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遊翼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嘉禾卻隻是笑,眼中含著淚,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趙遊翼的頭頂柔軟的發,“遊翼,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不到十二歲,聲音怯怯的,像是小貓兒。”


    趙遊翼臉頰一紅。


    “如今,你也有赴死的決心了麽?”


    “是!”經曆了數月的牢獄折磨以及喪親之痛的年輕人眼神中有了堅毅的光,他再度抬頭直視著嘉禾,“請陛下下令!”


    “你也可惜了。”嘉禾含糊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錦衣衛中的精銳聚集於此,這時人人都熱血沸騰,對殺戮以及權力的渴望在每個人的眼底都點燃了一把火,被這樣的一大群人簇擁著,嘉禾的神情卻依然是冷淡的,像是烈火燒盡之後留下的灰。


    “陛下!”趙遊翼急切的催促道。他不明白為什麽嘉禾會在這樣一個時候遲疑,如果趙遊舟還活著,倒說不定能猜出嘉禾心中所想。趙氏兄弟二人,畢竟還是趙遊舟更懂嘉禾。


    “為我複仇吧,遊翼。”嘉禾說。


    “臣等方才路經議政堂,已將當時主場廢黜陛下的那一幹逆臣處決!”所謂處決,便是不經收押審訊,直接殺死,用一種如同土匪盜寇一般的手法,讓這些人為自己曾經的罪行償還了代價。


    “這不夠。”嘉禾冰冷的說道:“凡是當日參與此事的,我都要他們死。不管那人是內閣的閣老,還是六部的主管,亦或者是宮裏二十四監的宦官。”


    趙遊翼習慣了服從,下意識的就要點頭應下。然而就在這時,身後的隊伍忽然傳來了喧嘩聲。錦衣衛在趙遊舟的手下被訓練的紀律嚴明,突然爆發的嘈雜聲,讓趙遊翼心中一緊,扭頭時下意識的就將手按在了佩刀上。


    但並不是有什麽“逆賊”的援軍趕來了,而是有幾個宦官靠近了這些,要求見女皇一眼。


    尋常宮人碰上亂事早就躲得遠遠的了,數百持刀錦衣衛聚在一起,這對任何一個宮人來說,都是令人膽戰心驚的景象。結果居然有人非但不跑,反而不怕死的湊了過來。


    “陛下,擔心是細作或者刺客!”


    “將他帶過來吧。”嘉禾卻搖頭,淡淡的說道。


    被領到嘉禾麵前的是熟人,有幾個是慈寧宮中她母親的心腹,還有一個


    “是你啊。”她挑眉,頗有些訝異的盯著蘇徽。


    “是我。”蘇徽推開一個攙扶著他的宦官,勉強站好。再一次見到她,他心裏很是忐忑,喉間澀然,連該怎樣打招呼都不知道。


    “我母親還沒有將你送出宮去麽?”


    “是我主動要來見你的。”


    “為什麽?”嘉禾毫不掩飾的流露出了驚訝。


    蘇徽是個古怪的家夥,這點從她最開始和蘇徽打交道時就意識到了。她沒有見過這個人,可這人卻好像對她熟識至極。警惕心使她不敢信任這個年輕人,可直覺又在告訴她,他或許並沒有壞心思。


    “因為我想來救你。”他用一種坦蕩自然的語氣將這句話說出了口,說完之後,仿佛是卸下了一塊壓在胸口的大石頭一般,長長的舒了口氣。


    他終於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史學家去改變曆史,就好比是傳教士瀆神,可如果平行時空真的存在,他倒要看看,被未來訪客人為幹預之後,這個時空會走向怎樣的發展道路。


    嘉禾像是笑了一下,“你要怎樣救我?”


