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沉得住氣,捕快們不得不沉住氣,雙方就這麽一直耗著,場麵安靜卻又詭異……


    約莫兩刻鍾後,寧王府的人率先趕來,將馬車團團包圍,時年六十九歲的老寧王朱奠培親自到場,在家仆的簇擁下,拄著拐杖上前,顫顫巍巍的說:


    “車上的好漢,想要什麽盡管開口,切莫傷了本王孫子。”


    馬車上,李青伸了個懶腰,翹起二郎腿,對朱見深道:“接下來,該你表演了。”


    朱見深:“……”


    朱見深沒下馬車,隻是掀開簾子露了個臉,“朱奠培,還記得我嗎?”


    “你是……?”


    朱奠培老眼昏花,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看清楚。


    他盯著看了許久,突然身子一顫,手中上等梨花木拐杖‘哐當’落地,人也順勢倒了下來。


    “王爺當心。”


    家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卻被朱奠培推開,他嘴唇吸合半晌,可又不敢相信。


    皇上……啊不,太上皇怎麽會來南昌呢?


    老寧王想不通,時隔這麽多年,他對成化帝的印象有些模糊,朱見深本人也發生了很大轉變,他無法確定眼前之人的身份。


    朱見深冷冷道:“去寧王府說。”


    “大膽!放肆……!!”


    那家仆哪怕需一手托著老寧王,跋扈氣焰卻依然直衝雲霄,絲毫不將朱見深放在眼裏,哼道:“遇王不拜……”


    “你給本王住口!!”朱奠培哆嗦著身子大吼。


    “王爺……”


    “閉嘴!”


    “是。”家仆委屈地低下頭。


    朱奠培又盯著朱見深看了陣兒,緩緩點頭:“那便以您所言,咱們去寧王府說。”


    且不說這份渾厚的上位者氣勢,單是最疼愛的大孫子在人家手上,朱奠培就不敢忤逆,何況,朱見深開口就說去寧王府詳談,若是打劫綁票的土匪,萬沒膽量如此,也沒必要如此。


    這一來,就隻剩下一種可能。


    眼前之人,就是大明成化帝,如今的太上皇!


    想到這個可能,朱奠培心肝狂顫,真要是大孫子頂撞了太上皇,那他這個寧王也萬萬護不住,甚至,寧王一脈都要受到牽累。


    隻是……他不理解。


    太上皇不是龍體抱恙,這才傳位太子的嗎,怎麽會來寧王的藩地呢?


    難道,又要削藩?


    不對啊,三衛早就削了,俸祿什麽的也砍了一大刀,連爵位繼承都斷檔遞減,且無法長存,隻保留了一個王爵免受影響。


    要是再削……沒法再削了啊,再削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朱奠培不明真相,不禁又驚又怕。


    他不明白太上皇為何會出現在南昌,也不明白太上皇來這兒的理由,但,他已經不懷疑太上皇的身份了。


    朱奠培深吸一口氣,拱手道:“還請……移駕。”


    光天化日,又是在大街上,他不敢說出朱見深的身份,卻又覺得讓太上皇乘馬車進王府,實在太過怠慢,隻好打啞謎說話。


    “不用了,讓你的人讓開。”朱見深撂下簾子,不再說話。


    朱奠培忙道:“快,快都散開,給皇老爺引路。”


    “是,王爺。”


    家仆立即分開,讓出一條路,其中一人上前,給王守仁指路……


    “駕~駕~”


    王守仁輕抖著韁繩,緩緩趕往寧王府……


    即將古稀之年的朱奠培,卻是連轎子都不敢坐,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扶著家仆,在後麵呼哧帶喘地跟著。


    太上皇乘馬車,他要是坐十六人抬的轎子,豈不顯得比太上皇還尊貴?


    一向跟樹懶一般的老寧王,此刻腿腳異常便利,唯恐跟不上馬車,再發生兒孫有眼無珠,頂撞太上皇的事情出來……


    “頭兒,現在怎麽辦?”


    “上報啊!”捕頭能當上捕頭,還是有道理的,遇事請示總不會出錯。


    ~


    路上,


    少年已如驚弓之鳥,再不複先前跋扈,嚇得臉色蒼白,嘴唇都在顫抖,顯然,他已意識到自己惹了禍,


    滔天大禍!


    他不能言語,卻能聽得見,方才爺爺那充滿敬畏的語氣,無疑說明了這黑臉中年人,就是大明太上皇。


    自己竟然罵了太上皇,且連祖宗八輩都罵了……少年冷汗涔涔。


    算了算,往上倒騰八輩,那也是他的祖宗啊。


    自己罵自己祖宗,又是一條大罪。


    怎麽辦?


