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李青的樂觀,王守仁卻有些憂慮,他是聰慧且不拘泥,然,終究沒能逃出時代局限。


    “先生,大明現在走的路無史可依,真若出了事,怕是……想補救,都不知從何做起啊!”


    李青笑笑:“其實,這個世界一直都是在螺旋向上的,主動跨時代,跟被時代推著走,完全不是一碼事。”


    “先生這話,我不是很懂。”王守仁給李青斟酒,“先生可否說的透徹一些?”


    李青問:“你也是讀書人,史書讀了那麽多,你可知王朝衰落的根本原因?”


    王守仁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縱觀曆史,舊王朝被推翻,無一不是上奢下貪,百姓難以生存,這才奮而反抗。”


    “這話對,但沒說到點子上。”李青道,“通俗說,就一點:享受者太多,生產者無法供養了;


    其實,人本身就是享受者,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


    李青抿了口酒,道:“當大自然的饋贈不夠人使用了,就會產生暴亂,戰爭,甚至王朝覆滅。”


    頓了下,“其實,無數年來,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已經改革了好幾次,然,自漢唐之後,卻未有較大的進步。”


    王守仁撓了撓頭,“都有哪些改革啊?”


    “第一次改革,是從打獵到農耕,生產力的提高不僅滋養了更多人,也促就了新製度——統治製度。”


    李青道:“轉為農耕後,從事生產的人就多了,不夠強大的人,甚至不局限於男人,都可以從事生產,因此,那種小部落比拳頭的時代就過去了,人們渴望製度,因為有了製度,才能最大限度的讓更多人享受到公平……


    然,這所謂公平,卻並沒能一直延續下去,因為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人們為了公平,賦予了統治階層權利,可隨著統治階層的剝削,內部定然震蕩;


    這時,統治階級就必須要轉移矛盾,即向外擴張,掠奪更多的資源,來平息內部矛盾,這個資源並非隻有土地、食物,還有人!”


    王守仁怔了下,“奴隸?”


    “不錯,”李青點頭,“在不斷掠奪、被掠奪的過程中,逐漸有了國家,大魚吃小魚,直至最後隻剩一條魚,這個時候,製度就要革新了。”


    “所以有了始皇六合一統,廢奴隸製。”王守仁說。


    李青點點頭:“秦國祚太短,導致奴隸製度並未完全祛除,幸賴漢承秦製,又有漢高祖、呂後、文帝、景帝幾位傑出政治家,繼之武帝,獨尊儒術,算是徹底為中原王朝打下了夯實基礎;


    到了唐,文武兩開花,製度的放寬,社會風氣的開放,造就了一個大盛世,再然後……就沒什麽進步了,至少在製度上是如此,甚至……”


    李青歎道:“自唐以後,非但沒有進步,反而在倒退,包括我大明之初,亦是如此。”


    “先生你是真敢說啊!”王守仁咽了咽唾沫。


    抹黑太祖,絕對夠得上誅族了。


    他不敢在這上麵深談,轉而道:“先生以為眼下大明走的路,才是向上之路?”


    “準確說,還沒開始走呢。”


    “啊?”王守仁震驚,“自由度都這麽高了,還不算革新?”


    “當然不算,”李青好笑道,“無非是無形中廢除了路引、戶籍製,商業興旺了些,賦稅製度更合理了些,還算不上開創性的革新。”


    王守仁好奇道:“那先生所謂的革新是什麽?”


    “資本。”


    “資本……”王守仁沒明白,懵懂的看著李青。


    李青解釋:“資本可以提高生產效率,促進經濟流動,使得更多人享受到實惠。”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讓商賈做大?”


    “這麽說也不為錯。”李青點頭。


    王守仁皺眉:“我有個疑問。”


    “你說。”


    “商人是逐利的,從商比耕作獲利更大也顯而易見。”王守仁問,“當人人都往商賈上撲,誰來種地?”


    “這個問題不存在。”李青搖頭。


    王守仁不解,“為何?”


    “因為……大魚吃小魚。”李青道,“九成九的人都沒資格入局,強行融進來,隻會被吃的渣都不剩。”


    頓了下,補充道:“且商業興旺,不僅能提高生產效率,還能提高生產積極性,它對生產非但無害,還大有益處。”


    王守仁愣了下,陷入沉思,在心裏推演良久,他緩緩點頭,也認可李青的看法。


    “可資本就一定對嗎?”王守仁沉吟道,“非我對商賈有偏見,逐利是他們的天性,亦或說,是人之天性,當他們掌握了很大‘權重’後,焉知他們不會壓榨工人?”


