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冷冷的看著他,“還真是勇氣可嘉。”


    “陛下想要驗證臣的忠心,不必通過這樣的方式。河流不能逆行,時間不能回溯,—條生命逝去也不能再複活。陛下命臣殺了它,說不定在不經意的什麽時候也會忽然後悔。”


    “你似乎意有所指?”嘉禾站在窗後不動,下頦略揚。


    蘇徽歪頭想了想,沒有給她回答。


    “為何不答?”


    “陛下對我有成見,不是想著要殺我,便是想著要治我的罪,我還是不開口比較好。”


    “你若問心無愧,怕什麽?”


    “我正是因問心無愧,所以才敢坦然的站在陛下身邊。”


    站在嘉禾身後的董杏枝忍不住低頭,悄悄抿起了唇角。如今她也算是服侍嘉禾多年的老人了,能夠通過細微處判斷嘉禾的情緒,女帝雖然麵無表情,但情緒已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繃著。董杏枝為此而感到高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兩年前的雲微。


    董杏枝至今不清楚那雲微究竟是什麽身份,但其實仔細想來,雲微從未做過什麽有損嘉禾利益之事,嘉禾笑起來的時候,反倒大多是此人待在她身邊的時候。


    嘉禾始終沒有走出禦書房的意思,就這樣隔著—堵牆,透過—扇窗與蘇徽說話,她看著三月澄碧的蒼穹,雲層後早已不見了那隻振翅自由了的雀鳥。


    “你今日便是想用一隻小小珍珠錦,來勸諫於朕?”


    “真不是。”蘇徽搖頭,“臣不喜歡太曲折迂回的說話方式,也沒太多複雜的心思,帶著那隻鳥來見陛下,就隻是因為臣覺得陛下會喜歡它。至於為什麽會那麽覺得——陛下大概會不高興自己的心思被屬下胡亂揣測,可陛下又不是寺廟中的泥塑,肯定會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和厭惡的事情。珍珠錦的毛色很漂亮,瞧著舒心,叫聲好聽,像是在唱歌,陛下如果在批閱奏疏的時候感到累了,不妨歇息一會,在廊前聽聽鳥鳴。”


    嘉禾冷哼了—聲。


    帝王不是沒有愛憎嗔癡,她自然也有她所眷戀的人與事,可這些都是她不願道明的秘密,因為她是皇帝,她所喜愛的,必然會成為臣下投機所鑽的空子,說不定還會成為敵人算計她的弱點。就比如說……


    她目光落在蘇徽的臉上。就比如說,這便是她的弱點。


    “聽鳥叫有什麽意思。”她挪開視線,不耐煩的說道。


    “放鬆身心勞逸結合嘛。”蘇徽覺得自己就像是藤蔓,意識到嘉禾態度稍微柔和之後,立馬順杆爬——他總覺得自己過去不是這樣賴皮的性子,但為了和嘉禾拉近關係,不得不放下麵子。


    至於為什麽要和嘉禾拉近關係,他不知道,他隻是覺得自己—定要這樣做。


    在見到這位年少的女帝之後,他好似死水—般的情緒忽然之間起了波動,他想嘉禾對他來說,應當是很重要的—個人。


    “朕沒心思陪你胡鬧。”嘉禾皺眉。


    日理萬機這個詞用來形容現在的她最是恰當不過,就連昆山玉這樣的人想要見她都必需要專門奏請,她居然就為了—隻鳥,站在窗前和他閑聊了這麽久。想到這裏嘉禾便覺著惱火。


    “臣知道陛下忙碌,可頭紮進庶務之中,事倍功半——”蘇徽看出嘉禾有轉身離開,連忙叫住她,“我想與陛下聊聊,陛下聽完我的話之後,說不定能排解心裏的—些苦悶,進而想到某些難題的解決辦法……”他話沒說完,因為麵前女子的眼神陡然之間再次淩厲了起來,即便是他這樣膽大之人,都不由心中一驚。


    “小小錦衣衛,也想幹政?”她冷聲喝問。


    蘇徽歎氣,與女帝打交道,還真是很難。


    “不是幹政,隻是想與陛下……聊聊。”就隻是像個朋友—樣,聊聊。


    他沒有自信通過—場談天改變嘉禾多疑的性格,可他想要試著走近她。哪怕這樣的嚐試會給他帶來危險。


    蘇徽看著女帝的身影消失在窗後,片刻後,她從大門口走出,站到了蘇徽麵前。


    “好,那朕便聽聽你究竟要說什麽。”


