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他明白了杜銀釵的深意,於是垂下了眼睫,許久都沒有說話。


    “我知道我這樣未免不近人情,可我想,我也隻能這樣。阿禾她是皇帝,古往今來的皇帝……不,不止是皇帝,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大部分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你與我來自另一個年代,都有過將‘自由’視作理所當然的時候。然而我的女兒卻沒有機會擁有隨意愛人的權力,她想要活下去都不是容易事——”杜銀釵的語速急促,心緒也同時起伏不定,“婚姻是她的一項籌碼,你……懂嗎?”


    蘇徽安安靜靜的聽著,中途沒有給予半個字的反駁,聽完之後亦不曾有表情上的變化。


    他又不是什麽幼稚的青少年,作為一個研究了政治史的學者,他清楚的知道聯姻、和親的重要意義。婚姻其實並不是兩個相愛的人長相廝守這麽簡單,而是兩個不同的姓氏結為“同盟”。


    京城紛亂,嘉禾的皇位並不牢固,需要的是強有力的軍事支持,而這點蘇徽沒有辦法幫到她。他其實已經猜到了她很有可能會和武將的後裔成婚,不管她怎樣在他麵前信誓旦旦的保證。


    她會為了利益而披上嫁衣,或許也會為了權力殺夫,但這都與他無關。


    “你有什麽想說的嗎?”蘇徽聽見杜銀釵輕聲問他,他……


    他沒什麽想說的,隻是坐在椅子上發呆。


    杜銀釵等候了一會,見他不曾開口,便繼續說道:“我並非要阻撓你與阿禾,隻是現在的時機並不妥當。阿禾正當選親的時候,身邊最好還是不要有男子出現。這個時代……”她再度用上了這樣沉重的四個字,斟酌了一會之後說:“對女子並不寬容。”


    “嗯,我知道的。”蘇徽點頭附和。


    然後,殿內就徹底安靜了下去。


    杜銀釵不是不善言辭的人,隻要她願意,她完全不必忍受這樣的冷場。可她刻意什麽都沒說,隻靜靜的通過餘光觀察著蘇徽。


    做了這麽多年的上位者,她的心思早就不複單純。蘇徽的出身誠然讓她感到親切,卻不能讓她完完全全的信任她。她自從三年前知道蘇徽的真實身份後就開始了功利的想法,在得知蘇徽再次回到了夏朝之後,她更是意識到了,一個極好的機會被送到了她的手邊。


    蘇徽口口聲聲說他是個曆史研究者,杜銀釵卻還是從他的眼神中發現了本不該屬於學著的情感。杜銀釵不在乎這個世界會發展成什麽模樣,隻要蘇徽可以為她的女兒所用,那就是好事。她試圖將蘇徽與自己的女兒促成一對,隻可惜嘉禾過於考慮蘇徽的感受,同時也不肯讓二人之間的感情與“利益”牽扯上關係。至於蘇徽本人……他則似乎仍在狀態之外。


    按照蘇徽的描述,所謂的曆史其實早已發生了改變,他不應該再繼續糾結於所謂的“曆史正確性”,如果他真的喜歡嘉禾,就應該想方設法的幫著嘉禾穩固皇位——他所在的那個未來,就連時光機都被創造了出來,別的高科技產品更不用說,他完完全全可以利用另一個時代的技術,來維護嘉禾。


    然而他雖然說了會幫嘉禾,卻好似還是遊離於這個時代之外。


    當然杜銀釵心裏也清楚,蘇徽不是那些可以聽她隨意驅使的下人或臣子,想要用他得使些手段。她今日將蘇徽召來慈寧,故意和他說這些話,是想要逼蘇徽一把。李世安也好、鄭牧也罷,他們給予的幫助,都無法與蘇徽相比。


    杜銀釵不知道自己的這一番算計有沒有被蘇徽看透,過了一會之後,她聽見蘇徽問了她一個問題:“杜瑩,你有想過要回到你原本所在的那個世界麽?”


