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知寒打著哈欠回寢殿時, 一叢老梅較之昨夜,又有幾個骨朵兒在枝頭綻開, 襯著雪景,如巧筆描畫般唯美。


    叢叢紅梅之下,踱步的男子一雙眼中少見的露出掙紮之色,手中捏著一方絲帕, 素白手指瑩潤修長, 骨節因太過用力而透出青色, 天上靜靜飄落零零小雪,在他肩頭發頂落了薄薄的一層。


    顧知寒從年幼起就和柳燕行一道習武、一同躲過滅門之禍、在西域縱橫瀟灑數年、又在中原興風作浪,對他再熟悉不過, 親眼見證著他從懵懂的孩童走到如今模樣。


    他這位兄弟看似溫柔如水, 雅號“臨水仙君”, 實則因幼年經曆戒心過重、精於算計。他幼年喪父喪母,自被顧家收養以來, 格外小心謹慎、事事追求完滿周全,待人謙和有禮,但這些不過是裝出來的表象。


    武林中大部分十三四歲的少年還在隨師門習武,而柳燕行的十三四歲, 已經帶著他在大漠諸部中輾轉謀生。多少年長之輩都無聲無息死在黃沙下, 徒餘一具白骨,可他們不僅活了下來,還習得《地卷》中心法,雖有幾分機緣湊巧, 更多的卻是靠柳燕行心有百竅、算盡機關。


    當日他兄弟二人輾轉西域,擊殺諸國宗師,從未見柳燕行手軟。那日雖是為曲杉斛和瓊姬遭遇不平,但奪走聖燈,擊殺半數城主,引四護法追襲三年,也是柳燕行順勢為之,以此削弱邪道、引其內亂,十年內無法積蓄力量進犯中原。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計算得仔仔細細,前瞻後顧,顧惜羽毛。


    正如兩人共同執掌正道,柳燕行為了推行竹枝派理念,便能下足水磨功夫將百家武學研究透徹,再按照正道最推崇的那副模樣,如洛小山一樣做個人人推崇擁戴、完美優雅的仙君。


    洛小山的仙子是真仙子,柳燕行的仙君卻是假仙君,大概這個人渾身上下唯一溫和的,不過是外在的一身皮肉,內裏的整顆心早已冰冷涼透,沒有半分熱乎氣兒。除了他和聞箏這兩個自幼就結識、心中有共同信念的好兄弟,再未有人能接近過。當年殷家兄弟傾盡家財、拋卻一生來追隨,六人義結金蘭,實則也未曾走入過他內心。


    殷不辭舍得一身剮,才於臨死前換他記住那一道蜂蜜糕。


    因而當日顧知寒見到他和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狀似親密,才會心生不忍,盡己所能去拉那姑娘脫出這一灘渾水。


    沈檸那姑娘,實在是太好看透了。


    劍聖情薄,沈纓情深。明心仙子為他千裏追殺,青杏壇醫仙舍命相護,都未曾得他半分動容;可娶妻後的沈纓,卻又肯為妻子挑了青杏壇、封劍十數載,心甘情願地窩在南疆。這樣一個人,養出的女兒必然也是同一個性子。


    何況沈檸一看就受到家中嬌寵,腳步虛浮、內力平平,唯有一身輕功還能看。隻怕是劍聖放在羽翼下護得嚴實、不讓外界紛爭打擾到她,才能明豔而天真、懵懵懂懂地一腳踏進草菅人命、權|欲暗湧的江湖。


    與在狂浪中爭逐十數載的柳燕行,完完全全是兩個極端。


    忽然就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姑娘,一心隻習武,背負著遠超自身的名望,於是便動了為數不多的惻隱之心。


    從未有一個人隻用短短時日,就讓柳燕行護的嚴嚴實實,不準人傷、不準人碰、不準人欺辱。


    也從未有一個人隻憑幾句話、幾滴淚就能令柳燕行改變心意。他一向落子無悔,凡是決定好的事,無論多久、多難都要辦到,不然當年也學不成《地卷》、也不會為了推行竹枝派理念,輾轉西域千裏奔波、潛心數年研究武學、甚至不惜對上整個正道門派。


