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泰帝四十三年的開春,要比往年寒冷。二月初的時候,京兆還下了一場暴雪,這下京兆更加嚴寒,嗬氣幾乎都能成冰。


    這樣的天氣,讓沈華善感到憂慮不已,眼眉也總會時不時地抽動,總覺得,那一日是越來越近了。


    紫宸殿中的長泰帝,已經是半昏迷狀態,隻還有一口氣吊著。孫伯揚等太醫,已經留宿宮中了,而且語詞也不再隱晦,直接告訴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重臣:皇上大行,就是這三五天的事情了。


    禮部屬下祠部的從八品主事,終於不用再往紫宸殿跑來跑去了,因為大事已定。禮部尚書魏晉度,已經吩咐屬下將鹵簿、大駕全部設齊,就等著那一天到來。


    後宮妃嬪們,也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像皇後、容貴妃和慕妃這樣的高位主子,隻是神色哀傷,然後吩咐宮女內侍準備好喪葬的用品,像夢貴人這樣年輕低位的,則是忍不住痛哭。


    帝王一崩,最淒慘的,莫過這些鮮嫩的妃嬪了。


    東宮之內,太子妃左氏也作好了相關準備,大宮女春喜早就將喪葬的用品準備好了,隻待那鍾聲響起來。太子妃左氏臉上無比哀傷,內心卻有壓抑不去的興奮和期待。


    太子妃與皇後,儲君之婦與一國主母,這中間的差別,看似不大,然而對很多皇家人來說,無異於天和地。如今,太子就要坐上那個位置了,她也要隨之進一步,成為大永最尊貴的女人。


    想一想,就覺得心血沸騰。


    太子妃的興奮,太子無法感受。這種興奮的前提,是他能夠順利坐上那個位置,還要保證不出大問題。為了這個前提,太子召集了幾位大臣前來商討,作最後的準備匯報。


    此刻。在太子詹事府內,太子肅穆著臉色,仔細聽著朝堂重臣們的提點,而匯報著各項事宜的大臣,也是麵色凝重。


    沈華善、邱盛年等太子詹事府官員,位列其中,此外,還有監國朝臣左良哲、金吾衛大將軍魏延慶。


    他們討論的,乃是皇上大行之後的事情。帝王雖未崩,身後卻已定。要做的準備。要提的警戒。比任何時候都要多重。


    帝王大行,這是朝堂至大之事,悲傷固然有之,但是對於太子和朝臣來說。悲傷遠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乃是維持朝政的穩定。朝政諸事、軍國重務,在新舊君主交替之時,要比任何時刻都來得緊張,也比任何時刻都容易動亂。


    首要的必要的,就是穩!穩住朝臣的心神,穩住朝堂的局麵,穩住七大道的軍政。穩定,壓倒一切。在這個特殊的時候,沒有什麽事情,比這一點更加重要。悲哀傷痛、喪葬禮儀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在此時討論範圍之內。


    為了這個特殊時刻的穩定,在長泰帝病重之前。大永這個國家機器,就開始運作起來了。


    天下七大道軍政主官的家族子弟,一直是長居京兆的,如今更是被嚴密看管起來,尤其是那些核心的家族子弟,都在金吾左右衛的控製之中。


    安北都護府和安西都護府,已作了充足準備,並且高度警戒,雖則明麵上沒有頒布戒嚴令,但是這兩都護府實則上,已經在戒嚴了。進入大永邊境的審查,比以往嚴格了十倍不止。


    京兆這裏,乃是大永的核心,從韋景曜這樣的頂級朝臣,到八品主事這樣的不流小官,也都嚴陣以待。日常事務做好,這是必須的,也有官員預見到可能發生的變故,對自己的職責範圍更為重視。比如京兆尹儲時秀,就帶著一千府兵日夜巡查,保證京兆的秩序。


    皇城之內,也有了應對。宮禁、宵禁自然不用多說。金吾衛大將軍魏延慶帶領三萬金吾左衛,已經駐紮在皇城門外,以保證太子順利登基,以保證京兆朝堂穩定。


    太子監國已久,群臣對於新主,早已適應。長泰帝遺詔已經立下,京兆之內無相爭之皇子,太子到時隻須奉遺詔靈前即位,三萬金吾衛,隻是作為後盾,保證這一過程能夠順利進行。


    這是一套完整而嚴密的朝政體係,在皇上即將大行的時候,更加高度嚴謹地運作起來,每一個環節都不能出差錯,從上而下,又從下而上,各自嚴謹慎重,所為的,就是這一個時刻的穩定。


    “啟稟殿下,三萬金吾左衛已經在皇城外守候。這三萬兵將,皆是皇上心腹親信,必定秉承皇上遺詔,助殿下順利登基;其餘四萬金吾衛,則是駐守城外,以維定京兆的局麵,請殿下放心……”


    魏延慶將金吾左右衛的準備詳細地說出來。當聽到這七萬人細致、嚴密的布防,沈華善才略微鬆了一口氣,神色卻是依舊凝重。


    他和其餘朝臣都深知,皇上一旦大行,京兆這裏,最重要的,不是皇權象征的太子,也不是他們這些所謂肱骨的朝堂大臣,最重要,乃是七萬金吾左右衛!


