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日裏蘇徽在她麵前所表露的見識與謀略,雖然比起一些長於治國的大臣來說還是有所不及,但在她看來,已經是難得的才俊,翻遍整個夏朝都未必能找得出一樣的人來。


    蘇徽感受著嘉禾掌心的溫度,悵然的發了會呆,掙開了他的手。


    或許他也可以像杜銀釵那樣,徹底拋下過去的身份,隻將自己當做是這個時代的人而活下去。可是……他終究還是做不到。


    嘉禾沒再說什麽。


    接下來她按照蘇徽的指引走到了榮靖的親衛,並且告訴他們,她要見榮靖。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這群人在見到她的那一刻,便整整齊齊的在她麵前跪了下來。


    榮靖並未進城,甚至連知道她已經回到北京的人都寥寥無幾。她駐紮在京郊的石景山,命隨她一同快馬疾行趕回京師的親衛分散在各條官道,打聽她妹妹的下落。


    自從嘉禾失蹤之後,朝廷方麵也派出了大批錦衣衛四處搜查嘉禾的下落,但那些人主要還是在查大同沿線,希望能夠找到在亂軍之中與主力失散的女皇。可榮靖卻認為,嘉禾應當早就從大同那一帶離開了,說不定正往京師方向趕來。


    她看著那個孩子長大,怎麽會不知道她心裏想的都是什麽?


    果然,她堵到了她。


    親衛過來稟告,說是發現了女皇的蹤跡,問她該怎麽辦。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榮靖四處尋找自己的妹妹,是想要殺了她。待到嘉禾死後,她再大搖大擺的入京接過玉璽與龍袍。


    但得知了妹妹下落的榮靖隻是淡淡的點了點頭,說:“很好,她如果敢於堂堂正正的前來見我,那你們就直接護送她進京。”


    嘉禾隻帶著一小批的人馬回京,為的是打叛賊一個措手不及,可保護她的人數目不足,她自己也有可能喪命。


    榮靖正是料到了這一點,所以拚著一路狂奔,跑死了幾匹馬,也要趕在嘉禾回京之前,來到京畿一帶,替她肅清宵小。


    這是做長姊的對妹妹的慈愛之心,就是不知道做妹妹的,會怎樣回報。


    這日慈寧宮門外甚是熱鬧,大批的臣子伏跪在宮門外。這些人是過去受過杜氏恩惠的杜雍黨羽,為他逼宮太後,請立長公主為帝。


    操縱帝位更迭乃是一樁極大的冒險,若是敗了,身家性命不保,可若是勝了,便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他們的贏麵較大。端和女帝已經死了,這消息證據確鑿,不容置疑。


    忽有金戈鐵馬之鏗鏘從遠處傳來,地麵隱隱顫抖,不少跪在地上的臣子們倉皇的站起,茫然四顧。


    他們看見了打著榮靖旗號的軍隊,是長公主從戰場上趕回來了。


    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喜,也沒來得及跪下來山呼萬歲,就看見這群人簇擁著的,是一身素袍的女皇周嘉禾。


    未曾料到長姊會堅定的與自己站在一邊,回到紫禁城的時候嘉禾仍有些許恍惚,榮靖騎馬護衛在她身側,遞給了她一個複雜的眼神。


    這群人想要她來即位。


    而這群人對於嘉禾老說,是亂臣賊子。


    “亂臣賊子,當誅!”與長姊雙騎並行的嘉禾,用力的攥緊了雙拳。


    錦衣衛捉人的喧嘩傳入了慈寧宮內。


    “哀家的女兒回來了。”杜銀釵輕笑著說道。


    她有兩個女兒,現在兩個女兒都回到了京城,並且坐到了同心。所以這場她與杜雍的對峙,是他贏了。


    片刻前還意氣風發的商人此刻麵色灰白。


    “你自行了斷吧。”杜銀釵將手中長劍拋給杜雍。


    地上跪著的老人用顫抖的手撿起了劍,指向了杜銀釵。


    在深宮養尊處優多年的婦人不驚不怒,“你可想好了,阿兄。”


    杜雍是個商人,商人最是懂得該如何清算利弊得失。


    “我死,朝堂必亂。”


    “我知道,你放心。”杜銀釵微笑。


    杜雍慘笑,揮劍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他一人死,換杜氏滿門保全。


    蘇徽來到慈寧宮的時候,所見到的便是滿地的鮮血,和站在血泊之中發愣的女人。


    大片大片的紅色刺激著他的視覺,他心中一緊,為這個時代的悲劇而歎息了一聲。


    沉浸在過往之中的杜銀釵抬頭看了眼這個莫名其妙闖入的少年,問:“你是誰?”