    可那日帝鴻穀他再見兩人,沈檸果真如他所料渾身狼狽、血與土沾了滿身,他悵然之餘,才真正看了個清楚明白——


    這兩人的相伴不管是真是假,那個捧出一顆真心的小丫頭,早已經不知何時,占據了自己兄弟的滿心滿眼。她是個例外,輕易就讓柳燕行放下一身防備;已經定好的決心,隻因見她幾麵,便陷入掙紮與懊悔。


    顧知寒最清楚,這世上男女間的情意,從來兩敗俱傷,何曾有過高下之分。柳燕行如今每推開沈檸一寸,就如手執利劍往自己心髒上插|進一分。


    他身為個中老手,雖然也同情沈檸,到底還是偏向自家兄弟,對沈檸道了聲對不起,想著大不了日後自己替他照顧著,走上去在柳燕行肩上一拍:“什麽事這麽糾結?說出來,哥哥給你參謀。”


    柳燕行正沉思,沒注意竟讓他拍在了肩頭,瞟了他一眼,“你是誰的哥哥?”


    “弟弟,弟弟行了吧!”顧知寒老實地把手拿開:“說真的,若論武學,我不如你,若談情|事,你不如我。”


    要往常,柳燕行早就讓他閉嘴了,今日卻微微遲疑,“她……過兩天就要和肖蘭回中原了。”


    顧知寒瞬間明白這人何以閑的沒事兒,這麽晚還在梅樹下兜圈子。


    “留下!堅決得把人留下,跪在地上告訴她,她最美,她最溫柔,她是世上第一等的好姑娘,你以前瞎了眼,腦子有毛病才推開她。從今日起,隻愛她、疼她一個人,決不再看旁的姑娘一眼。”


    這些話一聽就是他翻了船,哄老相好用的。柳燕行看他的眼神,就仿佛顧知寒的腦子才有毛病。


    顧知寒不滿:“我知道是俗氣了些,可你別不信,女人還就吃這一套,保管你以前不管造下多大的孽,都能圓回來。實在不成,你再把傷啊病啊的透露幾分給她,瞧她心不心疼!”


    柳燕行輕吐一口氣:“可肖蘭比我更適合她。”


    顧知寒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但現在他鐵了心幫兄弟,隻說:“沈檸一心都是你,這件事所有人都看的出來。”


    柳燕行正是知道,帝鴻穀一別後,滿心冰冷灰燼中才又一次燃起星點不該有的渴求。


    他還在強行靠著理智說服自己:“肖蘭是帝鴻穀雙星,劍聖仇家不少,帝鴻穀應該護得住她。”


    “你是荒海的尊主,也能護得住她,等你死了,我也可以。”


    柳燕行搖頭:“我和正道不死不休,她沒必要卷進來。肖蘭還是劍聖看好的人,劍聖說過,不願把阿檸托付給我。”


    顧知寒冷笑:“你愛的是沈檸,還是她爹劍聖?管劍聖願不願意!”


    柳燕行艱澀道:“最重要的是,若我日後……誰來照顧阿檸呢?”


    顧知寒沒皮沒臉地笑:“這點就萬萬不需要擔心了,兄終弟及,弟弟我特別願意替你照顧小嫂子一生呢,保準照顧的周周到到、舒舒服服!”


    柳燕行原本眼中的糾結與掙紮,在看了他幾眼後忽然迅速冷卻,徹底打消了念頭:“這樣的話……還是麻煩肖少俠吧。就這麽定了!”


    顧知寒心中哀嚎一聲:“我說真的!”


