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媽媽絲毫沒有感到驚訝。她繼續著手裏的事,說:「你知道嗎,我到現在還記得,阿鬱第一次帶你回家來見我,咱們說著話,你偶爾看看阿鬱。你並沒說太多,但我心裏就有了把握。我知道你是真心愛阿鬱的。」


    「為什麽?」我不知溫媽媽為什麽會提起這個,但還是問道。


    溫媽媽微微一笑,說:「你呀,從來都是個眼睛藏不住心事的人!你看著一個人,心裏喜不喜歡,愛不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我很驚訝。我忽然想起來,自己和溫鬱一起的時候,她很少問我「愛不愛」她。有時候,我呆呆地望著她時,她會笑著罵我「傻」,然後說一句:「我也愛你!」自然,愛人之間說情話是無需理由的。但我還是對她用了一個「也」字感到奇怪。的確,我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但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心裏亂糟糟的。我問溫媽媽:「媽,我真是這樣嗎?」


    溫媽媽停下手,轉臉看著我,認真地回答:「真的。所以今天蕊蕊的媽媽來咱們家,我心裏就有點兒明白了。」


    「明白什麽?」我不甘心地問道。


    「傻孩子,」溫媽媽的語氣裏並無責怪的意思,「你喜歡她呀。」


    我呆呆地看著溫媽媽,「那就是說……她也能看出來了?」


    「誰?」溫媽媽問道,「李燕還是蕊蕊媽媽?」


    我沒有回答溫媽媽的話,下意識地搖搖頭。我沒想到自己會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也從不知道自己對內心情感的控製力是如此之差。我拚命回憶自己在與嶽琳相處的過程中,有沒有什麽不妥的言行,可我偏偏什麽也想不清,一切都如同亂麻似的糾纏在一起。我感覺到溫媽媽在同情地看著我,這眼神讓我有無地自容的感覺。


    最後我終於從那堆亂麻中掙脫出來。我覺得我的嗓子十分幹澀。我很嚴肅地告訴溫媽媽:「媽,我決定,以後和李燕相處下去。你認為呢?」


    溫媽媽用了解的目光看著我,說:「你也不能光為別人著想,得學會為自己考慮。」


    我點點頭,沒再說話。我暗自失落,除此之外,我又能有什麽樣的選擇呢?


    3


    溫鬱沒有墓地。她的骨灰被灑在郊區一個向陽小山坡的香樟樹下。這不是她自己選取的地方。她隻是有一次開玩笑時對我說,如果有一天她先於我死了,千萬別把她放在公共墓園裏和別人擠作一團,而要找個陽光好的山坡,一棵綠色的樹木,把骨灰灑在樹根周圍。這樣,她就可以和那棵樹一起沐浴著陽光再次生長。溫鬱死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去尋找這樣一個合適的地點,最後終於找到了。那棵香樟還很年輕,在陽光下有種欣欣向榮的生命力。我想如果溫鬱親眼看見,也一定會接受這個永久的陪伴。


    我去找李燕告訴她我的決定之前,先去了一次那個小山坡。我把收了很久的許多物品一起帶去了。溫鬱的大部分照片、我送給她的小禮物、她最愛讀的書,還有我斷斷續續寫的幾本日記。我在那棵樹下坐著,把帶來的東西一樣樣慢慢燒了。對我來說,它們實在太過重要,以至於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來存放。我把它們燒成灰,灑在溫鬱周圍。我想像它們在空氣中與溫鬱匯合。這種想像讓我的心情變得稍稍明朗。


    我在那棵樹下坐了好久,心裏不停地對溫鬱說著話。我告訴她,我還是像以往一樣地念著她。我跟她講述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把嶽琳和李燕的事都講給她聽。我覺得溫鬱就在我身邊的空氣裏呼吸,連她溫柔了解的目光都能感觸到。我問溫鬱,我愛上另一個女人,她會不會生氣。我還問她,如果為了保護這個女人,我將做的選擇是不是正確呢?我聽不到溫鬱的回答。一陣風吹過,頭上千萬片香樟葉「颯颯」地響,好像是一聲遙遠的輕笑。隨即便隨著風去了。