    手持著天子令牌的蘇徽環顧了一圈殿內的侍者,說:“我來找一個叫杜瑩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卷完了


    然後還剩最後一卷


    第190章 、(一)


    端和五年,韓國公杜雍造反,至端和八年,此風波才算是徹底平息。


    杜雍本人在端和五年便自盡身亡,可他死後留下的,是龐大繁雜的朋黨,是紛亂動蕩的朝局,嘉禾花了三年的時間,才一點點將杜氏勢力或剔除朝堂或收為己用,隻一個韓國公就這樣難纏,嘉禾不敢想象,若是今後她要繼續清楚其餘的開國功勳,是不是要花費更多的精力與時間。


    不過即便用了三年的時間,杜家也並沒有被斬草除根,比如說杜榛就還活著,杜氏也有不少子孫現在也還安然無事。這便是杜雍的高明之處了,在知道自己沒有勝算的時候自盡,將罪名悉數攬到自己的頭上,以保全家人。至於他的子孫後裔,因為各個身居要職,有不少還頗有一技之長的緣故,嘉禾也不能給他們安上罪名然後處死,她正當需要用人的時候,為了讓她的朝堂還能夠運行下去,就算再怎麽惡心這些曾經算計過她的杜家人,也隻能捏著鼻子對他們敲打懲戒一番之後,再重新啟用。


    就比如說眼下她正在費心籌備的外貿事宜,就不得不用曾經的杜氏子弟或是杜雍門生,做了一輩子生意人的杜雍對“商”最是了解,他死後除了他的後人,沒有人更能協助嘉禾構建一張龐大的商貿網。


    開關,以絲綢、茶葉及瓷器換取西方的白銀、火器和船隻,這是近些年來嘉禾一直在做的事情。她知道有不少儒臣都在反對此事,舉出來的理由五花八門,但正是由於那批杜家黨羽的支持,她才不至於行事艱難。與洋人交易是必然的,蘇徽告訴她的那些故事讓她意識到了,中原之外並不盡是荒蠻無知的戎狄,在更遙遠的海外,也有著強盛的帝國,若是一不留神被他們趕超了國力,就會有滅頂之災。


    趙遊翼在南方考察了一番之後,將南方沿海各港的物產、軍備、風土人情報告給了嘉禾,在召集戶部商議之後,從端和三年至五年,陸陸續續在江浙、福廣打開了十餘個海港,準許西洋人與夏國商人自由貿易,設立了專門的機構征收商稅——每年都能得到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


    此外又擴招錦衣衛,再從錦衣衛中分出一部分人手前往南方,既是監視洋人,以防他們踏上夏國領土之後包藏禍心,也是監察沿海官僚,以防他們濫用職權,中飽私囊——若他們隻是侵吞稅款也就罷了,最怕的就是官商勾結,肆意傾軋普通商戶。蘇徽曾經和她說過一個詞,叫做“財閥”,那是吸血的蟲子,趴在民眾的肩上,損害國家的利益。為此嘉禾在開關的時候就明確下旨更改了律文,禁止官紳行商,禁止官紳三族行商,禁止官紳與商賈結交。若商賈子弟參加可靠,另設一榜,所選出來的才俊,嘉禾令做它用。


    此外趙遊翼還為嘉禾帶來了一大批的傳教士入京。那群身著黑袍的“西洋和尚”嘉禾原本是不感興趣的,他們所堅信的教義嘉禾也聽不大懂,她召這些人進京主要還是為了將他們當做師長,從他們那裏學習大陸另一端的東西。


    這些年嘉禾跟隨幾個傳教士斷斷續續的學了天文、地理、數學,甚至還學了一點西洋的舞蹈,這些對她來說沒有多大的用處,並不能教她治國,卻能夠讓她進一步確信這群西洋人的確有著不俗的知識。因此她專門設立了書局,命令這群傳教士與翰林院的儒生一起翻譯他們國家的書籍,同時又在京師設立了一所學校,命官宦之家將族中小兒送進去學習,而讓這些人洋人做教習。又設立了專門的火.器研發所,凡是西洋送過來的火.器,都會在這裏被拆解研究而後仿造,後來漸漸的不止火.器,就連別的新奇玩意,哪怕是一座平平無奇的鍾表,都會被一並放到這裏拆開。


