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遠沉默了一會兒,說:「說膩味可能不太準確,主要是這種工作壓力太大,老是有危機感,好像一天不出點兒東西,第二天就會被淘汰一樣。再說,開始的時候覺得設計程序可以個性化,可以表現自己的思想和特點,現在看來,全不是那麽回事兒。我們整個就是公司的一台賺錢機器,什麽個性,什麽創造,全他媽的是假的。」


    洪波聽了,鬱悶地說:「算了,別想那麽多了,想也沒用。就是從這家公司辭職不幹,換別的公司也差不太多,我又不是沒試過。誰讓咱們是幹這一行的呢?多少人羨慕還來不及呢,知足點吧。」


    常遠沉默了一會兒,說:「洪波,今晚別幹了,我請你出去喝酒吧。」


    洪波猶豫了一下,說:「不行啊,我這活兒真得抓緊時間拿出來,不然飯碗不保,怕雖然不怕,到時又是一番折騰。」


    常遠看了洪波一眼,說:「那就算了,你忙吧。我先走了。」


    常遠離開辦公室前,回頭看了一眼,被磨砂玻璃牆隔成許多小間的大辦公室裏,除了洪波,其他大部分員工還都坐在各自的電腦前,視線被微微閃爍的屏幕牢牢吸住。他們像是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生活的另一麵,而被眼前那一台台機器控製住了。


    出了公司所在的高層寫字樓,常遠站在樓外徘徊了一會兒。西北風從林立的高層建築群中擠進來,形成強大的風流,在窄小的空間裏橫衝直撞,發出「嗚嗚」的呼嘯聲,刀子一樣割痛了人們裸露在外的皮膚。


    常遠茫然地四下張望著,剛剛入夜,各式各樣的燈光已經飄浮在空氣中,使得這個城市看上去華而不實,讓人不知該去往何方。常遠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找了一個角落掏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電話沒人接。常遠換了一個號碼再撥,這一次很快接通了,裏麵傳來雷明華的聲音,她似乎正在走路,聲音聽起來顯得不太穩定。


    雷明華說:「喂,常遠呀?」


    常遠說:「是我。我打電話到家裏,你不在。」


    雷明華說:「我已經出門了,快到電台了。」


    常遠遲疑了一下,說:「明華,你陪我去吃飯吧。」


    雷明華馬上說:「不行,我得準備晚上的節目,而且還有兩個gg沒錄音呢。你自己去吃吧。」停了一下,雷明華像是察覺了什麽,問:「你怎麽啦?」


    常遠抬頭看著從他麵前來來往往經過的人們,說:「沒什麽,就是想和你一起吃飯。」


    雷明華勸慰常遠:「今天真的不行,你要是早上提前跟我說一聲,我把事情安排好了,那還差不多。這樣吧,明天我陪你吃晚飯好嗎?」


    常遠有些沮喪,說:「算了,我自己去吃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常遠掛了電話,想了一會兒,悶悶不樂地向前走了一段路,來到路邊一家快餐店,走進去買了一套快餐,獨自坐在一個角落吃起來。正吃著,手機響了,常遠拿起來看了看上麵的號碼,是雷明華打來的,常遠接通了電話。


    雷明華問:「常遠,你沒事兒吧?」


    常遠說:「沒事兒。怎麽了?」


    雷明華有些擔憂:「我覺得你的情緒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公司裏有什麽事兒?」


    常遠說:「非得有事兒情緒才會不好?」


    雷明華頓了一下,說:「今晚你別加班了,自己早點休息吧,隨便幹點兒什麽都行,你的壓力太大了。」


    常遠煩躁地說:「你甭管我了,我自己知道該幹什麽。」


    話一說完,常遠就掛斷了電話。稍後,電話鈴又響,常遠看也不看就把手機關機了。麵前的快餐吃了一半,常遠看著那些油炸的雞塊、馬鈴薯,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快餐店。


    空著肚子,外麵的夜更顯得寒冷了。常遠裹緊衣領,在路邊走了一會兒,冷風吹得他哆哆嗦嗦的,他忍不住了,抬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坐上去。一上車,司機問常遠去哪兒,常遠顯得很茫然,不知該去哪裏。


    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看常遠,又問:「去哪個方向啊?」


    常遠說:「隨便。」


    司機謹慎地說:「對不起,你還是先想好個地方吧。」


    常遠想了想,說:「給我找個酒吧得了。」


    司機不吭聲了,將車子開上了快車道。常遠默不作聲地看著窗外令人眼花繚亂的霓虹燈向後退去,神情顯得寂寞而煩躁。司機總是悄悄地從後視鏡裏觀察著常遠的反應,他們是見多識廣的,知道這不是一位可以隨意交談的乘客,便也隻是悶著聲開車,窄小的車廂裏氣氛沉悶得令常遠喘不過氣來。


    終於計程車在一家門麵很大的酒吧門前停下。司機問:「這兒行嗎?」


    常遠沒說話,隻是掏出錢遞給司機,然後一言不發地開門下了車。走進酒吧的大門,因為時間還早,酒吧裏冷冷清清的沒什麽人,隻有幾個服務生閑散地在角落裏等候著。常遠沒有理睬一個迎上前的服務生,徑直走到吧檯前坐下。


    「來一紮啤酒。」常遠對吧檯裏的調酒師說。


    啤酒送來了,常遠慢慢地喝著,神情很陰鬱。酒吧裏空調很足,一會兒工夫,常遠就熱得受不住,把外套脫了,隻穿一件薄薄的羊毛衫。他把外套放在旁邊一個座椅上,喝完了一紮啤酒,眼睛四周開始變紅了。