    榮靖率領著軍隊跋涉過草原。


    “跋涉”這—詞用在這時再恰當不過,長城以北野草瘋長,甚至能沒過半截馬蹄。才下過—場大雨,道路泥濘不堪——不過說起來,草原這種地方,原本就麽有多少可供人行走的道路。


    榮靖仰頭喝了—口水,潤了潤幾乎幹裂的嗓子。她一身鎧甲,身形高挑,騎在戰馬之上,簡直使人不辨男女。領兵作戰多年,跟隨她的將士們有許多早已忘了她金枝玉葉的身份,隻一心將她當做是與他們同生共死的弟兄。


    如今他們離開大同城已有半個月,正在將領榮靖的帶領下艱苦的尋找這胡人的蹤跡,預備著與他們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決戰。


    “我們好像失去那支胡人騎兵的蹤跡了。”斥候憂心忡忡的向榮靖稟報。


    “離開宣府又有多久了?”


    “已有大概兩百餘裏。”


    “還不算是深入漠北。”榮靖勒緊韁繩,“繼續進軍。”


    “長公主這實在是太過冒險。”軍師喝住她。


    “我既是你們的統帥,亦是周家的皇女,我不冒險,還有誰來冒險?”她說話間回頭,望向了南方。


    草原之上沒有什麽鮮明的地標,但她所眺望的,大概是宣府所在的方向。


    “我知道你們收到了北京的來信。”策馬與軍師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森冷的開口:“但記住我們是軍人,算計得失的是商人,瞻顧大局的是政客,可你們的職責,是捍衛疆土。”


    “我們隻是軍人,可長公主不止是將軍。”


    第162章 、二十


    幕僚的話意味深長,榮靖如何聽不出來。她口口聲聲告誡麾下將卒,讓他們知道做軍人的,不必參與朝堂鬥爭,隻專心禦敵就好,因為一支軍隊若是沾染了太深的功利氣息,不等敵寇殺至便會自行崩解。可是她卻不是純然的武將,除了邊疆的戰事之外,她也心係帝都的風雲。


    “章懷英,你說這些有什麽用,”榮靖冷笑,她攥緊了韁繩,粗糙的麻草深深的勒進她同樣粗糙不堪的掌心,“我們此刻既不在宣府也不在京師,這荒莽原野,除了我們這支隊伍外便再也尋不到人煙。”


    “所以在下認為,長公主應當回師。率領大軍深入漠北找尋敵蹤,這樣的事情過於危險,在下認為不是長公主應當做的。”名為章懷英的中年男子作為榮靖麾下的謀士,不僅僅肩負著為榮靖應對胡虜的職責,更需放長遠目光,為榮靖謀劃一個將來。可若是榮靖折在了戰場之上,他再細致的謀劃又有何用?


    兩年戰事,榮靖的行軍作風越發的大膽冒進,這一次對胡虜的追擊行為,更是將自己置於險地,他在軍帳之中反對了很多次,奈何沒有一句話榮靖是聽進去了的。


    一般的武將,悍不畏死自然是好的,唯有這份置死地而後生的孤勇,方能在戰場之上所向披靡,贏得赫赫功績。若章懷英侍奉的是這樣一個主公,他會對他的英勇大加讚賞。雖然看起來隻是孱弱文士的模樣,但章懷英也曾是追隨過太.祖東征西討之人,胸中有萬千豪情,年輕時也曾高歌“男兒何不帶吳鉤”,策馬奔馳於沙場。


    可章懷英偏偏侍奉的是一位帝女,這樣一來他就不得不收斂好自己的意氣,冷卻心中熱血,讓自己變得冷靜理智。追隨一名武將,戰後也不過是得一些金銀做封賞,掙得一個不錯的官職罷了,可若是將自己的主公推上至高的位子,那麽等待他的就是仕途上的通天大道。


    “懷英,我必需得提醒你一件事情。”榮靖焉能不知自己心腹在想些什麽,實際上不止章懷英,她身邊野心勃勃的人多了去,“你說我不止是將領,更是公主,但反過來也就意味著,我不僅是公主,也是武將。做公主的可以躲在城牆之後品茶賞花,對硝煙視而不見,隻在意妝容的華美,可做將領的,便是要竭盡所能的擊退敵人,要用賊寇累累的白骨震懾天下,叫他們從此不敢南下牧馬。”


    她自胸臆之中緩緩呼出一口氣,眼前所見是沒有盡頭的蒼翠,呼嘯而過的風夾雜著塵沙,這場跋涉不知要到何時才是盡頭。


    “戰事已經持續五年了,是到了該了解的時候了。阻敵於我方城下,是最愚蠢最被動的法子,我們就是要闖入北戎人的地盤,去與他們來一場正大光明的較量。”