    當然,這群傳教士試圖進行的傳教活動,嘉禾仍舊不是十分的支持,她對這群黑袍洋和尚在京中建造寺廟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又會對他們所造寺廟的數目進行嚴格的限製,凡是聽信了洋和尚的布道決定皈依的士人,也必須在官府進行嚴格的登記。


    邊疆漸漸穩定,端和五年榮靖在杭愛山下給了北戎王庭重擊之後,他們便開始削減南下擾邊的次數,而三年來不斷采購、製造出新式武器的夏朝軍隊,戰力飛速增長,也絕非北戎人可以抗衡。故而自端和六年之後,兩邊便開始議和,端和七年,由昆山玉出麵,正式敲定了互市的事宜,此後邊關再無戰事,嘉禾便抓住機會開始有步驟的一批批削減軍隊——不是削她自己直接掌控的宣府軍,而是首先拿過去李世安和鄭牧麾下的將士開刀,隔三差五便下旨命令一部分人解甲歸田。


    如今承平之世,邊關無仗可打,再悍勇無畏的將士日日看著風吹草低,也難免會漸漸生出歸鄉之心,因此嘉禾命他們卸甲,一時間倒也沒有多少人反對。不過她擔心自己操之過急會逼反李、鄭等人,也不敢大規模的裁兵就是了。


    就這樣一直到了端和八年,夏朝女皇周嘉禾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的周嘉禾早已習慣了每日的忙碌,從五更時分睜眼至子時入眠,一整天的時間裏幾乎沒有一刻是空閑的,遙想登基之初做傀儡時無所事事的歲月,簡直就像是夢一樣。


    這日在批閱完工部送上來的、有關全國商路修建的奏疏之後,她揉了揉眼睛,無意識的望向了窗外。


    窗外是熟悉的朱牆深院,這裏是紫禁城,天下最尊貴也最是森嚴肅穆的地方。可她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很想聽幾聲雀鳥的鳴啼,仿佛那清脆的聲音可以紓解她心中的煩悶。


    然而並沒有鳥叫聲,為了怕驚擾皇帝,乾清宮一帶的鳥巢早就被宦官們搗幹淨了——這還是太.祖一朝留下的規矩。


    “陛下在看什麽?”侍奉在一旁的董杏枝問道。


    “在看窗外有沒有人偷偷拎一隻鳥籠來,為朕掛在廊下。”


    這是蘇徽曾經做過的事情,董杏枝沉默了須臾,輕歎。


    “朕出門走走。”嘉禾擱下了筆。


    長年累月的伏案,她的眼睛不是很好了,蘇徽曾經告誡過她,讓她小心得一種眼病,那病的名字是什麽她忘了,總之讓她小心,那她便小心好了。


    乾清宮外便是一座小小的花園,是榮靖還是公主的時候,為當時的太.祖皇帝修建的,園中植有四季花木,春夏秋冬皆可賞明媚顏色。


    嘉禾在花園中閑逛了片刻,在這片刻的時間裏,還遇到了幾批司禮監、東廠、禦馬監的宦官堵截,向她稟報政務。


    嘉禾最後對董杏枝說:“去慈寧宮吧。”


    倒不是因為去了慈寧宮就可以躲懶,而是她已經有好幾日不曾向自己的母親請安,剛好她有事要說與杜銀釵聽,不如問安的同時順便將她的計劃說與杜銀釵聽,節省時間也好去辦更多的政務。


    三年前她與杜銀釵還有榮靖,母女三人在蘇徽的牽引下坦誠公布了一場,她知道了母親的真實身份,也知道了她一直以來的想法。那本天書交給了杜銀釵之後,她毫不費力的就認出了其中絕大部分的文字,書上古怪的語法對她來說也完全構不成什麽閱讀的障礙。她為嘉禾譯出了整本天書,這讓嘉禾不由感慨,若是自己信任母親,早些將天書交給母親,也不必猜的那麽辛苦。


    現在她已經知道了,天書不是神仙賜予,而是來自於未來,不僅是天書,她的母親杜銀釵,還有那個在她生命中留下了重要印記的少年,也都是從未來而來。


    她震驚了很久,三年時間過去,總算慢慢的接受了這一事實。到達慈寧宮的時候,杜銀釵正倚在窗邊翻閱一卷西洋譯來的小說,手邊瓷杯中是黑漆漆的洋人飲品——那味道嘉禾喝不慣,唯獨杜銀釵喜歡,說是數百年後最流行此物,讓嘉禾對百年後人們的口味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嘉禾要與杜銀釵說的事情也很簡單,她打算設立女學。