    第三紮啤酒上來的時候,酒吧的客人已經多起來,吧檯外有限的幾個座位都坐上了客人。常遠正悶頭喝著酒,聽見身邊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能坐這兒嗎?」


    常遠扭頭一看,是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粉底抹得很厚,看不出真實的年齡,但五官看起來算得上艷麗。仿佛不知道此時正是寒冬似的,她穿一件很紮眼的桃紅色露肩吊帶衫,赤裸的肩膀看上去很單薄,眼皮上塗著帶熒粉的紫色眼影,眼睛很直接地盯著常遠,裏麵毫不掩飾地透露出某種信息來。


    常遠沒吭聲,把自己的外套從旁邊的座位上拿過來,放在腿上。女人露齒一笑,一扭身坐到椅子上。常遠仍然低頭喝著自己的酒,女人卻像認識他一樣,轉過頭,開始用一種熟稔的語氣對著常遠說話。「能請我喝杯酒嗎?」女人的聲音透著富有經驗的柔媚,說話時,距離常遠很近,一股濃香躥入常遠的鼻子。


    常遠已經大致明白了身邊這個女人的意圖,冷淡地說:「我為什麽要請你喝酒?」


    女人像是對常遠的態度毫不介意,說:「你那麽寂寞,一個人喝酒很容易醉的哦,讓我陪陪你不好嗎?」


    常遠斜了女人一眼,問:「誰告訴你我寂寞的?我喜歡一個人待著。」


    女人笑了,招手向服務生叫了一紮啤酒,對常遠說:「你不請我也無所謂,一杯啤酒的錢我又不是付不起。我是好心,看你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想給你解解悶兒。」


    常遠剛才喝下的兩紮多啤酒讓他產生了些微的醉意,聽了女人的話,惆悵地說:「沒人解得了我的悶。」


    女人挑逗地看著常遠:「解得了解不了,總得讓人試試吧?」


    常遠想了想,下決心似的說:「行,我就讓你試試。」


    女人笑了,說:「那我們換個地方,到那邊的雅座去接著喝酒,陪你聊聊天?」


    常遠聽從了女人的建議,他們帶著酒來到一片光線很暗的雅座,這裏顯然是為某些有私人需要的客人準備的,一排一排的座位,椅背很高,兩個人坐到座位上,外麵便不大容易看到他們的動靜。


    常遠剛一坐下,便感到女人穿著單薄的身體緊緊靠上來。那種陌生的感覺令常遠很不習慣,可同時卻又有一種隱約的刺激,常遠沒有躲避女人的親熱。


    女人在暗淡的光線中湊到常遠耳邊,嘴裏的熱氣呼到常遠的耳朵裏:「我看你很久了,你好像真的很寂寞哦。」


    常遠被女人輕柔而嬌媚的聲音激得打了個冷戰,說:「你知道什麽叫寂寞?」


    女人開始用手指在常遠臉上輕輕地劃來劃去,經驗老到地逗著常遠:「那當然,寂寞就是心裏空空的,找不到人說話,不知道能幹點兒什麽事情,想哭又哭不出來。你說對嗎?你寂寞,我也寂寞呀。兩個寂寞的人湊到一起,就不會寂寞了。」


    常遠猶豫了一下,說:「你為什麽要做這一行?」


    女人聽了常遠的問題,略一怔,手也停頓下來,但隨即又若無其事地說:「不為什麽,這個世界總得有人幹這一行,有人幹另一行吧。」


    常遠沒有掩飾臉上的一絲厭惡表情,說:「這樣賺到錢了,心裏不覺得難受?」


    女人離開常遠一點兒,看著常遠的眼睛說:「這個社會隻有沒錢才會難受,有錢了什麽東西都可以買到,什麽痛苦都可以忘掉。」


    常遠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女人說:「你不信?比如說你吧,你身上穿著皮爾卡丹的襯衣,腳上是老人頭皮鞋,說明你多少還是有點錢的。今天晚上你覺得寂寞了,你可以到酒吧來花錢喝酒,花錢找女人聊天解悶,酒和女人可以幫你忘記痛苦,這都是錢的功勞。要是沒錢,你寂寞了怎麽辦,也隻好自己悶在家裏對著牆發呆了。你結婚了嗎?有老婆嗎?沒有老婆的話,有沒有女朋友呢?你以為這些女人和我們就兩樣了?為了和她們在一起,和她們一起吃飯,給她們買衣服買首飾,住在一起的話還得買房子買家具,哪一樣不花錢?你現在是手裏有幾個錢,她們願意跟你在一起,要是沒錢了,誰還真的願意跟你吃苦受窮呀?為了保住這種生活,你得拚命去賺錢吧?不管用什麽辦法,你賺到錢了,和我們賺錢的方法可能不一樣,可我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花出去的方式都是一樣的。所以,如果你賺到錢心裏不覺得難受,我們這樣賺到錢,心裏也不會覺得有什麽難受。」


    常遠聽著女人說話,時不時端起杯子大口地喝酒,沒有插話。女人一口氣說完了,也端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


    喝完一杯酒,女人的臉也紅了,說:「我看你不像經常來這裏找女人解悶兒的人,像個規規矩矩的白領。可你怎麽就那麽寂寞呢?你老老實實地工作掙錢,為什麽也一樣不開心呢?所以說,最主要的不是你怎麽工作生活,而是這裏——」女人說到這裏,用手點點常遠的胸部,又點點自己的胸部,說:「是這裏,你看,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誰也不能真的和誰在一起,所以人當然會孤單了。」


    酒意湧上來,常遠聽著女人說了一大堆話,聽上去似乎又有些道理,又像在胡說八道。他的頭有點暈,腦子也有些糊塗了。半晌他才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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