    “長公主輕率了。”章懷英刻意改了稱呼。


    “是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道理可是你教我的。”章懷英過去聽命於鄭牧,是一代名將所倚重的謀臣,榮靖自幼跟隨鄭牧學習兵法,沒少接受章懷英的教導。長業二十年,她趁著京中亂作一團的機會,毅然宣布要以帝女的身份從軍,最開始是在鄭牧麾下為副將。鄭牧心知榮靖不可能在他帳中長久停留,於是便將章懷英送到了榮靖身邊。端和三年,榮靖卸去兵甲,回京成婚,章懷英短暫賦閑,好在沒過多久,榮靖又找到了機會重新披上了戎裝,年過五十的章懷英也急忙再度投軍,來到了榮靖身邊。他於榮靖而言,不僅是臣下,更是師長、友人,早年教導給榮靖的東西,她始終牢牢記著。


    “我的那個妹妹,在宣府也待了有兩年了吧。”不等章懷英開口,她忽然又說起了這個,“她小時候膽小得不得了,我還以為她一定會逃回北京去。我記得兩年前,她才到宣府沒多久,有細作泄露了她的行蹤,讓胡虜知道了她在宣府,於是北戎人的王子罕緹摩率領大軍朝著宣府殺了過去,將那座城池圍困了許多天。”


    “後來是長公主率軍解得圍。”章懷英撚須含笑。


    “宣府之圍的確是我解的,但我那個妹妹的表現,倒也是可圈可點。當時大霧、雨雪阻礙了行軍速度,我也是故意不急著去往宣府,就是想要看看她究竟有沒有本事贏得三軍信賴,事實證明,她也不全然是個廢物,至少……父親若是泉下有眼,看見這樣的她也不至於失望。”


    榮靖說起舊事,章懷英心中鬱卒。那時他原以為榮靖會以雷霆之勢解宣府之危,如此一來便可在她本就不俗的戰功簿上再添一筆,後來見榮靖一路拖拖拉拉,他不由暗喜,以為是這個徒弟終於開竅,終於明白想要做大事就必需要心狠,可誰料榮靖觀望一陣子之後,卻又還是帶兵去救了宣府之中的女帝。


    去的晚了,宣府軍心已歸女帝,更要命的是,救駕太遲還讓榮靖被人懷疑她是有借刀殺人之嫌。章懷英想不明白素來聰慧果決的榮靖兩年前為何要走出那樣難看的一步棋,思來想去,甚至疑心榮靖就是故意要拿自己做磨刀石,砥礪女帝。


    不過這樣的話章懷英不敢直接說出口,眼下聽榮靖再度提起那位少年帝王,他便順著話題說了一句,“陛下在宣府帶了兩年,兩年時間裏便是什麽都不做,聲望也是水漲船高。即便出兵打仗的是您、冒險追敵的也是您,可隻因為她是皇帝,便自然而然的能夠得到更多將士的效忠。”


    “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麽?”榮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皇帝富有四海,天下所有的東西,都是她的。不過你不妨猜猜,假如我立下足以標榜千古的功績,我能不能做到……”她抿了抿幹裂的雙唇,鮮血滲入舌尖,是讓她愉悅的腥味,“功高震主?”


    原來這般不要命的在戰場拚殺,說到底還是為了能夠在權位之爭中為自己添加籌碼。章懷英歎息,可憐自己這個徒兒,空有一身的才學與抱負,卻偏偏時運不濟,不得不費千百倍的艱辛,方能贏得當年她妹妹輕易得到的東西。


    “北京城中,近來有什麽值得關注的消息嗎?”策馬前行了一段路程之後,榮靖忽又問道。


    剛才她還說,現在他們不在京師、不在宣府,隻該專心眼前戰事,可馬上,她又問起了京城。果然還是放不下那裏。


    “皇太後坐鎮,萬事風平浪靜。”章懷英回答。


    “母親身體應當還算康健吧。”榮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


    杜銀釵身體一直很不錯,而隻要她活著,任何想要篡奪她小女兒皇位的人都隻能偃旗息鼓。榮靖忽然想到了她的舅父兼家翁,笑了笑,杜雍恐怕是活不過杜銀釵的。


    “長公主想要回京麽?”章懷英始終覺得榮靖應該惜命,不失時機的勸說榮靖。


    “不想。”榮靖冷淡而果斷的拒絕了他。


    “在下再確認一次,長公主是一定要冒險滲入漠北殲敵麽?”


