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朱祁鈺歎了口氣,問:“先生可有抑製之法?”


    他沒有說根治,因為他現在已經明白,不可能根治!


    “分而治之。”李青說。


    “具體點兒呢?”


    李青想了想,道:“擒賊先擒王,隻要把控好上層建築,大明這座高樓便不會倒塌,但要想把控好,就得給這些人好處。”


    “給他們好處?”朱祁鈺皺眉,“他們的好處還不夠多嗎?”


    李青怔了下,苦笑道:“皇上以為,天下之大害者,何也?”


    “貪官汙吏,為富不仁之士紳。”朱祁鈺秒答。


    “嗯~不對!”李青搖頭。


    朱祁鈺疑惑道:“那是誰?”


    李青看著朱祁鈺,默然不語。


    “是朕?”朱祁鈺驚詫,同時,生出一股怒氣,“朕兢兢業業,為的什麽?還不是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萬民?”


    “皇上息怒,我不是說你,我說的是……皇帝!”李青道,“天下有很多地主,皇帝便是最大的一個。”


    “你……!”朱祁鈺真的有些生氣了。


    “皇上莫氣,我不是針對你,隻是為了讓你明白,這其中的問題所在。”李青示意朱祁鈺稍安勿躁,繼續道:“為帝王者,常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


    在皇帝的認知裏,全天下都是他的,因此,他希望官員克己奉公,清正廉潔;他希望百姓本本分分不造反,有了收成足額交稅;


    但……這本身就不公,這也是一種自私行為,不是嗎?”


    “朕……”朱祁鈺啞口無言,他還真不好反駁。


    李青這話著實大逆不道,卻也事實,大明最大的地主,恰恰就是他們老朱家。


    太祖殺貪官汙吏,可謂是曆史之最,可結果呢?


    人是沒少殺,但貪官汙吏仍是絡繹不絕,其根本原因就是在此。


    常言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無私奉獻的人是有,但終究隻是一小撮,更多的人都是極端利己者,如此去看,就連我也是如此……朱祁鈺心中的無力感更濃。


    “所以啊,皇上不能以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天下人。”李青見他聽進去了,繼續道,“而我之所以說,穩住上層建築,便能穩住大明的高樓,是因為百姓樸實;


    千百年來,他們已經被剝削習慣,隻要有飯吃,有衣穿,他們便不會造反;


    但有能力,且不滿現狀的人則不然,皇上讓他們難過,他們就敢造你的反。”李青道,“舉例來說,一群受壓迫的底層百姓,通常不會造反,但這些人中,要是有陳勝、吳廣呢?”


    朱祁鈺呆了呆,胸中怒氣漸漸平息,開始反思。


    若是秦王朝籠絡住陳勝、吳廣這一類人,還會走向覆滅嗎?


    “所以啊,得給人好處。”李青道,“漢朝開通了武將上升渠道,所以有了強漢;


    唐朝開通文人士子上升渠道,所以有了盛唐;


    就如三年一次的科舉,時至今日,大明早已不缺官員,甚至官僚機構已經臃腫,但科舉能停嗎?


    皇上,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吧?”


    “朕…明白了。”朱祁鈺頹然苦笑,“朕都明白了。”


    ……


    李青本不打算跟朱祁鈺說這些,至少暫時沒這個打算。


    但朱祁鈺主動問了,李青又考慮到他在朝堂待很久了,未來也要離開一段時間。


    今天正好趁著機會,讓朱祁鈺明白這殘忍的真相,不至於以後自己離開,朱祁鈺手舉無措。


    朱祁鈺長舒一口氣,不再想這些太悲觀的事情,問道:“遼東方麵,先生具體怎麽安排?”


    “讓那些部落首領帶領族人搞大開荒,開墾出的耕地,隻需足額交稅,具體劃分讓他們自己來。”李青笑道,“這也算是上升渠道了,有了上升的空間,那些部落首領便會安定下來,且還會幹勁兒十足。”


    朱祁鈺皺眉道:“以後呢?”


    “以後隨著融合,那些個部落首領威望會越來越低,很難再成氣候。”李青眯著眼道,“到那時,朝廷便可輕鬆重新分配資源,比如,提升些有些能力者,給其少許好處;


    這樣非但不會引起動亂,反而會深得民心。”


    朱祁鈺緩緩點頭,欣然讚道:“先生大才!”


