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之中定期會有辯論召開,嘉禾不輕易打壓某種學說,任由士人們自行論道。偶爾有士子為博聲名指著她的鼻子大罵,她也能好脾氣的聽著。


    蘇徽穿行在身著朱子深衣的士人們之間,等了沒過多久之後,他見到了嘉禾。


    女皇的架子並不大,儀仗簡樸,隨行的侍從除卻錦衣衛之外,便是一些她慣用的近臣——蘇徽不由想起了當年的禦前翰林,當然,現在陪侍在她身邊的這些人,他一個都不認識,而那些近臣中有不少是女人。董杏枝似乎是在前些年告老還鄉,據報紙上的消息說,她晚年過得不錯——這很好,在很多條時間線裏,董杏枝的結局都是為了嘉禾而死,當年嘉禾救過她,她最終將自己的命也還給了她,終於有一個時空的董女官能為自己而活,蘇徽也感到欣慰。


    仗著有隱身裝置幹擾他人視線,蘇徽壯著膽子走到了嘉禾的麵前,細細的端詳著她。


    她是真的老了,年輕的時候操勞太過本來身體就不好,到了五十歲時就更加得顯憔悴,肌膚鬆弛了、眼角有了皺紋、鬢邊是灰白的頭發、眼神也不複過去的清亮。可蘇徽看見這樣的她,心裏還是很歡喜。


    嘉禾就是嘉禾,無論是處在怎樣的年齡階段,都還是她。就如同一株鬆柏,春夏秋冬流轉,不損其卓絕風骨。


    歲月賦予了她格外的溫柔,近五十歲的嘉禾比起青年時的她看著更加溫柔,沒有多少天子的架子,乍眼望去如同尋常鄰家長輩。這也許是因為她不再害怕有野心勃勃的人來篡奪她的位子,所以也就不需要再擺出威嚴的架勢。青年時的她不苟言笑,時常撐起一副森冷的姿態,而現在的她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


    太學學舍是仿古的建築,今日辯論之時更是按照魏晉時的風尚,在溪邊設下坐席,眾人跪坐於席上,臣子們既無需在君王麵前垂首站立,更不必戰戰兢兢跪著。嘉禾坐在一架仿古的坐床之上,周圍有簾帳垂下遮住了春寒時節的冷風。蘇徽輕手輕腳的走到了她的座位邊,小心翼翼的與她並肩而坐。


    她看不見他,但這是他的私心。


    他們一起聽著不遠處年輕人的慷慨陳詞。嘉禾並不參與辯論,隻是靜靜的聽著,偶爾露出淡淡的微笑。她笑得時候蘇徽便也跟著一起笑。


    期間有臣子上來向嘉禾稟報一些朝務,由此可見她倒也的確是個忙於政事的皇帝。但她也不似端和初年時那樣恨不得大權獨攬將一切都攥在手心。從她與近臣之間偶爾的交流中,蘇徽可以聽得出來,如今朝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多數委於內閣。她如今奉行的是一種寬和的治國之法。而這也是符合曆史潮流的,單人的統治,最終會被多人行政多取代。


    現在的嘉禾像是一尊供奉在神龕之上,以慈悲目光俯瞰眾生的神像——蘇徽忽然想到了這個比喻。


    他記得很久之前嘉禾就說過,皇帝最好是能像寺廟神像一般,無悲無喜,隻供眾人膜拜,卻不涉足人間煙火。


    蘇徽那時候覺得她這話說的不對,可現在,她終究還是成了這幅樣子。她是端和女帝,是夏朝的君王,卻不是周嘉禾。這沒什麽不好,卻也還是讓他心中忍不住淡淡欷歔。


    辯論持續了很久,結束時已是深夜。起身時嘉禾因為長期跪坐的緣故腳麻,趔趄了一下。蘇徽趕緊扶住了她。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扶穩她之後,蘇徽才意識到嘉禾現在看不見自己。


    他連忙想要撤手,可嘉禾卻反過來一把扣住了他的五指,接著將手垂下,若無其事。


    她沒有往蘇徽所在的方向看上哪怕一眼,但她就是知道,是他來了。這份默契跨越了十八年的歲月仍未曾改變。她就這樣一手握住蘇徽,同時坦然的當著眾臣的麵訓話。女皇的姿態端莊優雅,然而蘇徽卻分明在她的眼底瞧見了笑意。