    “當然想過。”她答。


    那個世界有她的父母,也有著更為發達的文明。蘇徽說不定是可以帶她回去的——直到這時杜銀釵才如夢初醒一般意識到了這點。


    與其讓蘇徽將未來的科技帶到這裏來,再用那些科技成果來鏟除亂黨,倒不如讓蘇徽直接帶著她和她的兩個女兒去往未來。


    可是……


    杜銀釵抿緊了雙唇,認認真真的思量了很久之後回答:“我回不去了。”


    她已有半百之歲,這一生大半的光陰都蹉跎在了這裏,就算回到了她本該存在的時空,那裏也早就沒了她的位子。


    這便是她與蘇徽的不同了。杜瑩早就成了杜銀釵,而蘇徽卻還未能徹徹底底的與另一個世界決裂——杜銀釵悲哀的意識到了這點。


    蘇徽卻說:“不過,就算你想要回去,其實也很難了。”


    “這話怎麽說?”杜銀釵驚訝的問道。


    “我回不去了。”蘇徽苦笑。這一次他來到夏朝的理由他至今都沒有想清楚,總之他重新回到這個時空的時候孤身一人,也沒有帶任何的高科技儀器和人工智能,穿梭啟動裝置更是不在他身上。


    現在的蘇徽,等於是斷了線的風箏,想要回到原本時空,除非他的媽媽發現他失蹤了之後願意花費大力氣來找他。而找到的可能無異於大海撈針。


    風箏一般的蘇徽在這個時空等同於一個普通人,或者說,連普通人都不如。


    殿外喧嘩聲就在這時傳來,宦官匆忙入殿,說:“陛下求見。”


    “我這個女兒哪,總疑心我會害你。”杜銀釵挑眉,“讓她進來吧。”


    “不。”蘇徽開口打斷了她。


    “嗯?”


    “你之前說的那些話都很有道理,我們的確不適合在現階段見麵。”蘇徽說:“我……需要一個冷靜下來仔細思考的時間。”


    假如他真的不能回去,那麽他在這個世界要以什麽活下去。


    如果他能夠回去,那麽他又該選擇對待嘉禾。


    嘉禾倒也沒有糾纏,在聽說了是蘇徽不肯見她,而非杜銀釵刻意不許他們想見之後,便利落的轉身離去。而在她轉身走後,蘇徽卻又悄悄站在殿階上,注視著她遠去的背影。


    她可以為了他氣勢洶洶的殺到慈寧宮來,但她同時也明白,他們之間要有結果實在是太難太難。所以她終究還是選擇了理智的轉身。


    寄居在慈寧宮的蘇徽和住在乾清宮時一般過起了足不出戶的生活,若是有旁人問起,杜銀釵便說這是杜家的遠方子侄。


    就這樣一直到了端和八年十月初三,李駿之子及鄭牧之子鄭櫝入京。


    第210章 、(二十一)


    婚姻大事從古至今一直都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主,即便嘉禾是皇帝,也不可能大大咧咧的親自去挑選未來的丈夫。這樣的事情,名義上都是由杜銀釵在操持著。


    從外地進京的功勳子弟大多其家族在京中購有宅邸,到達京師之後,先是回到各自宅邸稍作休整,而後便被皇太後的懿旨召入了慈寧宮接風洗塵。不過大家也都知道所謂的“接風”其實是便於太後“相看”女婿。


    宴席一連召開了數日,每日都有不同的名目,這些年輕的世家子們進宮的理由是陪太後解悶,真正目的是借宴席的機會討得太後歡心進而討好皇帝。


    待在慈寧宮的蘇徽每天聽著笙歌笑語,被吵得頭疼不已。其實杜銀釵為她安排居住的是遠離正殿的偏室,他隻要規規矩矩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半點吵鬧聲都不會聽到。蘇徽總覺得耳邊有人在喝酒交談,大約是幻聽。


    其實過去他的抗幹擾能力不錯,做學問研究的,最重要的就是能夠靜下心來長久的投入到書籍之中。這一次杜銀釵為他找來了宮內珍惜的古籍孤本,如果是在過去,他肯定早就欣喜若狂,全心全意的投入到學術之中山崩地裂都不會理會,然而這一次……


    這一次心中就是有種莫名其妙的煩躁苦悶,桌上的書清晨時翻開是在哪一頁,晚上便還是哪一頁,最後他索性丟下了書籍走出了房門,負責看守他也同時負責照顧他的宦官問他要去哪裏,他說,他也不知道。


    “那可得小心莫要衝撞了貴人哪。”宦官也是出於好心的提醒。


    這幾天慈寧宮熱鬧,京城內凡是有機會成為皇帝丈夫的年輕男子都被請到了慈寧宮來赴宴。宴席上由皇太後考校其學識涵養,從談吐中品鑒德行。


    蘇徽一想到這些人越發的火大,又不好遷怒身邊的宦官,隻好歎了口氣說:“你放心我就在這附近四處走走。”