    身材外貌隻有十五歲,並且身負重傷的蘇徽說:“至少我知道,陛下不該大肆屠戮在京官僚。”之前嘉禾與趙遊翼說的那些話,他隱約聽到了一些。他能夠懂得她想要報仇的心情,卻不能理解為何她下手要如此急切。根據史料記載來看,端和十二年參與到逼宮廢帝之事的臣子占據了朝堂之上的三分之二,照她現在的口氣,是那三分之二的京官她都要鏟除殆盡。這簡直是在胡來。


    嘉禾不冷不熱的瞥了他一眼,“那你說說,我該怎麽做?”


    “如果你隻是想要活命和自由,現在離開紫禁城,我有辦法能夠讓人永遠也找不到你。如果你想要做皇帝,那就要恩威並施,既要掃清眼前擋在你麵前的障礙,也要拉攏人心。”蘇徽不是什麽政治家,短時間內也給不出嘉禾什麽好的為政方案,但作為軍官的兒子、長期研究過政治史的學者,他總歸還能在這時給出一點淺顯的建議。


    可是嘉禾在聽後隻是輕笑,轉頭便對趙遊翼說:“你還愣著幹嘛?按照我之前的吩咐,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榮靖沒有見到昆山玉。


    被領到她麵前的,是個與昆山玉身形容貌相仿的年輕人,是昆山玉的同族的弟弟。


    “昆山玉呢?”本就心情不好的長公主這時已經有了動手殺人的念頭,她不喜歡被人戲弄欺騙的感覺。


    “他去見寧康長主了。”昆姓年輕人笑盈盈的答道,脾氣很好的模樣。


    “為何你要假扮他?”


    “在下不假扮他,如何才能見到長主您?”


    “為何要見我?”榮靖已經沒有多少耐心,手按在了劍上。


    “為了與您合作。”年輕人朝著榮靖一拜,“我兄長從未背叛而今的寧康長主,曾經的端和皇帝。在下也知道,空口白話說這些,您也不信。在下今日來見您,帶來了一份情報。您看過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和在下繼續談下去。”


    “什麽情報?”榮靖臉色肅然了起來,她知道昆山玉一向在這方麵下得功夫不少,能被昆山玉都重視的消息,必然是大事。


    “是有關李世安的”昆家年輕人收斂好笑意,說出了那個令人震怖的名字。


    曾經與鄭牧並稱雙壁,至今還在邊陲手握雄兵的李世安。


    趙遊翼率領著大半錦衣衛領命而去,餘下三分之一的,留在乾清宮保護嘉禾。


    蘇徽不是不知道嘉禾是個固執的性格,他沒想到的卻是,她這份固執原來居然還會隨著時間而遞增。


    他還想試圖掙紮一下,勸嘉禾不要因為心中的私憤而毀了朝堂上的秩序,可是嘉禾怎麽看,都不像是能聽得進勸的人。


    她的神情那樣冰涼,像是隨時都會殺人的暴君。沒有人敢在她麵前多說什麽,曾經在嘉禾麵前言行無忌的蘇徽,見到這樣的她之後,居然也忍不住產生了一絲恐懼。


    “陛下……”


    “你既然是來幫我的,那我交待你一件事情,你為我做好。”嘉禾打斷了蘇徽的話,頗不耐煩的模樣,“看見那邊的小皇帝了沒?”她指向瑟縮在乾清宮門邊的少年。


    不久前還是天子的徽州少年猛地哆嗦了一下,想逃卻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帶著他去慈寧宮。”嘉禾卻沒有殺了這個奪去了她皇位的人,“將他交給我的母親處置吧。”


    “她現在病得很重,怎麽處置他?”


    “那就等她什麽時候清醒過來,再問她的意見。”嘉禾說:“我不願他一直待在乾清宮。這裏是我的地盤,見到他我心裏不舒服,可也不能隨便找個地方關好他,就把他暫時扣在慈寧宮吧,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再想想要怎麽對付他。”


    蘇徽還想說什麽,但那幾個被杜銀釵派來與他同行的宦官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半是強迫的拖著蘇徽從嘉禾身邊離開。


    在押著載佑帝去往慈寧宮的路上,宦官勸他:“陛下對你已是格外開恩,你再忤逆她,當心送命。”


    “她真會殺了我?”