    這可怎麽辦……他冷汗直流,有心求饒認錯,卻又不能言語,人都要崩潰了。


    ~


    寧王府。


    朱見深率先走下馬車。


    李青緊隨其後,叫上趕馬車的王守仁,“走吧小雲,來都來了,先在寧王府住上幾日。”


    王守仁點頭,跳下車,跟上李青、朱見深。


    至於馬車上的少年,三人都沒管。


    朱奠培也沒管,盡管這是他最疼愛的孫子,但和整個寧王一脈相比,並非不能舍棄,若事情真的無可挽回,那犧牲孫子讓太上皇出氣,也不是不可以。


    朱奠培快步跟上,到了門口,步子一頓,對扶著他的家仆快速說道:


    “速去布政司衙門,讓布政使速來王府,就說來了個天大的人物。”


    “啊?這……”


    “快去!!”


    “是,王爺。”


    朱奠培暗歎:老天保佑,願我寧王一脈,能度過這次難關。


    大明的布政司衙門,多設立在大明第一任藩王的就藩地,當初朱棣做藩王那會兒,布政司衙門就在北平。


    江..西的布政司衙門在南昌,距離寧王府並不遠,騎馬快行的話,往返都不需一天。


    太上皇微服私訪這麽大的事兒,朱奠培不敢宣揚,卻也不敢一人藏著、掖著,布政使這一級別轄管一省行政,絕對有資格知曉。


    吩咐完家仆,朱奠培這才快步跟上,一邊陪著小心、賠著笑臉,姿態放的極低。


    朱見深卻一點也不給麵子,始終冷著一張臉,都不稀得跟他說話。


    直到一行人來到王府二進院的主客堂,朱奠培屏退家仆,並向朱見深大禮參拜之時,他這才開口:


    “久聞江..西多才子,朕靜極思動,故來此領略一二,不想……嗬嗬。”


    (太上皇,也是自稱:朕)


    朱見深微微搖頭,清冷道:“寧王,你好大的威風啊!”


    “老臣有罪,請太上皇責罰。”朱奠培顫顫巍巍地以頭搶地。


    “你當然有罪!”朱見深哼了哼,道:“朕問你,這寧王到底是你,還是你孫子?”


    “是老臣。”


    “那為何他能享用寧王出行的儀仗?”朱見深一拍桌子,“禮製豈可如此兒戲?”


    朱奠培立正挨打,不敢有絲毫辯解:“老臣知罪,是老臣太過溺愛孫子,違背了禮製。”


    同時,他還有些慶幸,好在隻是違背了禮製,並非是僭越,不然,事態可就無法挽回了。


    朱奠培現在主要擔心的是,孫子究竟把太上皇得罪到什麽程度,若隻是出行儀仗的事,倒也算不上大過。


    他還不知他孫子對太上皇破口大罵,並讓家仆動手呢。


    家仆哪裏會指責小世子爺的不是,他們回來稟報,隻說是遇上了惡霸,對方要他這個寧王親自過去,並未說真實情況。


    這也是朱奠培把孫子慣壞了,家仆怕說了實情,小世子爺事後報複。


    “千錯萬錯,都是老臣家教不嚴,太上皇如何懲罰,老臣都心甘情願。”朱奠培以退為進,近七十歲的人了,頭磕的砰砰響,瞧著卻是可憐。


    朱見深嗤笑了下,道:“你先起來吧。”


    “是,謝太上皇。”朱奠培顫巍巍起身,不知是嚇的,還是扮可憐,亦或身體不濟,愣是沒能爬起來。


    朱見深淡淡瞥了他一眼,揶揄道:“要朕扶你嗎?”


    “不,不敢。”朱奠培吭哧吭哧爬了起來,大口喘著氣。


    跟著馬車疾行一路,他確實累夠嗆,這會兒腿肚子都在打顫,一半是嚇的,一半是累的。


    他試探著問:“太上皇,可是朱宸濠那小崽子衝撞了您?”


    朱見深嗤笑一聲,懶懶道:“你去問問他,不就知道了?”


    “呃…是。”朱奠培訕訕點頭,道:“太上皇一路辛苦,老臣這就讓人準備午膳,待太上皇養足了精神,再行處置那狂悖之徒可好?”


    “嗯,下去吧。”


    “是,老臣告退。”朱奠培走出客堂,迎麵一股風來,這才發覺冷汗濕了衣衫,快七十的人了,卻是人生頭一次心驚膽戰。


    “這小兔崽子,得好生懲治一番了……”他拄著拐杖,吭哧吭哧地去了……


    ~


    “爺爺,孫兒錯了,孫兒再也不敢了。”朱宸濠哪裏還有半分狂傲,盡顯怯弱姿態。


    他年紀雖小,卻也知道這次闖的禍有多大。


    朱奠培沉聲說:“爺爺問你,你到底做了什麽,如實說來,膽敢有半句假話,爺爺也救不了你。”


    “說,孫兒都說……”朱宸濠被嚇麻了爪,當即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


    朱奠培在聽說他跟太上皇對罵,且還罵了祖宗八輩,並對其動手……當即眼前一黑,就要栽倒。


    “爺爺,你可不能有事啊。”朱宸濠嚇壞了,顧不得屁股疼痛,連忙跳起來扶住他,老爺子要是嘎了,就再無人能救得了他。


    “別,別,”朱奠培呼呼喘著粗氣,道:“別叫我爺爺,你是我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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