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罪?你且說說,何罪之有?“聽了沈華善的話語,景興帝怒極反笑,這樣問道。他放在禦椅扶手上的手,因為發怒而握成拳。


    他沒有想到,一向拎得清的沈華善,竟然會在宣政殿上說這一番話語。他還曾有從龍之功,還曾是自己的太子詹事,還是父皇留給自己的顧命大臣,沈華善這樣的角色,不應該是任何時候都站在自己這邊的嗎?


    自己給了他無上的尊榮,相應地,他必須要對自己盡忠!隻要是自己所想所做的,他都應該認為是對的,而且要一力支持,這樣才符合他的存在!如今,他竟然會對自己這麽嚴厲指責,這尤其讓景興帝不能接受!


    他覺得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就像……就像自己豢養的狗突然反咬了自己一口那樣。


    這才是景興帝憤怒的原因!


    如果不是顧念著沈華善曾扶持自己登上太子之位,他連話都懶得說,直接讓人將他拉下去杖殺了。如今他倒想聽一聽,沈華善說這些話的緣由。


    是因為他認為獻俘禮不合適,還是因為沈家這些年太過勢盛了,以致他有了不臣之心?想到這個可能,景興帝的眼神眯了眯,有殺意一閃而過。


    生殺予奪,此乃天授君權,他不介意,讓沈華善深刻認識到這一點。


    景興帝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宣政殿上不少朝臣都捕捉到了。


    卞之和覺得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沒有想到皇上的怒意,還要超出他所意料的範圍。這一件獻俘禮的小事,就有這樣的效果,這令他喜出外望。


    國子祭酒衛複禮見到景興帝的殺意,想到自己的嫡長孫衛真說的那一番話語,一向喜歡臧否人物的嫡長孫,竟然大逆至連皇上都敢點評:“恐皇上有虐……”,如今看來,似乎也說對了。


    衛複禮皺著眉,心裏快速想著:有什麽辦法可以改當下的局麵,既要保住沈華善,又要讓皇上有台階可下。他得好好想一想。


    國子監君君複樂看到景興帝的殺意,想到的,是熒惑守心的星象,也想到,自己看中的衣缽傳人沈餘樂。沈華善,是自己的好友,又是自己衣缽傳人的祖父。有這些因由在,君複樂出列了。


    “啟稟皇上,沈大人一時情急。請皇上息怒。臣有喜要奏報,臣夜觀星象,見大永上空,帝星閃亮,此乃大永之福。萬望皇上順星象天意而行,以厚德重仁為歸,饒了沈大人之罪……”


    司天台乃是大永最神秘的官衙所在,傳說司天監能通鬼神,是以君複樂雖隻是三品官,在朝中的地位,卻和中書令韋景曜不相上下,不管是崩天的長泰帝,還是登位的景興帝,都對君複樂厚遇非常。


    君複樂的本事,景興帝也知道,此刻他為沈華善求情,又說的是這樣的星象,讓景興帝的憤怒平複了一些。


    這時,衛複禮也出列了,他也是為沈華善求情:“請皇上息怒,請皇上息怒……請皇上饒了沈大人一時情急之罪。”


    沈華善跪伏在地上,沒有看見景興帝眼中的殺意,隻得見君複樂和衛複禮的話語,他的目光,又掠過旁邊跪著的江成海和古文瀾等人,一時百感交集。這些人,是自己的同僚、知交、姻親、晚輩,都為了自己說的一番話,在為自己求情,在為自己搭台階,讓自己能順利下來。


    這些事情,本是以前自己做慣了,何以今日會這樣失去分寸,心神大慟地跪伏在這裏呢?死守正道,守的,是道,而不是路。正道直行,真的是行不通嗎?


    就算是行不通,沈華善此刻也隻能跪伏在這裏。景興帝的詢問,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何罪之有?他的罪,是什麽呢?是今天跪在這裏說的一番話語,還是當初定下扶持十二皇子的族策?


    他之罪……可能贖救?守正之心,匡正之道,是什麽呢?


    宣政殿上靜默不已,跪伏著的沈華善,還有為沈華善求情的君複樂等人,都在等待著景興帝的決定。


    是治罪,還是息怒?


    景興帝看著底下跪伏著的沈華善,心中也在想這個問題。息怒,怎麽息怒?沈華善說的這一番指責,簡直是大逆不道,若是自己息怒,何以禦下?治罪?應該定下什麽罪才是合適的?


    景興帝身後隨伺著的內侍首領唐密,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心裏卻是焦急不已。他看不到景興帝的神色,但卻感受到了那一絲殺意。到底,要不要冒一次險?