    宮中有內書堂,教宦官識字,又有女秀才女夫子,教宮女知書。嘉禾打算以此位根基,設立女學,先是命宮女及女官就讀,然後在下令召京中權貴的千金入學。


    “想法是好,但我要潑你一盆冷水。”杜銀釵將小說收好,“在幾百年後的世界裏,無論男女都有就學的機會,甚至還能同校讀書。可是現在……阿禾,你難道真沒有聽到這些年臣子們對你的怨言麽?你讓五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去學天文、算術,這已經讓大批儒生心懷不滿,他們認為這些都比不上儒經,不能使人明理,反倒會教壞了子孫。你又折騰出一個女學,是嫌你被罵的還不夠狠?”


    “兒不過是想想罷了,眼下時機未到,兒清楚的。”嘉禾在杜銀釵對麵落座。


    “那我再問你,這些千金們在女學之中要學什麽?學成之後要做什麽?”杜銀釵又問,倒不是想和嘉禾抬杠,是真心實意的好奇,“人大多是功利的,為了求知而求知的畢竟是少數。你讓那些姑娘們掌握的天文數理再怎麽玄妙,或許對她們來說都不如教她們女紅來得實在,畢竟後者還能在她們說親之時為她們增色,前者對於一個此生注定要被困鎖深宅的女人來說,毫無用處。”


    “天文數理倒罷了,她們學這些的確用不上。我打算讓人教她們詩書禮樂、君子六藝。然後,讓她們做女官。”嘉禾說:“我身邊有大批女官輔佐,可她們的出身和學識終究不夠。如果能吸納仕宦之家的千金入宮為女官,那無形之中能將女官的地位都拔高許多。”


    “這批女官的作用,應當不止是在宮內助你處理文書之類的吧。”杜銀釵懂了女兒的意思,“你想讓她們上朝堂?”


    “對,我想讓她們上朝堂。”


    第191章 、(二)


    嘉禾還記得蘇徽告訴過她的話,他說這個世道反對女人做皇帝,那麽她就要試著改變這個世道。當人們對女子走出閨閣之事見怪不怪的時候,也就不會在意他們的皇帝是個女人。


    可是女人真的會有走出閨閣的這一天嗎?嘉禾當時隻覺得不可思議,心裏同時也隱隱期待著。


    當然有。蘇徽告訴她。他為她描述了幾百年後的世界,在那個並不算特別遙遠的未來,無論男女在出生時就享有同等的權力。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生產力的發展,不進入工業化時代,沒有機械幫助的女性終究還是屬於弱勢地位,可我就算給你現造一個珍妮機出來,社會上的變革也需要百年的累積……”接著蘇徽又嘟囔了一堆嘉禾聽不懂的詞。


    總之結論是遺憾的,嘉禾就算能活一百歲,也絕對看不到蘇徽所描述的那個平等的世界。


    不過,她知道了未來會有那麽一天,心裏終歸也好受了不少,就好像在深夜中踽踽獨行的人,一抬頭看見了天上的星星。


    “我從前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有神佛鬼怪,可你告訴我祂們都是不存在的。可即便是這樣,我也還是願意相信轉世輪回。也許下輩子我會出生在你描述的那個未來,過上比現在自由的生活。”


    “輪回是不存在的……好吧,就算存在,你這輩子難道就甘心在籠子裏度過麽?最後再因為性別的緣故被人廢黜、毒殺?”蘇徽轉過頭看著她,眼眸明亮得像是有漫天星光倒映的泉,“在你的有生之年你不能徹底改變這個社會,那麽你至少可以推動這個社會去改變。”


    蘇徽的話在嘉禾心中點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多年來她一直為了保住自己這條命而費心算計,沒做皇帝的時候,想的是該如何逃避帝王的身份;做了皇帝後,想的是要如何將權力抓到自己的手中,讓逆賊不敢殺她。蘇徽卻給她開拓了一條更為廣闊的路。


    當然,這也是很難很難的一件事情。也許要十年,也許要二十年、三十年,甚至需要她花費一輩子的時間。但,姑且一步步的走吧。


    不過,要是蘇徽能夠陪著她走完這條路就好了。


    蘇徽是在三年前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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