    這七萬人,就是京兆的軍隊力量,隻要這七萬人穩定有序,那麽京兆朝局就能穩定有序。


    金吾衛大將軍魏延慶,乃是長泰帝的死忠純臣,有他坐鎮金吾衛,某些牛鬼蛇神,定不敢輕易作祟。隻是,在這之前,有一點,沈華善作為監國重臣,是必須再三提及的。


    “非常事用非常法,亂世當重典。在這個時刻,將軍需用霹靂手段,以雷霆萬鈞的姿勢,壓住底下的兵將,大局才能定。”沈華善沉吟著說道,眉頭也沒有舒展過。


    魏延慶點點頭,沒有因為沈華善的話語有半絲不順。文官不幹軍事,在這個時候,也就沒有了這個顧忌。事實上,魏延慶的確也發現了金吾衛中有人蠢蠢欲動,他顧不得順藤摸瓜去抓背後之人,隻立即將這些兵將斬殺,以防軍心動亂。


    從太子到朝臣,從京官到外官,從政事到軍務,這套係統。已經作好了準備,就等待那天的到來了。


    二月初三夜,京兆那座覆鬥形的司天台頂層,司天監君複樂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天空,觀測著天象。


    這位大永的司天監大人,最擅長的,就是觀測星象。雖然星象浩繁變幻莫測,卻也能吉凶走向,是以司天監,可不通政事。卻不可不知天象。


    隨即。君複樂的麵色就變了。頂層之上的燈火,映照出他蒼白驚懼的臉色。他很想站起來,卻發現全身都沒有力氣,隻得軟軟地跌坐著。帝星隕落。早在他意料之中,卻沒有想到,竟然是這個星象!


    “……天地不仁,不仁啊!”良久,君複樂爆發出一聲驚嚎,放聲大哭。他能知星象吉凶,卻無濟世良方,這個已經是須發皆白的老頭,感念著天下蒼生。卻像個小兒一樣嚎啕大哭。


    而在景泰大街,沈餘樂也是麵色大卞,他跌跌撞撞衝出了易居,往沈華善的院子跑去。剛剛觀測到的星象,似乎如在他眼前。


    熒惑守心之星象。主天子死喪,司天下憂患。在這晚,出現了!帝星隕落必當是,卻是這熒惑守心之象。這星象,預兆的,不僅是國失主,更是天下蒼生的憂怖。


    <a href="http:///"></a>


    可是當他站在沈華善院子裏,見到臉色凝重的祖父沈華善,卻訥訥什麽也說不出來。隻是眼淚,淌了下來。


    紫宸殿內,長泰帝終於睜開了眼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他看著守在旁邊的皇後、太子、容貴妃、慕妃等人,見他們都是神情哀傷,一時不能反應過來。


    “是誰在哭?”長泰帝這樣問道,這是他醒來說的第一句話。他仿佛聽到有誰在嗚嗚咽咽,那聲音仿佛在很遠的地方,卻又聽得到。


    “……”聽到這問話,太子怔怔,卻不知道說些什麽。紫宸殿這裏,沒有人會哭,沒有人敢哭。或許是偏遠深宮中,某些不甘不息的低位妃嬪,忍不住了吧,又或許,是老樹風動的聲響,根本就沒人在哭。


    容貴妃卻是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唇,雙肩輕微抖動,在強壓住悲傷。眼前這個消瘦枯黃的男人,給了她無上的顯耀和寵愛,還給了她的皇兒整個皇朝。雖然他們不是夫妻,這一刻,容貴妃卻有未亡人的感念。


    向來都是肅穆端敬的皇後,此刻神色哀傷,卻也就哀傷而已。她離長泰帝最近,卻沒有像容貴妃一樣手帕捂嘴哀哀不已。


    慕妃雖然是素服單釵,卻依然是美豔不可方物。她也像皇後一樣,靜默不語,隻略略低著眉頭,不去看龍床上那個即將油盡燈枯的帝王。


    這些皇子主子的身後,則跪著太常、禮部的留守宮中的官員,還有孫伯揚等太醫,並眾多的內侍和宮女。


    這些人,隻是低著頭,眼中或垂淚,或是悲傷。他們都知道,皇上會在這個時候醒來,多半是回光返照了。


    “四十三年……朕在這個位置上也太久了。雖則躬自艱難,卻不敢或懈。有過文鎮親征,也有過流血春闈,最後還有盛王之亂……”見到眾人這副樣子,長泰帝也自知是怎麽回事了,他覺得自己腦中反而清明起來,這樣絮絮叨叨地說道,仿佛在回顧自己的一生。


    “朕之所為,是非功過,定有刀筆評說。太子,你要記得……坐穩此位,坐好此位,方不負大永……”長泰帝轉而又對太子這樣說道,為君為父,這是他最後的提點。


    漸漸地,長泰帝覺得自己眼前模糊了,那些過往的歲月,仿佛圖畫一樣,在他眼前一一掠過。年少登基的遊移不穩,盛年穩位的君臨天下,到如今,即將大行歸去,這一切,都那麽清晰。


    “朕……願來世複生帝王家……”迷迷糊糊地說出這麽一句話,長泰帝的眼睛漸漸合上。


    紫宸殿內,那些壓抑的嗚咽終於四散開來,從紫宸殿蔓延開去,先是細細碎碎的哭音,然後是悲愴不已的嚎啕……


    在位四十三的長泰帝駕崩了,享年六十有七。


    ps:


    二更!南朝劉子鸞說後身不再生帝王家……咳咳,若是長泰帝複生帝王家,我會讓他早夭,哈。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嫡長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悄然花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悄然花開並收藏嫡長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