    當天晚飯桌上,我告訴溫媽媽,吃過飯我就去找李燕。溫媽媽問我,是不是真的想好了。我說我已經想好了。


    溫媽媽嘆了口氣,說:「燕兒是個好姑娘。如果阿鬱有知,也會為你們高興的。」


    一旁的蕊蕊一邊乖乖地吃飯,一邊似懂非懂地聽著我們的談話。她忽然插嘴說:「奶奶,你們說的是不是那個好漂亮的燕子姐姐?」


    溫媽媽笑著說:「就是啊。不過蕊蕊要叫她『燕子阿姨』才對啊。」


    蕊蕊想了想,一雙黑亮的眼睛盯著我,問:「秦叔叔,你是不是要和燕子阿姨結婚啊?」


    我笑了,摸摸蕊蕊的頭,說:「可能吧。」


    出人意料地,蕊蕊眼睛裏掠過一絲懼意,怯生生地說:「叔叔,你別和燕子阿姨結婚,好不好?」


    我和溫媽媽對視一眼,都覺得奇怪。溫媽媽問蕊蕊:「蕊蕊,為什麽不讓叔叔和阿姨結婚啊?」


    蕊蕊的眼睛裏立刻汪滿了淚水,像犯了大錯似的垂下頭,膽怯地回答:「因為你們結婚了,就會吵架……還有,要是結婚了,就會有『多餘的小孩』啦……」


    溫媽媽忙把蕊蕊抱到懷裏,撫著她小小的肩膀,安慰她:「傻孩子,怎麽會呢?這都是誰跟你說的呀?」


    蕊蕊像小貓似地抽泣,「是爸爸說的……爸爸說,要是不跟媽媽結婚,就不會有我這個『多餘的小孩』了……」


    溫媽媽抬頭看著我,眼睛裏充滿詫異。而我的震驚不亞於她。我忽然回想到,第一眼看見蕊蕊時,就覺得她清秀的麵容裏有種隱隱的怯意。我想像不出朱文傑會對自己的孩子說這樣的話。不,不會的。我的記憶又跳出來為朱文傑作證。我憶起多年前那個在訊問室裏號啕大哭的何梅英,耳邊似乎又迴響起何梅英女兒在派出所外淒涼的哭聲。不是朱文傑救了她們麽?他不是為了保護一個孩子的心靈不受傷害而犯了影響他命運的錯誤麽?這樣一個朱文傑,會對自己的孩子說她是一個「多餘的小孩」?


    我正在困惑,手機響了。我去接聽,裏麵卻沒有聲音。看看屏幕,手機並沒掉線。上麵顯示的是一個固定電話的號碼。我又「餵」了兩聲,裏麵忽然有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是秦陽平嗎?」


    「我是。」


    「你是不是在找陸海洋?」


    我全身的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為了避免驚擾老人和孩子,我對溫媽媽做個手勢,起身一邊走出飯廳,一邊對著電話,盡可能平靜地問:「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那人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隻對我說了一個地點,說到了那兒我就知道了,然後便掛斷了電話。我站在原地思忖了幾秒鍾,馬上給嶽琳打了個電話。很快,嶽琳的聲音便出現在耳邊。


