回廊的台階上坐著發呆。


    東奕又晃到他身邊:“師兄,張春到底如何處置?你我這麽長時間沒回縣衙,不辭而別,恐怕對縣裏不好交待,更讓師門那邊沒法和郡守交待。”


    樓歌沉默了一時,道:“你我先把張春送回五陵縣衙。”


    東奕又道:“那師兄不留著他問花姐姐的事了?”


    樓歌站起身,簡短道:“不問了。”


    東奕抬手擋住他,歎了口氣:“罷了,師兄你在這裏看著像花姐姐的那個軀殼,我把張春送過去行了。不過,萬一在審訊的時候,張春說出了花姐姐的事怎麽辦?”


    樓歌道:“到時候再看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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