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十七)


    嘉禾在柳玉娘的葬禮上出席,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士子文臣掀起滔天聲浪,而嘉禾此舉,是擺明了站在了這些人的對立麵上。


    百官聯名為殺女的犯人請命,嘉禾便擱置了對此人的審理,用的是“拖”字一訣,以時間來消磨士子們的勇氣與決心,再尋機會將他們逐一瓦解。


    不過這樣的法子也有弊端,那便是她未必能撐得住這段拖延的時候。宮城之外士子們對她的謾罵和抨擊她可以充耳不聞,可是百官伏闕罷政,這個國家便等於是陷入了癱瘓。雖說目前怠政的還隻是京官,地方上的命官還和過去一樣處理政務,未曾收到來自京師的影響,可京城中那幾個重要的國家樞紐停止運轉,也足夠讓嘉禾心力憔悴。


    “他們鬧著辭官,朕真想一口氣全答應了。”她不止一次對蘇徽說出了這樣的話。


    忙著幫她將奏疏分門別類的蘇徽無奈的笑了笑。


    “目前以辭官威脅你的人有多少?”蘇徽問。


    “約占了京官數目的三分之一,”嘉禾靠著龍椅,疲憊的答道:“這些人正跪在午門前,吵嚷著讓朕赦免那禽獸不如的東西。好在內閣並未卷入其中,那群活成了人精的閣老大多愛惜己身,不肯輕易置身風波之內,可是朕讓內閣出麵為朕彈壓重臣,內閣也隻會虛以委蛇。一群慣會和稀泥的老東西,想著兩頭討好呢。”


    蘇徽皺眉,想起了明朝萬曆年間為了爭國本而掀起的風波。那時的明神宗為了立心愛貴妃所生的皇子朱常洛為太子,不惜於群臣對立,最後……還是輸了。


    嘉禾這次的情況卻與明神宗不同,群臣們結成一黨來勢洶洶,她如同行走在鋼絲鐵索之上,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嘉禾看見了他擔憂的神情,於是安慰道。


    “你的大臣們現在鬧著要辭官,你難道真打算做光杆司令?”


    “光杆司令是什麽?”嘉禾有時候還是會聽不懂蘇徽所說的詞。


    “唔,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蘇徽道:“盡管他們也不是真的想辭,可要是你真的答應了他們的辭官之請,那這就是你與朝臣之間的兩敗俱傷——甚至你蒙受的損失還要更大些。”


    嘉禾卻是神情篤定,“你放心,他們不會和朕長久的耗下去。”


    蘇徽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真的有應對之法,又或者隻是在強裝鎮定的寬慰他。他隻知道這幾天嘉禾頻頻召見內閣閣臣,可沒有哪一次成功說服那些老人和她站在同一陣營,哪怕是一直以來對她多有照顧的昆子熙。


    “京中馬上會有一件大事發生。”嘉禾說這句話的時候頭顱低垂,語調略冷。


    蘇徽在她身邊坐著,不用回頭也能感受得到她情緒的異樣,“李、鄭二家的子孫快要進京了麽?”他問。


    氣氛忽然有些變了,流淌在二人中間的風稍顯凝滯,嘉禾在沉默了須臾之後回答道:“是啊,我收到了消息,他們都快要進京了。我的婚事將成為端和八年剩下的時日裏的頭等大事,這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婚禮,而是新一輪權力的爭奪。這些嚷嚷著要辭官要歸隱的大臣們會為了這件事情厚著臉皮再回到朝堂上來。鍾祭酒也好、柳玉娘也罷,都會被遺忘。”


    蘇徽下意識的點了點頭,承認嘉禾這番話說得沒錯,人的忘性是強大的,人的貪婪也是深入骨髓的。皇帝的大婚的確是當下絕好的轉移注意力的機會,大婚之後的權力爭奪,更是足以吸引住幾乎全部臣子的注意力。點頭之後他覺得自己該說些說什麽,可一時間卻又忘了。


    “你有妻子嗎?”嘉禾忽然問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蘇徽幾乎沒有跟她提起過自己的家人,也完全不像是有妻有子——其實就算他有,也與她沒有任何的關係,可是她還是會忍不住想要問這一句。


    “當然沒有。”蘇徽嚇了一跳。以他的年齡在人均壽命相當長的二十三世紀,才將將達到結婚的最低年紀而已。結婚的事情他從沒考慮,甚至就連女朋友都沒有過。


    “是真沒有。”見嘉禾一臉也被嚇到了表情,他連忙解釋:“我今年……算了,不說今年了,我是說我這具身軀二十二歲,在我們那個時代還很年輕,或者說,幼稚,幾乎沒有人會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結婚。而且……在我那個時代,不結婚的人也很多。我媽就沒有結婚。人們都對單身習以為常。”


    “那可真好。”嘉禾將目光從蘇徽身上收回,又一次的發表了對蘇徽所描述的那個未來的羨慕。


    那麽,你要不要去那裏呢?