    狡黠的、靈動的光在那雙老去的眼眸中一閃而過,這哪裏是身份高高在上不知喜怒的神像,分明就還是那個他所熟悉的周嘉禾。


    蘇徽亦是用力扣緊了她的手,而後就這樣由她牽著,返回了紫禁城。一路上他們不曾交談,跨越時空的重逢,恍惚間就像是一場幻夢。


    “嘿,握夠了沒?”進宮下轎之後,道旁忽然冷不丁傳來了一聲喝問,蘇徽連忙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個和嘉禾一樣鬢生白發的老人,呃,說是老人不大恰當,其實仔細一看倒也挺年輕的,最重要的是,這人看著,十分的像他。


    第256章 、(六十八)


    蘇徽在看見年老的自己時,當然是心情複雜的。


    人在年輕的時候,或許偶爾也會想到自己的老年。在認識嘉禾之前,蘇徽以為自己如果哪一天老了,應當也是個與世無爭的學者,坐在開著鮮花陽光灑滿的溫室,一邊擼貓一邊繼續看書搞研究。


    而現在他所見到的自己,倒也的確挺符合自己早年的想象。坐在開著花的地方、懶洋洋的曬著太陽擼著貓、手邊還擺放著一卷沒看完的書籍。隻不過蘇徽過去對男女之間的感情沒有太多的追求,以為自己倒了老年也仍舊會是個單身老頭,卻沒想到真的到了五十歲的時候,自己身邊居然還能有人陪伴。


    他坐在一旁,看著藤蘿花架下正低聲談笑的老年嘉禾和老年自己,感覺自己在吃狗糧。


    或許是因為身體素質、心理狀況以及工作環境的緣故,五十歲的蘇徽看著比嘉禾要年輕。但即便臉頰上沒有多少皺紋,蘇徽也看得出來,已經習慣了在這個時空長居的自己是真的被歲月刻下了痕跡。這說明這個蘇徽已經融入了夏朝的時空,所以他也就有能資格與自己喜愛的人一同老去。


    看得出來嘉禾跟這個自己感情還不錯,默默觀察了一陣子的蘇徽下了這樣的結論。他們之間有種相伴多年培養出來的默契。嘉禾在紫禁城內為蘇徽修建了一座名為“明鑒閣”的閣樓供蘇徽居住,蘇徽並不是她的丈夫,他們之間也沒有子女——這是她作為女皇的謹慎,婚姻會將蘇徽卷入鬥爭之中,即便蘇徽完全沒有與她爭搶奪皇位的野心,卻也難保不會被別有目的的人給利用。至於子女問題也好解決,反正蘇徽自己是不喜歡小孩子的,二十三世紀終生不婚不育,或是已婚不育的男女一抓一大把,他也完全不覺得自己沒有孩子有什麽不對的。嘉禾本人也是不喜歡孩子的,她是女皇,老年時雖然逐漸放權於內閣,青年時卻是忙著平定內亂、剪除障礙、推動整個國家的發展,哪有什麽精力懷孕生子,於是這事也就耽擱了下來。


    蘇徽深居簡出,嘉禾每日會在忙碌完政事之後前來明鑒閣找他。兩人養了不少的貓,權當是老年生活的慰藉——盡管以蘇徽那個年代的標準來看,他們根本就不算老。


    時間久了,世人漸漸傳開了,女皇陛下不愛男人隻愛貓兒,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麵首”無數,年老了倒是醉心於豢養愛寵。因此明鑒閣的十多隻貓被人戲稱為“貓相公”,而居住在明鑒閣的蘇徽因為在人前實在露臉太少,則被當做了養貓的人。


    在知道這事之後,青年的蘇徽忍不住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對著嘉禾調侃道:“那你可得冊封他一個官兒來當當,不然他白替你養這麽多貓。”


    下朝之後換上了燕居便服的嘉禾親手處理著貓食,聞言輕輕瞪了眼青年時的愛人,“是他照顧還是我照顧?瞧瞧他這慵懶散漫的模樣,倒和我這群貓兒一般無二了。”


    蘇徽躥到了老年的自己身邊,戳了戳躺在搖椅上看書的自己,“誒,她將你比作是她養的貓呢。”


    老年蘇徽軟飯吃的毫不心虛,“是這樣的沒錯。”


    “說起來,趙遊舟啊、昆山玉啊那些人呢?”蘇徽瞥了眼正在一旁阻止貓咪搗亂的嘉禾,小聲問道。


    “昆山玉死了。”老年蘇徽輕描淡寫的說道,順手敲了下年輕的自己,“至於趙遊舟什麽的,那是阿禾的臣子,是她的好下屬,你都在想什麽呢。”


    “我知道他是下屬,沒資格做你情敵。我就想問問,他現在在哪?”