    柳燕行眉心滲出寒意,一言不發進了寢殿。


    隔日,照夜寺和笑世門兩位城主忽受重傷,對如何受傷卻諱莫如深。


    各位城主宛如驚弓之鳥,不敢再待,帶上門人紛紛下了涿鹿台。


    沈檸等人也開始收拾行李。顧知寒給了她三樣東西,一份陰陽秘藥的方子,一本薄薄的冊子,上麵字跡清晰,謄了《山海卷》全文,還有一塊荒海令,憑此令可在瑤池十二城任意來去。


    雖然沒明說,她也知道這都是誰送來的。那日在場諸人,悟性高到能默記《山海卷》的,也就柳顧這兩個疑似修習了《地卷》、五感大幅提升的非人類。


    隻是肖蘭修的《歸藏集》不遜於《山海卷》;阿羅已進境宗師,無需此等心法;沈樓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沈家一向不需多高明的心法,單憑《易水訣》就能橫著走,幾人都不在意。


    唯獨沈檸倒是想修練,可憑她自己的悟性,實在看不明白冊子上那些繞而又繞的句子。這時候她就萬分想念柳燕行這個家庭教師來,更覺得有必要把他追回來,不然豈非耽誤自己的成聖大計!


    將三件東西放好,沈檸忽然看到包裹角落靜靜躺著的仙君娃娃。


    比起珠花,這個娃娃其實才算得上柳燕行送她的禮物,尤其兩人情熱時,她每日都要看上一回,收的格外妥帖仔細。


    但這些時日,已經很少拿出來看了。今日看到,重拾歡喜。娃娃價格不菲,身上戴了許多寶石配飾,惟妙惟肖,連腰間錢幣大小的小玉佩,也細細刻了米粒般的“臨水仙君”四個小字。沈檸想了想,把那塊小玉佩拆了下來,取了條繩穿過,掛在自己心口,當作勉勵。


    這次帶不走你正主,先帶你走吧。


    兩日後,沈檸、沈樓、阿羅和肖蘭辭行,啟程去往邊關的寒川城。陵光君和曲杉斛都要留在涿鹿台,隻有姚雪倦得盡早回去繼承芙蓉城城主之位,和他們同行。


    來送行的是顧知寒和執明君、陵光君、曲杉斛,柳燕行沒到,說是處理公務,就不來送了。


    沈檸雖然打定主意曲線救國,先去查案,但臨行前沒能再見,心中多少有些失望,還是沈樓看不下去,拽著她走了。


    肖蘭沉默地跟在後麵,肩上停著小鸚鵡。


    走出不遠,小鸚鵡忽然嘰嘰喳喳叫嚷起來,沈樓怎麽嚇唬都不頂用。沈檸若有所感,回頭望去——


    正對著他們的方向,天地蒼茫,一襲黑衣遙遙靜立,仿若落於皚皚山巔的蒼鷹,孤寂桀驁。


    沈檸心中一顫,直至轉過山,再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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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分開第一天


    來時幾人一路跟著柳燕行, 隊伍中高手如雲,仆婢成群, 由不苟言笑的孟章君和監兵君壓陣,沿途不做絲毫停留。回程則由姚雪倦領路,芙蓉城弟子輜重繁雜,姚雪倦便跟著他們四人輕裝先行。


    瓊姬與洛小山性格截然相反, 行事放縱, 被時人稱作妖姬, 收的徒弟卻不像他灑脫隨性,更肖似洛小山的仙女做派,辦事講究, 玲瓏心肝。


    她隻在昔日喜宴上聽柳燕行提了一句沈檸向往美景, 就記在心中, 知道這幾人少有機會能來西域一趟,規劃的回程路特意經過照夜寺地盤不夜城。此城在西域素有小江南的美稱, 如此安排,也是順帶請他們遊覽景致,乘興而歸。


    荒海五道中,照夜寺主修無情道, 既然帶了一個“寺”字, 與芙蓉城隻收女弟子相反,這個門派一向隻收男弟子,信奉的是外邦傳來的教派。城池修築在一片終年不涸的大湖周圍,滿城綠意, 景致幾與中原無異,建築卻不受中原方正規矩的約束,美上許多。