    曾親眼見過端和十一年帝都血腥的宦官歎了口氣。


    “但說來也是奇怪,你明明不算陛下的近臣,可陛下對你態度倒也算是不錯了。”


    “我以前照顧過她的。”蘇徽悶悶的說道。


    “可咱家從沒見過你。別看咱家是慈寧宮的人,平日裏也沒少往乾清宮跑。”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蘇徽用一種複雜的口吻說道:“那時我叫……雲微。”


    他後半句話聲音很小,幾乎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宦官卻因順風向的緣故聽清了後頭那兩個字,“雲微?那是誰?”


    宮裏從來沒有一個叫雲微的人。


    蘇徽猛地停住了腳步。


    他這時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既然平行時空是存在的,那麽,他憑什麽確定,這個嘉禾,就是他所認識的那個。


    作者有話要說:小蘇他,終於意識到自己,認錯老婆了(淚目)


    第141章 、三十四章


    讓那個來曆不明的少年將載佑帝帶走之後,嘉禾便回到了乾清宮內。她曾在這裏度過了漫長的光陰,對這裏的每一處布置,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留下來護衛她的錦衣衛沉默的守在殿外,嘉禾看著他們的背影,苦笑。誰也不知道她為何要忽然這樣笑。


    乾清宮中的宦官無一不被錦衣衛控製住,分開關押。這座宮殿於是空曠了起來,空曠的讓人無端心驚。嘉禾獨自坐在乾清宮的正殿——過去在這裏,她曾經無數次的接見臣子。他們中有些人對她忠誠,有些心懷鬼胎。現在她坐在這裏,又是在等一個即將前來覲見她的人。


    其實現在她應該離開乾清宮才是。三百錦衣衛不足以掌控整個宮禁,這裏仍然是危險的。她應該將載佑帝挾持在自己的身邊,然後去往慈寧宮。聽命於載佑帝的禁軍不少被載佑帝安排去圍住了慈寧宮,將載佑帝握在手中,便能夠迫使那匹禁軍為她效命,她可以呆在慈寧宮中,等待榮靖攻破紫禁城門,千軍萬馬湧入錦繡殿堂之際,便是她複位之時。


    可是她不想這樣,她不願去離開乾清宮,不願去見自己的母親,哪怕這很有可能是最後一麵。


    殿外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來的是趙遊翼身邊的錦衣衛軍官,他帶著一種複雜的神情說:趙遊翼已經控製住內閣、六部所有官僚,可是……


    可是直到這時趙遊翼才發現,不少曾經在朝中擔任要職,與嘉禾被廢有直接牽連的官僚們,今日竟然都不在皇城辦公。


    緊接著又是另一個錦衣衛趕到,告訴嘉禾,昆山玉來了。


    說這話時,幾乎所有的錦衣衛都是心頭一跳——趙遊舟是昆山玉害死的,至少在他們的認知之中,就是被昆山玉害死的。這個人還背叛了女皇,該死。


    他在城防軍的護衛下向乾清宮逼近,繞開了趙遊翼所帶領著的、正在皇城四處搜捕官員的錦衣衛,衝著嘉禾所在的方向趕了過來。


    錦衣衛深恨昆山玉,隻要嘉禾一聲令下,他們便願意拔出刀來與那人同歸於盡。


    可若是為了嘉禾的安全著想,他們現在就應當護送著嘉禾暫時撤離。畢竟昆山玉已經叛變成了載佑帝的走狗。


    然而嘉禾卻給了他們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你們這些做錦衣衛的,過去的職責不僅僅是刑訊與護衛,還充當朕身邊的儀仗,為朕裝點排場。那麽現在勞煩你們,再按照從前的樣子列隊在乾清宮外,朕要以最鄭重的禮儀,接見朕的‘叛臣’。”