    “嗬嗬……”李青笑笑,繼而認真道:“為帝者,一舉一動都牽扯甚大,最忌急躁,還請皇上牢記。”


    “嗯,朕明白。”朱祁鈺籲了口氣,驚歎道:“先生一席話,讓朕醍醐灌頂;今日先生字字珠璣,朕獲益良多。”


    何止是獲益良多,簡直是打開了新世界大門。


    於今時今日,他才真正明白做皇帝有多難,做一個好皇帝,更是難上加難!


    他不禁想起曆史上的那些昏君,真是他們不想做明君嗎?


    未必!


    或許隻是無能為力罷了。


    朱祁鈺不禁反思,若無李青、於謙等一小撮兒人,他會是個怎樣的帝王?


    大概…也會是個昏君吧!


    火鍋還冒著熱氣,但隨著炭火漸消,已經不再翻湧了,湯汁也少了許多,朱祁鈺嘴角泛起一抹苦澀,加炭、加湯。


    …


    三日後,李青帶著一行年輕人,向朱祁鈺辭行。


    朱祁鈺親自相送,送出皇城。


    望著漸行漸遠的隊伍,他怔怔出神,眼底深處有著一抹絕望。


    一種大徹大悟,看透一切卻又無力扭轉的絕望。


    “皇上,永青侯他們走遠了。”小恒子小聲提醒,諂笑道,“永青侯本事大著呢,定能完美處理遼東事宜,皇上莫憂。”


    朱祁鈺眼眸眨了眨,忽的笑了:是啊,他比我看得更透徹,也更絕望,但他並未放棄,反而一直為之努力,衝在最前沿;


    而我身為皇帝,又豈能放棄?


    他眼中的那抹絕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鬥誌火焰。


    朱祁鈺深吸一口氣,朗聲道:“擺駕回宮!”


    自今日後,景泰帝更勤政了。


    朱祁鈺確如他自己所說,沒有雄才大略,但他不懈怠,以勤奮彌補……


    三月,山.東半省銅錢置換寶鈔開啟。


    七月,再度開啟銅錢置換。


    時至九月,山.東全境完成兌換。


    期間,於民間購銅,開采銅礦,從日本貿易得來的銅,全被送去了寶源局。


    大明鑄錢成本直線飆升,是印鈔的數十倍,但朱祁鈺並未因此心疼。


    ~


    景泰十年。


    二月,河.南半省開啟銅錢置換。


    六月,全省兌換完成。


    八月修長江堤壩,十月治理黃河。


    朝廷花錢如流水,國庫幾乎沒有盈餘,但民間卻是極具繁榮,太多的就業崗位,讓他們有了掙錢的機會。


    這也是上升的渠道,生活品質的上升!


    百姓逐漸從吃飽,往吃好上麵追求,積極向上。


    ~


    景泰十一年,二月。


    李青完成了工作交接,從遼東返回京師。


    基本框架已經打好,後麵人隻需按部就班即可,他總算可以清閑下來了。


    進宮匯報了下工作,他便休息了。


    在家休息了數日,李青養好精氣神兒,再次進宮找朱祁鈺請假。


    如今雖因草原局勢緊張,大明有源源不斷的人口流入,但接收流程已經穩定,有他沒他區別不大,李青也想回去陪陪師父。


    忙碌了這麽久,也是該歇歇了。


    “下個月殿試開啟,先生不妨留京一月,幫朕把把關。”朱祁鈺笑道,“之後,先生再回金陵放鬆不遲。”


    “嗯…也好。”李青點頭。


    他倒不急這一時半會兒,朱祁鈺很夠意思,讓他景泰十二年再回京辦公。


    近一年假期,屬實夠大氣了,李青不好拒絕。


    “皇上,你要多保重龍體。”李青注意到才三十多歲的朱祁鈺,已經有白頭發了,蹙眉道,“臣給你開副固本培元的方子吧?”


    “嗯,好。”朱祁鈺笑著答應。


    李青補充:“還要多注意休息。”


    朱祁鈺失笑道:“朕又不是小孩子了,累了還不知道休息?”


    李青輕輕笑笑,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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