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糾紛後,你們沒有對客人做什麽補償?」


    「本來就是他理虧。酒醒以後,他就自己走了。」


    「和客人發生糾紛的服務員呢?我們想找他了解情況。」


    「出了這種事,服務員還能留?早開掉了。」李安民的回答滴水不露,談話進行到這時,他已經逐漸鎮定下來。


    那個姓陸的客人是問題的關鍵。我們暫且放下其他內容,主攻這個疑點。由於之前的調查一直有著掩人耳目的藉口,可能還沒有引起李安民他們太多的警惕。我們突如其來地抖出證據,令他們有些措手不及。李安民的話,從另一個側麵證實了那個報警電話的內容。我們越來越確信,李安民所說的「小糾紛」,很可能是一個不小的案件,否則,他們的極力遮掩就令人奇怪了。


    我和李安民自多年前相識以來,第二次正麵相對。他眼底隱藏著對我的忌恨,但因為遭遇新的不妙局麵,這種恨意被另一種情緒壓倒了。對他見風使舵的能力,我實在有幾分欽佩。聯想起過去種種牽連,我想,這個人做出什麽惡事來,是不足為奇的。不過與此同時,我又覺得,他的惡劣行徑雖經掩飾,卻似乎仍顯得浮淺。就好像是一潭臭水上一隻飛來飛去的蚊子。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模糊地猜想,那整潭的水下,又是些什麽呢?


    調查的過程充滿了瑣碎、試探和反覆。我們缺少確鑿的證據,李安民他們仍是自由的。這自然給他們統一口徑提供了方便。他們對我們所提的疑問,都作出了「合理」的解釋。我們明知這解釋是謊言,卻無力推翻。調查陷入了僵局,我雖然有一些焦慮,卻並沒有失去耐性,在看似無效的尋找中安靜等待。


    調查進行過程中,我注意到,上次自己暗查時看到的那些形跡可疑的年輕女孩子,忽然間都消失了。酒店裏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許多。我們已經打糙驚蛇了麽?這讓我暗自憂慮。我們想了各種辦法想得到那個陸姓客人的情況,但現在,再也沒有一個員工會對我們吐露線索。曾經給我們作過證的兩名員工,一名莫名其妙地「辭職」離開了,另一個,像是變成了啞巴,對我們所有的問題都以搖頭作答。


    嶽琳一直關心地詢問調查進展狀況。聽了我們反映的情況,她有相似的感覺,即晶華裏必有某種內幕。問題是目前我們的證據不足,而調查工作已被公開,他們必然會想方設法彌補漏洞。近段時間,也會注意收斂不軌行徑。這樣一來,我們就更無處下手了。


    這個時候,「貓眼兒」出現了。


    這是個容貌俏麗的年輕女孩子,至多二十來歲。早在對晶華進行暗查時,我就注意過她。她有一個顯眼的記號,左耳上紮了一溜四、五個眼兒,戴著不同式樣的耳釘。衣服穿得很清純幹淨,但眼神卻非常活泛。看似規規矩矩地走著,心裏別有用意的異性很容易就會發現,她其實不停地用眼神在搜尋獵物。


    那時候,因為我一副來店消費的客人舉止,和她交錯而過時,兩人有片刻的對視。我立刻發現,她用了一個眼神在向我發出信號。也許看我麵無表情,她也沒再繼續放電,毫不尷尬地走開了。


    後來調查公開化了。有一天,我和林光遠開著警車準備離開酒店時,我一眼看見那個戴了一串耳釘的年輕女孩子下了一輛計程車,準備走進酒店。她不知為什麽回頭望了一眼,正好看向我們的方向。她似乎在原地停留了兩秒鍾,我們的車駛得遠了,看不見她的表情了。


    這些都是後來回憶起來的。因為當時沒有特別之處,便和其他瑣碎的記憶片段一樣,被隨便擱置在大腦角落。對酒店的公開調查擱淺後,我也著便裝來過酒店兩次,想不引人注意地再多了解些情況,但我發現,我已經被相當多的員工記住了長相。這使我的意圖幾乎失去了實現的可能性。


    我有些鬱悶,走去大堂的洗手間。忽然聽到背後高跟鞋「篤篤」敲地的聲響,那聲音在經過女洗手間時並沒有停下,而是一直朝我的方向前來。我放慢了腳步,聽到那腳步聲走到了我身後。


    「先生……」一個略顯緊張的女聲輕輕叫我。


    這個聲音一出,我的記憶庫立刻被調動起來,迅速判斷出這是一個曾經聽過的聲音。我馬上迴轉頭,走廊裏別無他人,對麵是那個左耳戴了一串耳釘的年輕女孩子。她的眼神遊移不定,不知是緊張,還是「職業習慣」。


    「你們查出來了嗎?」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但對我來說,卻是相當有震撼力。


    我已經回憶起來,就是她打的報警電話。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抓著她的胳膊,把她一直帶出酒店大門,駕車離開此地,當麵向她查證詳情。但我被她的警惕態度提醒,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四周。還好,走廊裏暫時隻有我們兩個。


    我也低低地對她說:「把你的聯繫方式告訴我,我好……」


    她匆匆打斷我,低聲說:「他叫陸海洋,就是本市人,不知道幹什麽的……」


    這時,遠遠地有腳步聲向走廊這裏接近。


    「你叫什麽名字?」我抓緊時間問。


    「貓眼兒。」她簡單地說,側耳傾聽著,表情緊張地向後退去。她退到女洗手間門口時,腳步聲剛剛拐進了這條走廊。


    貓眼兒罵了一句很下流的話,一推門走進了洗手間。我知道這句罵是她故意甩給我的。我想貓眼兒的掩飾並不多餘,因為走進走廊的不是別人,而是趙東來。他毫不掩飾惡狠狠的眼神,滿臉狐疑地打量了我幾眼,又瞥瞥已經關上了門的女洗手間,然後又轉臉瞪著我。