    然而慈寧宮宴請的賓客數目龐大,蘇徽就算是四處走走都意外碰上了好幾個。在還未與那幾個公子哥迎麵撞上的時候,蘇徽便下意識的藏到了一旁,藏好之後又忍不住唾棄自己,怎麽那麽像個心虛的小賊。


    幾名身著錦緞的年輕公子個個進宮前曾精心修飾了發鬢,有幾個還塗抹了脂粉,看得出來這些人對於“皇夫”的位子還是頗為重視。蘇徽藏在隱蔽處看著他們離去,在這些人走過的時候,聽他們議論起了嘉禾的相貌。


    嘉禾登基初那幾年曾在朝會的殿上設下簾帳,不讓臣下窺見她的容貌,後來她漸漸的不再理會那些陳規與舊禮,命人撤去了繡簾,八年來不少的臣子都見到過她的長相。這幾個公子哥要麽是未曾出仕、要麽是長於外地,說起嘉禾時顯得並不熟悉,一個個的僅憑想象揣測嘉禾的容貌與性情。有幾個說女皇陛下應當端莊雍容,有幾個猜測女皇會不會與其姊一樣是貌若無鹽的醜女。猜測女皇貌美的那幾人反駁說榮靖的相貌乃是後天損毀,女皇縱是長相與其姊相似,也不該醜陋,另外幾人則低聲怪笑,說女皇二十餘歲還未出嫁,必是容貌拿不出手。


    蘇徽在一旁聽著,越聽越是惱火——他脾氣向來不錯,或者說是很少有什麽能值得他動怒,可是這些天他的情緒就仿佛是被繃緊的弦,隨隨便便一撥就有可能斷。


    這些世家子未必不清楚女皇遲遲未嫁的緣故,而他們就算沒有親眼見過嘉禾,他們的父兄叔伯也該見過,這幾人湊在一塊嘀嘀咕咕的議論嘉禾的外貌,不過是閑來無聊找樂子罷了。


    又有人說:“咱們這幾日天天進慈寧宮陪太後老人家說話,也不知她老人家究竟有沒有從我們這些人中挑出一個稱心的女婿來。”


    “每次進宮見到的都是太後而非陛下,也不知究竟是誰要選……”


    “劉兄劉兄,這話可不能亂說。”


    “是啊,這畢竟還是慈寧宮,萬一隔牆有耳可就不好了。”


    藏在一旁聽著這些膽子不小的世家子的談話的蘇徽不耐煩的咬了咬牙。


    “不過今夜,陛下據說會出席。”


    這時,蘇徽聽見有人說道。


    他當即站直了身子,拽了下身旁戰戰兢兢跟著他一塊聽牆角的宦官。


    這時那幾名世家子已經走遠,蘇徽比了個手勢,領著那宦官挑了條與他們相反的僻靜道路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關上門後他的第一句話便是:“你把衣服脫了。”


    宦官目瞪口呆的看著蘇徽,幾乎以為自己是聽挺岔了什麽。


    “或者你從哪裏再給我找一件宦官的衣服來也可以。”蘇徽補充說道,滿臉的無奈。


    慈寧宮中的宴席一連舉辦了三日之後,嘉禾借著探望母親的名義出現在了這裏。


    畢竟是在為她“挑選丈夫”,她總不能一直待在乾清宮不來過問此事。可要怎麽過問,卻也是個問題。


    漢唐之際民風開放,史書上有不少皇親貴胄子女親自挑選丈夫的典故記載,但那些女子也不過是悄悄藏在屏風後,看中了哪一個便含羞帶怯的告知自己的父兄。而嘉禾做了八年的皇帝,早已習慣了拋頭露麵,她這張臉也已經被不知多少人看去,這時候若再故作羞澀的將自己藏在屏風或是簾帳後,未免矯情。


    於是嘉禾索性大大方方的出現在人前,接受了眾臣叩拜之後,便坐在了距這些世家子有一定距離的主座,拿出了主持每年除夕大宴的端莊態度,來應對這些可能會是她丈夫的男子。期間並無羞澀之意流露,也沒有多少女兒情態。一身明黃龍袍是男子款式,她戴在頭上的也是男人才會有的網巾及紗冠,坐的遠些的世家子們甚至乍眼看去隻覺得她仿佛男子,一時間紛紛收斂了旖旎曖昧的心思,個個正襟危坐,好似是在參加什麽隆重莊嚴的祭典。