    景興帝長久地沉默,心裏仍是在思考著,底下的朝臣還在等候著旨意,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皇上……太後娘娘還在壽寧宮等著您。”唐密的腳尖輕輕移了移,悄聲地說道。


    他這話也沒有假。早朝之前,景興帝就和他說過,下朝之後,去壽寧宮給容太後請安的。如今早朝的時間越拖越長,他這個內侍首領,的確是要提醒皇上這一點的。


    母後……聽到唐密的話語,景興帝想到了壽寧宮中的容太後。


    與景興帝對沈家的猜疑不同,容太後似乎十分信任沈家。她曾多次在景興帝前麵為沈華善說好話,道沈家有從龍之功,又對皇上忠心耿耿,是可信得用之人。景興帝在容太後麵前應諾著,心裏卻是不以為然的。


    若是朕將沈華善治罪,母後會說什麽?定會有說賢君納諫那一番話語吧。可是若不將沈華善治罪,難泄心頭之怒!


    “既是魘著了,那麽就靜養著吧。傳朕旨意,送侍郎大人出宮,令尚藥局太醫為侍郎大人診病,若是魘症好了,再來稟朕……”


    什麽時候病好了,是朕說了算!在此之前,沈華善就榮養著吧!


    景興帝這個旨意一下,他身後的唐密,腳尖就退了退。他已經盡力了,冒險連壽寧宮中的容太後都抬了出來,卻還是這樣的結果。榮養,沒有杖責,沒有下獄,或者,這已經算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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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之和聽到這個旨意,眼神瞬間亮了起來。這個結果,令他十分滿意。雖然預料中的杖責沒有出現,但是榮養,而且什麽時候病好還不知道,全憑皇上的心意。就算他是先帝留下的顧命大臣,就算他是將來的中書令,一旦不在朝廷,就等於是廢了!


    江成海和君複樂的心情有些敗壞,卻也知道,帝王的心意已決。榮養,起碼還留著一條性命,隻待皇上的憤怒散去,再想辦法了,事情還不算十分糟糕。


    沈華善聽到這個結果,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竟然一點想法都沒有。


    沈華善因為獻俘禮一事,在宣政殿上當眾指責景興帝,觸怒了景興帝。這個事情,以景興帝令沈華善離朝靜養而告一段落。沈華善在金吾衛的護送下,返回了景泰大街養病,尚藥局的太醫奉上命,則是日日給沈華善問診看病。


    雖然有尚藥局的太醫問診看病,但是沈華善的身體似乎沒有多少起色,於是景興帝體恤沈華善,讓他一直在府中榮養,他的官職,還保留著,道是什麽時候病好了,什麽時候再回中書省辦公。


    這是京外官做知道的版本,至於京朝朝堂,則沒有朝官對此事有任何評論,大家仿佛也默認著這一個說法。總之,沈華善因病,一下子就從中書省退下來了。


    景泰大街的沈宅內,沈寧拿過了一旁的藥碗,輕輕吹了吹,然後將它遞給了沈華善,輕聲地說道:“祖父,藥可以喝了。”


    沈華善半躺著,接過了沈寧遞過來的藥碗,一口氣把它喝了下去,覺得藥味的苦澀在嘴巴裏,久久不曾散去。


    沈寧看著沈華善斑白的須發,感到眼睛有些酸澀。其實京外官所知道的版本,也沒有全錯,沈華善雖然是奉上命“榮養”,卻真的是病了。隻有偶有咳嗽精神不濟,這是小病,但尚藥局奉禦孫伯揚暗中開了好幾帖藥,他仍是不見好。


    獻俘禮的事情,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沈華善的精神仍不是不見好。沈寧知道,祖父這是心病。她堅持回到沈家這裏侍疾,為的,也是勸慰祖父。


    “獻俘禮……已經結束了吧?”感受著嘴裏的苦澀,沈華善這樣問道。


    “嗯。三天前在含元殿前……趙嘉及兩千俘虜已經……”沈寧沒有將話語說完,但是沈華善已經知道她想要表達的意思。


    “果然,還是如此啊。”沈華善聽了沈寧的話語,隻說了這麽一句。朝局的發展,並不會因為他離朝靜養就會停止,皇上想要做的事情,也不會因為他的阻止,而有什麽不同。


    自己因為阻止獻俘禮而離朝靜養,可是獻俘禮仍然舉行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有什麽意義?


    “寧兒,祖父是否錯了?”沈華善忽然這樣問道。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著那個早朝之上的事情,他在想著,若果不是因為阻止獻俘禮,他此刻定是站在宣政殿上,繼續參知政事,和之前的幾十年一樣。


    然後……然後是什麽呢?


    “祖父沒有錯。有些事情,就算做了沒有什麽效果,甚至還有可能會惹禍上身,但還是要做的。就像當初外祖父做的一樣。祖父不是曾在鑒華堂說過的嗎?吾所為,乃吾心所向。”沈寧笑著勸慰沈華善。


    就算沒有獻俘禮一事,祖父也必定有一日會站到皇上對麵去的,從那兩條族令就可以知道。


    如今,時間隻是提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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