    “被阿禾認命做了外務部大臣,前陣子被安排去南洋考察了。他這輩子也沒有成婚,不過他說,他早就不惦記阿禾了,隻是忙於國事,無心婚姻。”


    這樣啊……


    那也挺好。


    不管怎麽說,趙遊舟總算是能夠堂堂正正的在陽光之下展露自己的才華,趙遊翼可以安心了。


    “說起來,這麽些年你就一直待在這裏?”


    “這不挺好麽?”


    蘇徽咋舌了一下,“這裏還叫什麽‘明鑒閣’,趁早改名金屋好了。”


    但這裏之所以以“明鑒”為名,其實是因為這座三層高的閣樓中守貯了大量的史書和古籍,同時這個年老的蘇徽他本人也在負責夏朝宮廷史編纂工作。


    不愧是曾經的社科院史學博士,不管到哪裏都一定要和曆史扯上關係。


    麵對著一整棟閣樓的古籍與史料,青年的蘇徽也不可能不心動。最開始來到這個時空的時候,他心裏還有些茫然無措,畢竟這不是他該待著的時空,天天看著另一個自己跟嘉禾待在一塊,心情也挺微妙的,但很快他就顧不得抱怨許多了,整日整夜的泡在明鑒閣中閱讀史料——尤其是夏朝的國史。


    “這麽廢寢忘食,是為了知道她勝利的過程麽?”老年的蘇徽端著食物和茶水走到了年輕的自己眠琴。


    “當然。”蘇徽也不否認。


    “當年她能夠贏,是靠著天時地利與人和。”老年蘇徽在另一個自己身邊坐下,“現在回想起來,就是夢一樣。”


    年輕的蘇徽一邊豎起耳朵打算聽這個自己回憶過去,一邊繼續動手翻著端和八年、九年的起居注。見他這樣,年老的蘇徽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麽好奇做什麽,就算你當年戰爭的細節都詳細的記了下來,難道你還能回到端和八年嗎?”


    蘇徽聞言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凝重的抬起了頭。


    “看,你也意識到了,你現在沒辦法穿梭時空了。”老年蘇徽挑了下眉毛,也不知是同情還是看熱鬧。


    “說起來,你是怎麽……”


    “哦,我們的命運有一點不同。當初傳送的時候我運氣比你好,母親輸對了坐標,我直接去到了端和八年。”


    所以說,蘇瀅的一個手抖,造就了兩條曆史分線。


    那麽他真的就要從此留在這個時空了?看著老年的自己和老年的嘉禾天天在他麵前秀恩愛?以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對沒有孩子的緣故,蘇徽總覺得他們看向自己的目光格外的慈祥。


    老年的蘇徽看著他魂不守舍的模樣,卻是被逗得大笑了起來。蘇徽沒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沒什麽幽默感,到了老年居然這麽愛開玩笑了。


    “剛才說的是騙你的。你想要回去,完全可以。”


    “你有穿梭裝置?”


    “穿梭裝置早就被毀了。”老年蘇徽慢悠悠的說道:“但……你忘了他了嗎?”


    那個永遠穿著黑色喪服,穿梭在不停時空的蘇徽。


    “我和他還有聯係,我們之間關係還算不錯。偶爾他會幫我回到自己的時空,探望我的母親。你在來到這個時空的時候,我就按下了聯絡他的按鈕,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想留在這裏。時空穿越的坐標點無法準確定位,永遠都有兩三天的誤差,算算時間……他到了。”


    青年的蘇徽順著老年自己的目光往外望去,他看見了花影掩映下濃墨一般的黑。這一刻他的心髒忽然湧出了一種奇異的感受,仿佛是即將趕赴遠洋的人最後一次站在碼頭眺望蒼空時的心情。


    邁出這一步,或許就無法回頭。


    可是他還是往前走了一步。


    “你做好決定了嗎?”老年的蘇徽在他身後問他。


    他們一個坐在陰影處,一個站在塵光下,如同隔著兩個世界。


    “嗯,做好了。”蘇徽點頭,“原本還是有些害怕,害怕自己以後要長期停留在陌生的時空。但我看到了你,心底最後一絲猶疑也就蕩然無存了。我想要其實就隻是看看書、研究研究曆史而已,在夏朝也能研究。隻不過放到二十三世紀,夏史是古代史,而在夏朝,夏史是現代史而已。”


    老年蘇徽因他這句話笑了起來,“是這個道理。”


    “所以我要去端和八年見阿禾了。她應該需要我的幫忙。”他朝著另一個自己揮手,“再見——對了,你是怎麽留在這個時空的?”他想起了那管血清,忙將試管掏出來晃了晃,“這個,難不成真的有用?”


