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自由沒有回答,但是無論是在場的諸伏景光還是攝像頭外的安室透以及白井直紀等人,都敏銳地察覺到了上野自由身體上的緊繃。緊張感對於一個正在接受審訊的人來說,這是逐漸慌亂和對事態失去控製權的開始。未知永遠帶著魔力,就像他還住在那棟房子裏時,他忌憚於調酒師的神秘,卻也會為了那份神秘而不斷試探和探究。神津真司為什麽會救他?或許除了神津真司本人以外,根本沒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拋出一個近乎於沒有答案的問題,上野自由當然無法回答,諸伏景光也根本不在乎上野自由能否給出答案,他隻需要看到有關“神津真司”的暗示完美地埋進了上野自由的思維中,又逐漸生根發芽,這就已經足夠了。即使已經離開了那棟房子,那個名為神津真司的調酒師卻還是在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存在於他的生活和工作中。諸伏景光不自覺地摸了摸手腕處的表盤,反應過來自己的這個動作時,他的手指微頓,向旁邊挪動了幾分,順勢整理了一下本就整整齊齊的袖口。做完這一切,他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其實不止是那塊手表,自己此刻穿在身上的那件衣服也屬於神津真司。他將那縷突然冒出來的雜念壓下去,幹脆將手放在了桌子底下。上野自由對神津真司相關的事情展現出來的態度很奇怪,不是怨恨,不是憎惡,當然也更不存在絲毫愧疚。“他畏懼著神津真司。”那是或許連本人都不曾察覺的畏懼。從隱形耳機中傳出的來自好友的熟悉的嗓音和腦海中浮現的猜想幾乎同一刻出現,諸伏景光微微勾了勾唇。顯而易見,他們兩個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本該已經走到了絕路,但是他救了我。”諸伏景光平靜道:“事已至此,你還覺得隻要自己不鬆口,就再沒有其他人能揭開那段往事嗎?”上野自由定定地看著審訊官,修剪平整的指甲刻入掌心,刺痛感為他重新帶來了清醒的認知。“那段故事裏的主人公可從來不止是你一個,上野自由。”“無論是管理官還是警備局的任何一個人,你也知道的吧,無論是誰,大家都會更願意相信”“那又怎麽樣!!”上野自由猛地站了起來,但是被禁錮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讓他的身體還未離開座位時就再次跌坐回原處。他的身體最大限度地前傾,胸膛肉眼可見地劇烈起伏著,隱約能夠聽到骨關節擠壓時產生的摩擦聲,在某一刻,無法繼續抑製的翻湧的情緒終於還是突破了界限。“注定隻有一個人能回來,從一開始,這個人就應該是我!”或許這句話已經藏在他心中已久了,所以他才會在這一刻拔高音量喊出這樣前言不搭後語的一句話,他停頓了兩秒,急促地喘了兩口氣,有些神經質地再次重複了一遍:“這個人隻能是我!”監控室內的安室透仿佛忘記了該如何眨眼,他的右手緊緊按在耳麥上,唯恐自己錯過任何一個音節。接收到白井直紀的眼神,風見裕也立刻反應過來,他將的身體緊貼審訊室的門,繃緊神經,隻需要一聲令下,他就會立刻打開這扇門衝進去,以防止任何意外狀況的發生。諸伏景光一動不動地看著那雙眼眶猩紅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但是他依然維持著那副不緊不慢的姿態,平淡地瞥了一眼神色中帶著幾絲歇斯底裏的男人,最終僅是從鼻腔中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輕笑。而這種高高在上的、甚至顯得有些輕蔑的姿態成功地再次刺激到了上野自由敏感的神經。“你這種人怎麽會明白?!”“你們根本不會懂!那個人天生就屬於那裏,用讓他留在那裏換我離開有什麽不好?!我沒做錯任何事!”“我沒做錯任何事!!”審訊室裏的兩人一個激動一個平靜,在極致的反差下卻詭異地達成了某種無法界定的平衡。一個人會不斷重複同一句話,那也代表著他本身對這句話的不信服,所以才會反常甚至是病態地不斷進行重複,在試圖說服傾聽者的同時,也是在努力說服自己。諸伏景光不知道那段或許隻有神津真司和上野自由所經曆過的往事究竟是什麽模樣,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利益能驅使一位訓練有素的臥底搜查官背叛同伴,但是他知道,好友此前做出的推斷或許是真實的。【“如果這才是神津真司該有的模樣呢?”】