    我認為你很適合我所在的時代。


    在那裏,你就不會有現在這些煩惱。


    蘇徽幾乎就要將這些話說出口。


    不過最終還是忍下了,且不說嘉禾能不能跟著他離開,就算能,她也不會願意。


    就如同他不會真的放棄一切留在夏朝一樣,她也不可能拋下玉璽與龍袍跟隨他前往未來。也許幾年前的嘉禾,會出於貪生怕死的緣故迫不及待的放棄皇帝這個燙手的身份跟他離開,可是現在的端和女帝,不會允許自己退縮。


    他們都是聰明人,許多事情不需要說出口便能心知肚明。因此偶爾有時候就會像現在這樣沉默,絞盡了腦汁都想不出該說些什麽——蘇徽總不可能去恭賀她新婚,而嘉禾也不至於將蘇徽留下來做麵首。


    “我不會真的成婚。”冷不丁的,嘉禾又開口說了這句話,仿佛是在保證什麽。


    蘇徽有些懵,不知是該竊喜還是該冷靜下來和她分析這樣不行,又或者裝傻,故意問她為什麽。


    “我記得你和我說過……”嘉禾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遠方,“你說在大洋另一端,有位極其英明神武的女王,她一輩子都沒有成婚?”


    “啊,是的。你……要效仿嗎?”


    “如果可以的話。”嘉禾說。


    蘇徽見慣了二十三世紀不結婚的人,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可是抬頭看了會流雲,又實在靜不下心來繼續發呆。


    “阿姊與駙馬感情如何?”嘉禾又問。


    “挺好的。”


    “如果長姊能有子嗣,我便將其立為儲君。”嘉禾說道:“反正阿姊也很喜歡這龍椅,送她了。”


    蘇徽不由笑了笑,卻想起另一個世界裏,榮靖和她一樣,至死都未能有後。


    “那你要怎樣打發這些‘秀女’,呃,‘秀男’。”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的榮靖會不會和另一個世界一樣,所以略過了這個話題,轉而問起了另一件事。


    “全殺了你看怎樣?”嘉禾用一種說笑話一般語氣答道。


    蘇徽差點被自己正在喝的茶嗆死。


    他轉頭看向嘉禾,嘉禾亦眉眼彎彎的看著他。


    每一次他見到她總隔了好幾年的時間跨度,他也就漸漸習慣了嘉禾在每次見麵時都會變一副模樣。現在他才猛然想起,她和過去的那個寧康,已經幾乎沒有多少相似的地方了。


    “我不是說要殺那些……你剛剛用的是什麽形容詞?‘秀男’?”她輕笑,“我不殺他們,我啊……”


    “但你確實很像殺人對吧。”蘇徽戳穿了她藏在心底的隱秘想法。


    這幾天她的情緒一直不好,怒火壓抑久了就變成了殺意——她想殺的不是那些有可能成為她丈夫與她分享權力的年輕人,而是所有妨礙了前方道路的大臣。


    那些伏闕的、上書的、以辭官相威脅的,她都想一口氣全殺了。


    嘉禾聽到蘇徽的猜測之後並不反駁,隻是不停的在笑,笑著笑著,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比握住了。


    蘇徽的指尖是冰涼的,這樣觸感讓嘉禾愣了一下。


    “我不會真的殺了他們。”嘉禾有些煩躁,想要甩開他,但終究沒有動手。


    “你隻要不想看著你的國家亂成一團,你就不會一口氣殺這麽多人。但是我還是想提醒你——”蘇徽嚴肅了神情,“永遠別被情緒左右了判斷。”


    “……我知道。”


    “那些在你看來成天隻知道反對你的大臣,不少都是未來在史冊上留下了重重一筆的能者。你該做的不是殺了他們,而是將他們爭取到你的身邊來。”


    嘉禾重重歎了口氣。


    “嗯?怎麽了?”蘇徽不明所以,“在想什麽?”


    “在想你真是囉嗦。”嘉禾終究還是沒有試著從他的掌心掙脫。


    他說的道理她都懂,但她並不反感他的囉嗦。


    要是能一直這樣聽下去該多好……


    “總之,物盡其才,人盡其用。”蘇徽叮囑道。這時候的他已經發現了她身上有些不好的預兆,所以才憂心忡忡。


    嘉禾看著他的眼睛,邊笑邊點頭。


    “你別亂殺人。”


    “朕不會。”


    “錦衣衛、東廠好用,但也別太依仗了。”


    “知道知道——”


    “那你的錦衣衛去哪了?”蘇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京城此刻這樣亂,可是趙遊舟居然沒有出麵,這簡直不正常。


    “你總算問到了這個了。”嘉禾收斂了笑意。


    第207章 、(十八)


    “趙遊舟被你送哪去了?聽你這口氣,好像就等著我來問似的。”蘇徽心中一下子有不少疑問湧出,“你不會殺了他吧。”


    嘉禾哭笑不得,“我殺他做什麽?”