    沈樓進了不夜城,頓時一喜,趕路這些時日,日夜除了重重雪山就是無垠荒漠,景色曠達遼闊,可也真的枯燥乏味,沿途小城物資不齊、人丁稀少,幾人都沒能好好補充休整。


    而不夜城的規模卻完全能和中原大城媲美,且風格鮮異,讓人耳目一新,一掃連日來的枯寂疲態。


    姚雪倦為幾人解釋:“不夜城是照夜寺所轄,和庖丁解離坊所在的四味城、我們的芙蓉城,千年來始終是十二城中最富庶的三座城池。隻是我師父當年闖下涿鹿台,助兩位尊主斬殺六位城主,絕了與其他同道的往來,芙蓉城才在這十年間衰落沉寂,不複往昔。隻餘不夜城、四味城兩座繁華依舊。”


    沈樓隨口問:“不夜城裏有什麽好玩的?”


    姚雪倦笑笑:“應有盡有,之後我帶你們在城中逛逛,現下咱們先去投宿,好好洗個澡,再去買兩身衣服。”


    沈檸這些天跟著她,差點誤以為自己跟的是柳燕行,兩人都是那種把一切細節提前想好,你什麽心都不用操的人。


    然而投宿時,沈檸發現自己一顆心放得略早了些。


    一連問了幾家都是沒房間,沈樓把桌子拍得梆梆作響,那店家就是一口咬定隻剩兩間下房。


    人家還苦著臉,愁眉不展:“最近實在房源緊張,涿鹿台開了聖塚,好些旅人趕來趕去,比平日裏多了不少客人,我們總不能將客人趕出去。”


    要真是如此,他們也就認了。


    然而就在他們糾纏時,旁邊大搖大擺來了個照夜寺的弟子,呼朋引伴,輕輕鬆鬆便住進了上房,顯然房源並不是如店家所說的那般緊張。


    沈檸丟了枚銀錠在桌上:“那些人為何能住上房?你莫非怕我們付不起房錢?”


    店家陪著笑:“您說笑,這裏是不夜城,照夜寺的大爺來打招呼,他的朋友當然能住上房。但您幾位嘛……”


    幾人這才明白,不是沒有上房,而是上房都給照夜寺弟子留下了。


    不是財的問題,那便是權了。


    姚雪倦將芙蓉城主的令牌丟在桌上,“我是新任芙蓉城主姚雪倦,你不認得我,總該認得這塊城主令。”


    熟料店家不卑不亢,將令牌推了回來。


    “我怎麽可能不認識您。您肯定去過其他家了,實話和您說,要不是認出是芙蓉城的客人,也不會沒有房間。”


    “你最好別和我們耍花樣。”阿羅怒目,拇指輕扣,青睚劍出鞘三寸,向前一|頂,凜凜劍氣寒意迫人。


    小鸚鵡在肖蘭肩上跟著虛張聲勢地張了張翅膀,這些天它羽毛長齊,躍躍欲試總想飛遠。


    店家額上滑落一滴汗。


    “您不該怪我,要怪隻能怪瓊姬城主,前幾日照夜寺的人從涿鹿台一回來,全城就下了明令,若見到芙蓉城的人,絕不能給好臉色。想來是瓊姬城主又做了什麽事,您為難我一個小人物也沒有用。”


    姚雪倦一張俏臉漲紅,悄悄拉了幾人出來,難以啟齒:“師父當年確實得罪了各城,我隻當他卸任城主後能有所緩和,這次是我思慮不周、拖累幾位。不如幾位單獨再去,沒準兒就能有好一些的房間。”


    沈檸想了想:“不用,我或許有辦法。”


    她返回去,店家一看是她,生怕再被逼迫,上來還是老一套,推說上頭拿城主令壓著,實在難辦。


    沈檸:“我不逼你,問幾句話,總行吧?”


    店家略略鬆了口氣:“姑娘請說。”


    沈檸:“這裏可是荒海地界?你可是荒海中人?”


    店家應是。


    沈檸:“那好,尊主的命令,你聽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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