    為了保護「貓眼兒」,我皺著眉對趙東來說:「你們這兒搞什麽貓膩?亂七八糟的。」


    趙東來盯著我研究了一會兒,臉上的肌肉漸漸扭動起來。我不想太過主觀地形容他的笑,但除了「yin邪」二字,的確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詞來。「警察大哥,有些事兒,大家都心知肚明啦!誰又比誰幹淨點兒呢?」


    這種場合下,我不想和趙東來多說,哼了一聲,轉身進了洗手間。沒想到趙東來也跟了進來。我們並排小便,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有點兒噁心。


    「秦警官,有一個笑話你聽說過嗎?」


    我不搭理他。但他卻像是自得其樂,邊放著水邊自顧自講笑話。


    「這個笑話的名字叫:新警察。剛穿上警服的小五決定犒勞自己,到劇院看電影。買票的隊伍排得長長的,小五舒口氣,排到最後。新警察吧?旁邊一個人問。小五納悶地問,你咋知道?咳,老警察哪有排隊買票的!小五明白了,徑直走到售票口前,遞上錢說,我買一張票。新警察吧?窗口裏的人笑了。你咋知道?老警察哪有掏錢買票的,你直接進吧,沒人敢攔。哦。小五又長了見識,一試,果然沒人攔……」


    他興味盎然地講著,我洗手他也來洗手;我走出洗手間,他也跟著走出洗手間。經過女洗手間時,我用眼角餘光觀察了一下,門關著,不知道貓眼兒還在不在裏麵。趙東來像一塊臭烘烘的爛泥一樣粘在我身上,我猛然意識到,除了在暗示我別像所挖苦的「新警察」那麽傻之外,他更主要的目的是要阻斷我在酒店裏與人的聯繫。


    明白了一點,我在酒店大堂裏止住步,冷淡地打斷趙東來:「趙經理,我覺得你完全沒有幽默感。你的笑話一點兒也不好笑。」


    趙東來臉上暗藏得意的表情,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對我會不會為他的笑話發笑毫無興趣,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從「貓眼兒」那裏了解什麽情況了。他作出寬懷大度的樣子說:「沒關係沒關係,這次的笑話不好笑,我再準備好的。下次秦警官來了,保證讓你開懷大笑!」


    我在心裏暗自慶幸,貓眼兒及時地讓我知道了,那個最關鍵的人物,名叫陸海洋。


    3


    射擊訓練課上,嶽琳就在我身邊的靶位。打完十發,在等待計數器報回成績的空隙,嶽琳問我,這兩天對陸海洋的查找有沒有結果。我告訴她,暫時還沒有。


    「全市一共有四十七個陸海洋,一個個都得排查,估計還得有幾天時間。」我告訴嶽琳,「我本來想再找到那個叫貓眼兒的姑娘,但怎麽也找不著了。」


    「你覺得趙東來他們是有意識在防範你?」


    「當然是。而且不是他想出來的主意。趙東來是個有點兒愚蠢的人。你不知道他給我講那個笑話的時候,故作輕鬆,但結結巴巴,像小學生背不出課本……」


    「什麽笑話?也給我講講?」


    「我不講。那是編來罵咱們警察的。」


    「反麵意見也得聽嘛。」嶽琳一本正經。


    「太過分了。聽了你會生氣的。」我認真地告訴她。


    「多過分?」她有點兒好奇。


    我轉頭看看她,「你不會想知道的。」


    嶽琳不做聲了,神情有些黯淡。「什麽人編的?」


    「不知道。」我也覺得很落寞。我想,因為少數警察的不檢點,我們所有人都被扣上了一頂黑鍋,那麽我們在進行的事業還有意義麽?「反正肯定是老百姓中的一員編的。」


    嶽琳嘆了口氣,說:「我們得做到什麽程度,才能贏得百分之百的民心啊?」她頓一頓,低聲道:「今天我得早點走,昨晚家裏又發生戰爭了。」


    我不由轉頭看她,她此時顯得十分軟弱。


    「回家太晚,孩子沒人管。朱文傑發火了,他也很忙。」她喃喃自語似地,「我知道自己很差勁。但我沒辦法。我求他理解我,他畢竟也當過警察,知道我們是怎麽回事兒,可他……」她失神地搖搖頭,沒把話說完。


    我想起那次朱文傑醉酒時說的話。我知道,朱文傑不會像嶽琳請求的那樣理解她。對一個家庭來說,一方對另一方的「理解」,往往意味著無休止的忍耐和犧牲。這種忍耐的期限,很難說就是「永遠」。


    「你……可能得跟他好好談談。」這種建議其實很無力,我卻說不出更好的來。我說,「有時候,男人其實比女人還脆弱,還需要得到理解。」


    嶽琳沉默片刻,轉頭看著我,語氣誠懇地問:「秦陽平,你告訴我,一個男人最需要從家庭中得到的是什麽?」


    我怔了怔。想了一會兒才答道:「我想,應該是溫暖的感覺吧。」


    嶽琳凝視我片刻,眼神有些恍惚,低低說道:「溫暖、溫暖……我有沒有給過他溫暖呢?」


    她的失魂落魄令我有些不忍。我半開玩笑地說:「再不溫暖,也比我這種孤魂野鬼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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