腦海中響起這句話的同時,他近乎本能地撫摸了一下手腕上的那隻做工考究的手表的表帶。這隻手表還是他從醉酒的神津真司的手腕上摘下來的,雖然他不太懂奢侈品,但是僅僅是翻看兩眼,也足以分辨出那份肉眼可見的昂貴。“你辜負了他對你的信任。”聽到這句話時,上野自由忽然笑了一聲:“我有要求他來信任我嗎?明明是他自己要信我的,難道還能怪在我頭上嗎?”“明明都告訴過他快點離開了,直接走掉不就好了,但他不肯聽我的話,我又有什麽辦法?”在初始的幾分激動和癲狂過後,那段不堪的往事的重提仿佛沒再為他帶來什麽影響,上野自由抬了抬下巴,讓遮擋視線的頭發向後垂落,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眸子:“我給過他選擇的機會的,是他自己選錯了。”無人應和,像是為了肯定自己的話,他又機械性地重複了一遍:“明明是他自己選錯了。”神津真司選錯了什麽?無論是同處審訊室內的諸伏景光還是監控室裏的安室透都無法理解這句話,神津真司的選擇究竟錯在哪裏?對身處那樣一個位置的人來說,讓他最終深陷泥潭的決定究竟是否可以稱之為是錯誤的?從結果上講或許是錯誤的,但是錯的從來不該是那個選擇,而是那個選擇背後所對應著的人。“我一直都知道會有這一天。”上野自由的麵容其實很年輕,至少跟他資料中寫著的那個年齡比起來不太相符,但這對一個需要用假身份執行臥底任務的搜查官來說是一大利器,他仿佛陷入了什麽回憶中,神色恍然地說:“倒不是覺得你們這群警察會有多聰明……而是相信他。”念出最後那幾個字時,他的聲音放得很輕,甚至近乎於自言自語地喃喃。“從再一次有人聯係上我開始,我就知道這份平靜終究還是會被打破,即使清楚隻要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也不得不暫時答應下來。”說到這裏,上野自由看著那個黑發青年,微笑道:“諸伏君,警視廳的係統的確比警察廳的更容易入侵不是嗎?”這種近乎直白的暗示已經能窺探出諸多信息,諸伏景光的注意力卻並未集中在有關自己的臥底任務失敗的原因上,他一直以來的仿佛無懈可擊的平靜終於出現了一起絲裂痕,放在桌下的手逐漸攥緊。“你是在緊張嗎?”上野自由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細微的差別,而後突然反應過來,不冷不熱道:“放心,我隻交了你的資料出去。”“手裏總要留著些可以用於談判的籌碼,況且太久沒做過這種事情,手多少有點兒生了,想直接從警備企劃課打探消息還是有些難度。”上野自由說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入目第一眼看到的卻是鎖在手腕上的手銬,他的手掌愈發攥緊,過分緊繃的肌肉讓他的上半身隱隱開始抖動。“降穀君也是臥底搜查官吧,警察廳把他的資料藏得不錯,沒有組織那邊的配合,想反向推算他的身份也不太方便。”耳機中的聲音還在繼續,白井直紀轉頭看了一眼自己那位年輕的上司,金發青年麵色凝重,卻依然維持著一片平靜,看不出心中所想。她入職警備企劃課的時間甚至比自己這位上司還要早,但是在警備局裏,那個人永遠隻是“降穀先生”,她會按照得到的指示做出一些應對舉措或帶領同事們執行任務,但是對方下發這些安排的具體緣由卻往往不得而知。即使她已經稱得上是心腹,在管理官麵前過過明路,同事間也默認多數問題交由她與上司進行對接和溝通,但是那位年輕的上司在那個以酒名為代號的組織中的具體事跡,卻也始終隻能得知一些表層。這種堪稱割裂成兩個人的保密性,在警方中有人叛變的情況下,為岌岌可危的險況帶來了一線生機。“你很緊張降穀君啊,你們是朋友嗎?”仿佛像是打開了什麽話匣子,一反初期的拒絕交流,上野自由反而開始接二連三地說一些東西,有用的沒用的、有關的無關的,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後語,話題也在不斷變化。上野自由並不在意對方是否給出回應,他隻是想說一些壓在記憶深處的東西,哪怕聊天場所是審訊室,哪怕交流對象是審訊官。“我和他也是朋友。”“他和黑澤陣的確很有默契,很難想象那樣的兩個人竟然會那麽合拍,但是沒關係,我知道自己才是他唯一信任的人。諸伏君,你也懂這種感覺的吧,這種被朋友托付了信任的感覺,那是隻有真正擁有著這份信任的人才能感受到的”“你也配這麽說?”上野自由混亂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動作頃刻間靜止,仿佛是還沒能反應過來那簡短的幾個字的釋義。諸伏景光寒聲道:“你也配?”