    嘉禾心裏明白這樣的氛圍不大對勁,就算她真的不想嫁給這些人,可是她既然想用婚姻之事迷惑他們,那就最好放軟些態度——可心裏清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她來到這慈寧宮後,一句話也不想說,她不開口,那些無論是想要獻媚還是想要逞能的年輕人便也個個都不敢說話,殿內氛圍變得十分僵冷,若不是還有絲竹管弦之音靡靡流淌,隻怕會更加尷尬。


    嘉禾在這尷尬的氛圍中打量著滿殿的年輕人。


    過去的那些皇帝如要選妃封後,往往是從全國各地采擷佳麗,從成百上千人中層層遴選,興師動眾遠甚於現在的她。這殿內約莫十七八人,和那些古時帝王比起來,實在是不像話。


    十七八名年輕人,不是勳貴出身,便是高官之後,其中有大半是嘉禾認識的。唯有幾個她略有些陌生。記熟了每位世家子畫像與身份的董杏枝則負責在一旁悄悄提點嘉禾。


    嘉禾心不在焉的聽著,目光悄然落在了李駿與鄭櫝身上。


    殿內大部分的來客都隻是擺設與陪襯,她費盡心思折騰“選夫”的事宜,主要為的還是這兩人。


    李駿年約二十,外貌據說與李世安年輕時頗為相似,但嘉禾與他聊了幾句之後便明白了,這人性格並不像李世安,外表看似桀驁,實際上有色厲內荏之嫌。


    而另一旁的鄭櫝是齊國公鄭牧的第六子,身為武將之後,卻無論相貌還是氣質談吐都與文人無異,不過嘉禾想起鄭牧早年也是文士出身,時逢亂世這才棄筆從戎,也就明白了他的兒子為何看起來如此秀氣。


    目光從鄭櫝身上收回之後,嘉禾無意間與另一人的視線撞上。


    昆山玉。這人是從端和元年一直陪伴她至今的元老,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她的青梅竹馬。他對嘉禾的了解之深,深到了讓嘉禾都害怕的地步。無論如何,他一定是明白嘉禾此刻心思的——明白她的算計、陰謀與內心的掙紮。他朝著嘉禾舉杯,遙遙敬酒,嘉禾無聲的輕嗤,也抬起了玉杯。


    而杯中這時卻恰好空了,一邊侍奉著的宦官連忙上前斟酒,就在那宦官俯身的那一刻,嘉禾下意識的呼吸一窒。


    她猛地握住了那宦官的手握,意識到不妥之後又趕緊鬆開。她很想衝著他問一句:你怎麽來了?還穿著內侍的衣裳,難道居住在慈寧宮的條件是為我母親做奴仆麽?


    用脂粉與顏料修飾過麵容的蘇徽垂下眼簾,輕聲說:“我來看你一眼。”


    “看我做什麽?”嘉禾彎起唇角笑了,聲音壓得很低很低。


    “也不做什麽,隻是有許多天沒來見你了。”蘇徽小聲說著,杯中酒滿,他站起了身子。


    之所以過來,還是因為不放心、不甘心。害怕嘉禾會在麵對著這些男人的時候吃虧,又害怕她會真的心動。


    “我——”蘇徽想說他並不打算在這場宴會上做什麽,就算嘉禾當場選定了丈夫,他也不會氣急敗壞的將酒壺砸在那人頭上,他就隻是來看看,而已。


    可是話還沒說完,嘉禾又一次的握住了他的手腕,並且借力站起,“朕不勝酒力,出去歇會。諸卿自便。”她這樣說著,大步往外走去,同時悄悄的用力拽了蘇徽一把。


    作者有話要說:綠茶蘇準備進入賽道


    他入賽道基本上穩贏了


    第211章 、(二十二)


    “你說你來這看看,那麽,你到底看出什麽了?”走到殿外之後,嘉禾鬆開蘇徽的手,望向他的眼睛。


    按理來說她本該不滿的,可是質詢的話才說出口,便不由自主的帶上了笑意。


    慈寧宮外有著極好的月色,蘇徽站在流淌的風中,感受著夜晚的靜謐與寧和,恍惚間竟險些以為方才的笙歌與酒香是在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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