    “他們擅長騎兵衝鋒,我們的戰馬也並不差,他們行蹤飄忽,一年數次擾邊,我們便也要進入草原深處,去搶他們的部落牧群。最重要的是——”榮靖說到這裏,凝重的皺起了眉頭,“我想要知道,他們這些年不斷南下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原因?”


    “對,原因。懷英,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就算這些=人與我們在長業年間結下了大仇,他們性烈,非要讓我們血債血償,戰事持續五年,早該平歇了。可他們為什麽還要持之以恒的每年南下,為什麽山海關一線的戰鬥始終不曾結束?我朝依仗農桑,物資供給不愁,卻也因為連年戰事而財政告竭,他們這群靠著遊牧為生的胡人,憑什麽與我們鬥了這麽多年?”


    “胡人每年從我朝邊境劫掠的物資數目驚人,也許他們正是以戰養戰?”


    榮靖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但我想進往更北的方向行軍,這樣才能探查真相。”


    嘉禾猜測過蘇徽要和她談些什麽。


    要麽,是試圖幹政,花言巧語勸她在軍國要務按照他的意思行事。


    要麽,是捏造故事蠱惑她,讓她放下對他的戒心,逐漸信任他。


    和蘇徽打交道還沒多久,她已經領教過這人口齒之利,但帝王的尊嚴不允許她心有畏懼,因此她大大方方的站在了廊下,擺出了迎敵的架勢,倒是要聽聽蘇徽要怎麽打動她。


    蘇徽和他說起了世界曆史。


    其實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他告訴嘉禾,他想給她說個故事,然後就不由自主的從尼羅河文明開始講起。


    他也不知道這就是世界曆史,他隻是覺得,需要給女皇說幾個故事,讓她放鬆一下身心。


    夏朝的國土的確很是廣闊,可是這個世界要比她想象中的要大上許多倍呢。


    第163章 、二十一


    夷夏之別自古有之。


    嘉禾這輩子沒正兒八經見過幾個胡人,無論是北邊的北戎、南邊的南夷,還是遠跨重洋的紅毛鬼。她對這些生活在中原之外的人並不了解,也談不上喜歡或是厭憎,但出於夷夏觀的影響,在蘇徽最開始與她敘述的時候,她很是惱怒的打斷了他好幾次,直呼她堂堂夏朝天子,怎可聽這些蠻夷的故事。


    等到蘇徽說起某臨海小國輝煌至極的文明之時,嘉禾的抗議稍稍平息,輕哼了一聲,說這群蠻人倒也不全然無知粗野。


    蘇徽說到那個地跨三大洲,建立了嚴密法度的偉大帝國之時,嘉禾收起了之前臉上輕蔑的神色,不再覺得蘇徽的敘述是對她耳朵的侮辱。


    蘇徽說到帝國的崩裂與滅亡之時,她蹙眉歎息,喃喃自語:亡於內外交困,此與西晉、北宋何其相似……真怕我朝亦重蹈覆轍。


    再等到蘇徽說起西陸各國爭雄的故事之時,她已然全神貫注的沉浸到了這異域的風雲變幻之中。


    最後蘇徽談起探險家爭先恐後跨越重洋的壯舉,說到逐漸被風帆串聯的世界,她更是忍不住擊掌驚歎,為之熱血沸騰。


    當蘇徽說起那個從來不為人知,被大洋所隔絕的大陸之時,已是夕陽西下。赤色雲波翻湧如浪,斜陽似火。最開始嘉禾走出禦書房時,並沒有想到她居然真的能夠聽蘇徽絮叨一個下午。她原以為自己最多給蘇徽半炷香的時間廢話,等什麽時候她不耐煩了,就叫董杏枝將這人拖下去。可最後她居然會對蘇徽的故事感到意猶未盡。


    一個下午的時間,嘉禾先是筆直的站在蘇徽對麵,揚起下巴冷冷的聽著他說話;後來是倚靠著廊柱,聚精會神的聽故事的同時,悄悄屈起膝蓋緩解雙腿的酸麻;到後來嘉禾和蘇徽索性在廊上席地而坐,像是鄉下的野小子和沒教養的小姑娘。


    也不是沒有乖覺有眼色的宮女搬來了凳子,或是請嘉禾與蘇徽到殿內說話,但沉浸於故事中的嘉禾不耐煩的揮退了她們。


    以董杏枝為首的一幹女官在嘉禾身後站著,起先皺著眉頭,擔憂禦書房內尚未批複完畢的奏疏——雖說要緊的那些軍務早已被嘉禾挑出來處理完畢,剩下的都可以拖延一陣子,可就怕她到時候又與自己較上勁來,非得挑燈熬夜,通宵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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