    聽聞她命令的錦衣衛們惶然色變。而嘉禾穩坐於龍椅之上,安然如山。


    她顯然沒有要逃命的意思,之前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


    女皇已經瘋了。不少錦衣衛心裏冒出這樣的想法。可即便是瘋了的女皇,她的命令也必需遵守。如果趙遊舟還活著,他大概會在這樣一個緊急時候用上一些大逆不道的手段,比如說直接綁走女皇,可是除了趙遊舟外,天下有幾個人有這般大膽?


    昆山玉果然很快就到了。他身後跟著浩浩蕩蕩的兵馬,然而他卻抬手將這些人留在了乾清宮外,頂著錦衣衛們滿含殺意的眼神,走進了殿內,去見自己從十六歲時就開始效忠的陛下。


    這一幕實在是有些諷刺,需知不久之前,在玉海湖心島上,她是落魄的長公主,他是新帝跟前的紅人。


    他一步步往前,腳下踩著以金粉描畫祥雲的水磨磚,再距嘉禾十步遠的地方跪下,叩拜,一如十多年前那樣。


    “昆卿,這段時日過得還好麽?”


    “陛下為臣安排的路,臣縱然咬牙泣血,也得走下去,不是麽?”昆山玉輕笑著回答。


    端和十二年春,皇座更迭,朝堂一夕地覆天翻。被囚入萬壽宮後,嘉禾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宣稱自己過去最依仗的心腹昆山玉背叛了她。緊接著,她命董杏枝偽造了昆山玉的筆跡,寫了投誠的信箋,再買通了昆府的家奴,送去了載佑帝所信任的內閣新首輔手邊。


    昆山玉於是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成了貳臣,且身不由己的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不然你還能怎樣,我難道要看著你與趙氏兄弟二人一樣下獄麽?還是看著你學秀之一般歸隱,或者是如辭遠那樣死去?不,這三條路,都不是你該走的。”


    “臣知道。”昆山玉大大方方的答道:“臣不如大小趙堅毅,若身陷牢獄,風度盡失也就罷了,就怕失了風骨,至於歸隱或者死節,臣隻怕會心有不甘,思來想去,倒不如在新帝跟前繼續效命。無論如何都是周家的天下,都是夏國的山河。”


    “但早知道,我就讓你去死了。”嘉禾盈盈的笑,笑中說出了這樣一句狠毒的話來,“昆山玉,你裝作一副怎麽清高的模樣,骨子裏不過就是個俗人。你不能否認一件事情,你看著我落魄,心中其實是歡喜的。萬壽宮內你曾以言語威脅過我,很有成就感,對麽?朕一時淪落,竟滋長了你的膽量,嗬,讓你竟連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都忘了——”


    昆山玉蹙眉,想要反駁什麽,卻被打斷了。


    “遊舟之死我知道與你無關,你的確用他的性命來威脅過我,可他心裏想的是什麽,我知道。你們兩人鬥了這麽多年不分勝負,他索性便用自己的命來離間你與我,假如我有幸複位成功,隻要見到遊翼便會想起遊舟是為你所殺,自然會親近遊翼而疏遠你。”


    “趙遊舟心機深沉,陛下早該知道的。”


    “遊舟便是歹毒如蛇蠍,朕也暫時不想追究。”嘉禾語調一轉,“朕要追究的是,你,為何要幹涉朕殺人。”


    嘉禾在萬壽宮被困的那些天,每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情,這京城之中,有誰該死。可是今日她好不容易握住了刀,卻發現大部分的人都消失了。


    他們不是未卜先知的逃了,而是在不久前被昆山玉捉進了監.獄之中。那時昆山玉假借追捕趙遊翼之名在京中大肆株連無辜,有不少人都以為他這樣是為了爭權奪利,用卑鄙的手段清掃自己晉升之路的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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