    “你的擔憂很對,這幾乎是必然的事。”李青頷首,接著,苦笑道,“可這是最溫和的方式了;


    商賈再如何沒良心,最起碼工人做工,他要給工錢吧?”


    王守仁一滯,無可辯駁。


    李青歎道:“如此,也是為了提高百姓抗風險的能力,讓他們多一條生存之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一句話,就可以提高賦稅,沒有任何成本的壓榨百姓,相比之下,資本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步的。”


    “確實如此。”王守仁點點頭,繼而又提出一個疑問,“可先生有無想過,百姓的抗壓能力提高後,後世之君會不會有恃無恐,借此……變本加厲。”


    李青一呆,然後沉默。


    好一會兒,他道:“若真如此,那我也沒什麽好客氣的了。”


    “你,你要做什麽?”王守仁滿臉震驚,雖是在問,但他心裏已經有答案了。


    李青沒有回答,隻是說:“這是我能想到、能做到的極限,至少在未來很久很久,沒辦法更進一步,條件也不允許;


    若大明的皇帝真那般不爭氣……我不能讓我的心血白費,更不能眼睜睜看著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王守仁想說什麽,卻又無從說起。


    末了,道了句:“我也隻是這麽一說,先生你無需憂慮,大明至今已曆經九……八帝,皆是有為之君,即便後繼之君比不上祖宗,卻也不至於那般。”


    王守仁怕李青真做出大逆不道之舉,落得身死族滅下場,卻也無法昧著良心相勸。


    他有忠君之心,卻非愚忠,若皇帝真是扶不起的阿鬥,再一味忠君,就是大奸大惡了。


    不過,王守仁終是受儒家文化影響過重,不想再談這個沉重話題,轉而笑道:


    “朝廷對先生的主張,大多是持肯定意見的,可以預見,大明未來一片光明啊!”


    李青苦笑:“你錯了,他們肯定我的主張,是因為他們是受益者,並非是我的主張對大明、對百姓有好處,肯定是答案,卻不是原因。”


    王守仁默然。


    這個話題亦相當沉重,讓他有些喘不過來氣。


    “嗬嗬……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同樣是讀史,先生理解深度,勝我十倍。”


    李青主動給他斟上酒,道:


    “小雲,你有一顆慈悲心,亦有才學,有智慧,未來,我希望你能進入文官高層,用你的能力改變……,哪怕隻是一定程度上改變官場風氣,便是功莫大焉。”


    王守仁訕訕道:“先生啊,其實我……”


    李青揚起巴掌,挑了挑眉:“你想做聖賢?”


    “呃……”王守仁有種強烈預感,但凡點頭,巴掌絕對落在自己頭上,他退而求其次,說出第二理想,“我想做個將軍!”


    李青:“……”


    咬著牙說:“合著我跟你說了這麽久,掰開了,揉碎了講解其中門道,都是在浪費口舌啊?!”


    李青很看好王守仁,非常看好,希望著他能進軍文官頂層,代替自己的位置。


    屆時,王守仁在朝,他在野,二人相互配合,行利國利民之舉。


    不想,這廝竟然……


    “信不信我揍你!”李青沉著臉,直接威脅上了。


    他實在找不出比王守仁更好的人選了,無論是智慧,還是思想高度,亦或道德操守,王守仁高度符合他的標準。


    王守仁才二十來歲,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做什麽虛無縹緲的聖賢?


    這跟修仙有啥區別?


    在李青看來,都是在浪費光陰,蹉跎年華。


    李青深吸一口氣,狠狠瞪著他,“再想想!”


    王守仁:“……”


    我就吃個飯,你咋還威脅上了?王守仁叫苦不迭,心道:“我做將軍,做聖賢,就不能為國為民了嗎?


    強扭的瓜不甜啊!”


    王守仁不是一根筋,巴掌就在眼前,開口拒絕的話,下一刻就得落在身上。


    “咳咳,那個,我就再想想吧。”王守仁為難道,“你總得給我一點時間吧?”


    李青神色多雲轉晴,收回巴掌,笑嗬嗬道:“先生我一向通情達理,給你時間,來,喝酒。”


    “嗬嗬嗬,喝酒。”王守仁笑得不自然。


    一杯酒下肚,李青又給他斟上,溫聲道:“等你中第進入仕途,我會幫你。”


    “還沒中呢,先生別急。”王守仁訕訕賠著笑。


    他知道李青秘密,也見過李青的霸道,更是了解李青的脾氣。


    對太上皇都橫鼻子豎眼的人,卻對自己如此客氣,甚至可以說禮敬,豈會無緣無故?


    一旦自己讓他不爽了,絕對翻臉不認人,至少……也得痛扁自己一頓,下不了床的那種。


    奈何,


    強扭的瓜真不甜啊……王守仁內心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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