    老年蘇徽隻是慈藹的笑,“你會知道的。”


    蘇徽走出房間,穿著黑衣的自己正在等著他。


    黑衣蘇徽的麵容還是和上次見麵一樣,不過蘇徽也不知道,對於這個遊離於時空的自己來說,距上一次見麵究竟過去了多久。


    “謝謝。”蘇徽想了想,最終隻能憋出這樣一句話。


    黑衣蘇徽的目光時空洞,表情是永遠也化不開的寒冰,在聽到蘇徽這句話之後,他也隻是淡淡的說:“我隻是想要看到一個好的結局罷了。”


    端和八年,十一月末。


    蘇徽選擇的降落地點是遼東。


    “為什麽不去北京,你不是想見她麽?”


    “見什麽見啊!作業都抄到手了,當然是先打怪啊!”蘇徽一邊爆出遊戲用語,一邊往碼頭方向狂奔。


    端和八年十一月墨,這時的鄭牧還在與李家軍對峙,而鄭櫝正按照榮靖的請求,前往遼東說服他的父親投靠嘉禾。


    蘇徽要做的,就是幫鄭櫝一把。


    第257章 、(六十九)


    奉榮靖長公主之命前往遼東說服鄭牧南下的鄭櫝在半路上被一個古怪的陌生人給攔住了。


    鄭櫝也到過北京,聽說過女皇有個寵幸的麵首,是宋國公家的孫兒,隻是鄭櫝那時一直沒有機會親眼見—見傳聞中的康彥徽,所以此時蘇徽出現在他的麵前,他也是一臉茫然,問蘇徽,“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坐在鄭櫝對麵的蘇徽一麵通過這輛馬車的車窗張望遼東的風景,—邊對鄭櫝說:“我是能助公子謀求富貴之人。”


    蘇徽倒也不是什麽沒禮貌的人,之所以說話不專心,主要還是因為現在的他心裏想的事太多,腦子飛速正處於高速的運轉之中。他知道他此刻正在一個關鍵的曆史節點,嘉禾能不能戰勝李世安,在於鄭牧的態度,而鄭牧會不會倒向嘉禾那一方,就要看鄭櫝了。


    鄭櫝在聽完蘇徽這番話之後,表現出來的氣度倒是無愧於他的家世與涵養,他既沒有將蘇徽當做是瘋子拖下去,也不曾因蘇徽無禮的態度而生氣,他彬彬有禮的開口:“那麽,還請這位先生賜教。”


    他倒也未必是真的禮賢下士,隻是做個禮貌的樣子罷了。蘇徽看向了這個年輕人,在心裏悄悄回想史書上對鄭櫝的記載——雖然眼下這個時空的發展早已偏離了他所閱讀的史書,但至少能起參考作用。


    然而回憶了—陣子後,蘇徽才記起史冊中根本就沒有鄭櫝的傳。此人的名字隻附在其父傳記之後,簡短一行字,說他是鄭牧的第五子,少聰慧,有遠謀雲雲,輕描淡寫的就交代了他的生平。原因無他,鄭櫝死的太早了。在他所知的曆史上,鄭家最終是被嘉禾下旨滿門抄斬,鄭櫝當然也就這麽死了。


    但在這個時空中,李世安先於鄭家覆滅之前造反,如果鄭氏一族能在平亂之中立下功勞,證明他們的忠心,那麽說不定這個家族的命運就會迎來轉機。


    不,是必然會迎來轉機。


    蘇徽想起了另一個版本的史料——那是他不久前才看過的,來自於端和三十六年的明鑒閣。閣內收藏的國史將鄭氏一族稱為,“南洋王”。


    這可真是個了不得的稱呼。也足見鄭家對嘉禾的重要性,若非是立下了盛大的功績,鄭家是不可能被封王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教科書中的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渲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渲洇並收藏教科書中的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