    「剛才有人給我打電話,提到了陸海洋。」我說。


    嶽琳也警覺起來,問我怎麽回事兒。我把電話內容告訴了她,並說我打算馬上去那個地方,了解一下情況。嶽琳先是同意,接著又有點兒擔憂,問我一個人行不行。


    「沒問題。」我說,「再說我會有防備。」


    嶽琳沉吟一下,說:「那好。一有什麽情況,馬上跟我聯繫。」


    我答應了她,掛了電話。來不及跟溫媽媽多解釋,隻說隊裏有任務,必須馬上就去。我沒有帶槍,但貼身帶了把匕首,便匆匆出門,騎上摩托,向電話裏那個男人所說的地方奔去。


    到了地方,我停好車,四下看看。這是一個僻靜的小巷巷口,周圍的路燈都壞了,四處都是黑暗。我本能地警惕起來,眼睛掃著四周,觀察著動靜。這時,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小巷裏傳來。


    「秦陽平。」他叫我,但周圍太黑,我完全看不清他的人。


    「你出來說話。」我對他說,身上的肌肉繃緊了。我隱隱嗅到一種不祥的氣息。但我不想立刻掉頭離開。我找陸海洋實在花了太多的工夫,即使有一絲可能性,也不能放過它。


    那個男人沒有馬上說話,他似乎在向巷口移動。我豎著耳朵,注意傾聽身後的聲音。周圍很安靜,隻能聽到遠處汽車喇叭的聲音。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隱約能看出巷子裏那個男人個頭雖不高,但體格很魁梧。我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樣,但隻能看出輪廓。


    片刻後,那男人說:「你不是想找陸海洋嗎?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得保證我的安全,有人可不想讓你們找著他。」


    我說:「你放心。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


    他卻像是有些害怕,壓低聲音說:「你別站在那兒,這兩天老有人盯著我,別讓人看見!」


    我半信半疑,向前走了兩步,更努力地打量他的臉,他卻把臉背過去了,還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麽。


    「你說什麽?」我有點兒急,問道,又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這一瞬間,麵前的男人突然轉過身來,一根黑黝黝的棒狀物挾著風聲砸向我的頭頂。我閃身躲開,同時卻聽到耳後突如其來冒出雜亂的腳步聲,至少有三個人在向我撲來。我根本沒有時間思考,也來不及抽出那把匕首,赤手空拳與他們展開一場惡鬥。黑暗中,我知道自己已經受傷了,但我除了繼續反抗別無它路。顯然,他們也沒料到會遭遇一個勁敵,本以為三兩下可以解決的問題,卻拖了近十分鍾,才將我打倒在地。


    有一隻腳重重地踩在我臉上。我能感覺到鞋底粗糙的紋路。他狠狠地用腳碾我,罵道:「秦陽平,聽著!今天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你!要是再他媽問什麽陸海洋的事,小心腦袋搬家!」他大概也受了傷,聲音痛楚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腳下又加了勁兒,「媽的,手腳還挺利索……作為懲罰,今天就給你留個小小的紀念……」


    我在下麵一直在集中注意力感覺著他在上麵的舉動。他似乎從身上抽出個什麽東西,彎下腰,手朝我伸過來。我瞄準這個時機,將已經偷空握到手裏的匕首揚起來,狠狠地向上紮去。立時,頭頂傳來一聲悽厲的慘叫,我頭上的腳一下子鬆了勁兒。我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周圍幾個人毫無防備,看見他們的一個同伴蜷縮著身子,倒在地上,一時慌了手腳。顧不上和我糾纏,連拖帶拉扶起那個倒地的男人,很快逃開了。


    與此同時,我聽到自己的手機鈴響了起來。我掏出手機想接,卻覺得眼睛被什麽蒙住了。伸手一摸,摸到濕乎乎濃稠的液體。忽然間,天地似乎換了個位置,眼睛裏什麽也看不見。繼而,我就軟軟地癱倒在地,暈了過去。第八章 證人失蹤  1


    我睜開眼睛,雪亮的燈光下,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女人的側影。她似乎正在出神地望著什麽,沒有意識到我的醒來。她側麵的線條簡潔而柔美,尤其是鼻樑下嘴唇的側線,微微翹起,像一朵清晨的喇叭花。我一時間有些迷惑,弄不清這個女人是誰,她在這裏做什麽,她那麽專注地望著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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