    蘇徽頗為尷尬的挑了下眉,他才不會說是因為自己受二十三世紀的文藝作品影響過深,總是不自覺將趙遊舟、嘉禾和他自己代入了什麽狗血劇中。呃,不對,之前他腦中裏浮現出來的好像不是什麽二十三世紀的狗血劇,而是先秦時候,褒姒與申後的故事,周幽王為了褒姒而廢申後,再往更遠的時候回溯,傳說中商紂王也因獨寵妲己而殺結發之妻……等等等等,他腦子裏在想什麽奇怪的東西,嘉禾不是商紂也不是周幽,他也不是什麽足以蠱惑君王的絕世美人,趙遊舟更加不是苦命的正室。


    蘇徽因自己的奇怪腦補而羞恥,捂住臉半天不說話。嘉禾好奇的打量了他一會之後,開口問了一個問題,“在你所知的曆史之中,我死之後夏朝的皇帝是誰?”


    聽到這個,蘇徽端正了神態,“夏烈宗,周嵩。確切說來,是他先登基,然後你才死的。”


    “周嵩……”嘉禾喃喃著這兩個字,“周嵩這個名字,是他後來起的麽?”


    “嗯。夏烈宗本名不祥,史書隻說他是在登基之後改名為嵩。過後世的史學家都認為他是因為出身寒微,之前的名字難登大雅之堂,所以沒有記載。”說到這個,蘇徽立刻恢複了之前的專業態度,甚至還想找出自己過去看過的幾篇考證夏烈宗登基之前身份的論文來給嘉禾看。


    “如果他過去的名字是‘福壽’,出身在徽州的話,那麽我想我應該已經找到他了。”嘉禾的聲音清冷的響在空曠的殿堂,音調不高,但足夠讓蘇徽聽得清晰。


    蘇徽立刻就明白了趙遊舟去了哪裏。


    不管趙遊舟有多少次觸怒了嘉禾,不管他和蘇徽的矛盾究竟累積到了怎樣的一個程度,趙遊舟終究還是嘉禾最信任器重的臣子,找尋夏烈宗的事情,當然是交給了他。


    “你殺了……那個孩子嗎?”蘇徽算了下年紀,如果嘉禾找到的真的是未來的夏朝列宗皇帝,那麽他現在應該還隻有十二歲。


    “如果我殺了他,你會怎麽看我?”嘉禾固執的不去看蘇徽的眼睛,側著臉冷冷的問他。


    “首先當然是會考慮曆史走向的問題——不過曆史的走向早就改變了,就算沒變,我也會想方設法的讓它改變。我不會讓你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被廢去,那麽夏烈宗也就不存在篡奪你皇位的可能性。我想說的是,你即便殺了他,可萬一你還是沒能坐穩這個位子,你的臣子們照樣會從別的地方找打一個和周嵩有著相似出身經曆的少年,說這是夏朝正統。你殺人等於白殺。”蘇徽雖然不願意看見嘉禾濫殺無辜,倒底還是站在了嘉禾的立場為她考慮事情。在人人平等的二十三世紀,如果嘉禾告訴他,她為了未來不確定的事情殺了人,蘇徽一定帶著她去自首,可是在法度尚不齊全、人權不能得到充分保證的夏朝,他終究還是選擇站在嘉禾的角度去思考問題。


    “我也是這麽想的。”嘉禾微微鬆了口氣,“所以我沒有殺他。”


    “那你……”


    “我讓遊舟將那個孩子帶來京師,打算先送他去道觀悄悄養著,教他讀書明理——如果長姊能夠有自己的孩子,那麽我便讓周福壽在京師平安終老,一生衣食無憂,可如果長姊無嗣,又或者朕的那群臣子們耐不住性子想要以我是個女人、沒有後嗣為借口造反,我便將這個由我親自教導的孩子推出來,封為儲君。這樣一來,周氏的江山終歸是後繼有人,而由我本人教出來的君主,總不至於殺了我。”


    蘇徽想了一會,暫時沒能找出這個計策有什麽毛病,於是點頭算是認可。


    “對了,在你生活的那個年代,假如君主絕嗣,那麽臣子該當如何?”


    “在我那個年代,早就沒有君主了。”蘇徽回答。


    “那你們如何治國?”


    “有一套複雜的政體,解釋起來有些麻煩,如果你想要聽的話,我以後可以解釋給你聽。”蘇徽看著她,目光溫柔。


    已經到了滄州地界了。


    接連數日都在趕路的趙遊舟顯得風塵仆仆,他從懷中掏出地圖最後核對了一次,在心中幾番估算之後,最終無奈的歎氣。


    “大人,快要天黑了,我們還是找個驛館住下吧。”跟隨他顛簸了一路的屬下小心翼翼的開口勸道。


    “天黑還有兩個時辰,”趙遊舟心中不悅,“就不能繼續趕路麽?”


    那屬下答道:“卑職等願意追隨大人風餐露宿,隻怕那孩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教科書中的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渲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渲洇並收藏教科書中的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