“我憑什麽不配?!”上野自由猛地站起來,由於手銬的限製,他無法挺直脊背,被銬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在掙紮中摩擦出鮮血,他情緒激動地吼道:“我陪他出生入死,我憑什麽不配?!我哪裏不配?!”“你為了一己私欲,就把同伴當作籌碼”“他天生就屬於那裏,他才是該出生在那個地方的人,用讓他留在那裏換我離開有什麽不好?!我隻不過是想要一份平靜的生活,我想過正常人的人生,我又有什麽錯?!”上野自由的話愈發混亂起來,某些聽起來模糊不清的字眼讓諸伏景光忍不住皺了皺眉。上野自由看著麵前那個黑發青年,話音逐漸停住,忽然大笑起來。“他回來了又怎麽樣?就像當初不被相信的我一樣,他也注定無法再被賦予信任。還有你,諸伏景光,你以為就這樣跟他扯上關係以後,你還能做到跟他、跟組織撇清關係嗎?”上野自由直勾勾地盯著審訊官,一字一頓道:“你們的未來跟今天的我不會有任何”審訊室的門突然被推開,雖然已經開了燈,但是門外的光線投射進來的時候,還是讓略顯狹小的封閉空間霎時間額外明亮了幾分。“夠了。”腳步聲在不斷逼近,被突如其來的光亮打斷了話音的上野自由卻沒有轉頭,他目不轉睛盯著麵前的人,漆黑的眸子裏帶著翻湧的詭譎,鮮血順著手銬、座椅滴落在地麵上,他對那份疼痛恍若未覺,有些神經質地堅持著要把剛剛那句話說完:“你們的未來跟今天的我不會有任何區別!”“上野自由,你似乎忘了什麽。”走進審訊室內的金發青年十分自然地將手搭在審訊官的肩膀上,這代表著支持和安撫,同時也無痕地阻止了對方準備站起身的動作,他冷靜道:“從始至終,隻有你一個人是真正的背叛者。”“背叛?”上野自由將目光落在那雙紫色的眸子上,“我隻是選擇了我想要的人生。”“所以你就為此毀了神津真司的人生。”“那就是他本該擁有的人生,我沒有做錯任何事,那就是他的宿命!”長時間保持著這種扭曲姿勢,上野自由終於還是脫力跌坐回身後的椅子裏,他手腕部的表皮已經血肉模糊,他卻渾然不覺,隻有鮮血裹挾著灰塵砸在地麵上的滴答聲提醒著三人這一切正在真實發生。“他醒過來了又怎樣?他救了你又能說明什麽?他不會回來了。”上野自由垂著頭,過長的頭發遮擋了他的表情,他低低地笑起來,笑聲又逐漸擴大,他笑著笑著甚至咳嗽起來,斷斷續續道:“無論是神津真司還是飛鳥響,都不會回來了。”“隻要能恢複記憶,他當然會回到這裏。”“你們這群人怎麽會懂他?以那個人的個性,就算想起那些事情,他也不可能選擇”上野自由的聲音一滯,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眸子中激起波浪,瞳孔劇烈地震動起來。“你就該死在那裏,你怎麽沒死在那裏,你……”他將那個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關擠出:“諸伏景光!!”“你他媽的詐我?!”安室透本能地將好友護在身後,有人接二連三地從門口衝進來,將不斷咒罵著的暴動的男人強行按回座椅。在混亂的罵聲、警告與嗬斥中,明明人與事近在咫尺,諸伏景光卻覺得一切喧囂都與他相隔甚遠。這場審訊已經臨近尾聲,他在好友擔憂的眼神中站起身,徑直走出審訊室。在審訊室的門口,他看著不知何時到達於此的管理官,停住了腳步。“諸伏,你做得很好。”管理官並沒有真正在這場審訊中露過麵,但是身處那樣一個位置,他理所當然地能夠以各種方法掌握局勢、縱觀全局。一門之隔,他的身後仍舊在傳來上野自由的咒罵,麵前迎來的卻是一向嚴肅的管理官的讚賞。諸伏景光麵色平靜,他直視著管理官的眼睛,緩緩開口問道:“如果神津真司能夠回來,您還會信任他嗎?”管理官抬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其中有欣賞、有鼓勵,或許還存在著些許安撫,這位年長者並沒直接回答那個突兀甚至是有些出格的問題,也沒有回以苛責,而是拋回了一個仿佛毫不相幹的問題:“你相信過神津真司嗎?”諸伏景光沒有繼續開口追問,他利落地鞠了個躬,一言不發地同管理官錯身離開。*那場審訊仿佛抽幹了他全身的力氣,一個月的時間還不足以讓他的傷完全康複,或許是剛剛太過專注和緊繃,以至於離開審訊室後,腹部的傷口再次開始隱隱抽痛起來。隻要沒有崩開就好,他冷靜地判斷著。關於上野自由的這場審訊隻是一個開始,後續還會存在第二次、第三次審訊,也會有更專業的審訊官以剛剛結束的那場審訊為基點,向下挖掘更多的秘辛。無論是關於上野自由本人還是關於神津真司,乃至於關於組織,上野自由的身上都還藏著諸多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