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而言之,當初在遭遇那一輪又一輪的刺殺時,她是真的受了不少的傷。


    “陛下費盡心機安排下這樣一出,為的又是什麽呢?”蘇徽又問。


    嘉禾不再說話,隻是神情複雜的盯著蘇徽瞧。


    每當她對他漸漸鬆懈下來的時候,他總有辦法叫她又提高警惕,可每當她想要殺了這人的時候,他卻又有各種法子叫她不忍心。


    她有時候覺得他愚鈍懵懂需要她來護著,有時候卻又感覺他聰慧得可怕。


    她現在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她隻想將這人的嘴堵上。說他聰慧其實也不大對,蘇徽要是真的聰明,就該知道在宮中有時候隻有沉默才是最安全的保命要訣,他這樣好奇心過於旺盛的,早晚得出事。


    可她對雲微下不了狠手,就如同她當年總縱容著雲喬一樣。


    “昨夜朕離開白鷺觀是瞞著太後的,可朕害怕太後還是會查出朕的行蹤。所以朕幹脆在白鷺觀製造出一批‘刺客’,轉移太後的注意力。其次是為了給錦衣衛定罪。這群人名義上是效忠於臣,實際上不過是太後的鷹犬。他們不能為朕所用,朕就除了他們。”


    在與蘇徽對視了片刻之後,嘉禾終究是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對蘇徽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蘇徽聽完之後沒有多大的反應,嘉禾公布出來的是她與太後博弈的計策,然而對他來說,嘉禾說的這些就好像是在宣布她昨晚吃了什麽菜一樣尋常。


    “陛下。”蘇徽保持著平靜的態度對嘉禾的這一番話再次提出了自己的質疑,“既然這樣的法子是太後首先用出來的,您這樣效仿,就不怕被她識破麽?”


    “識破就識破。”嘉禾一臉滿不在乎的態度。


    她幼年時在母親麵前總是一副乖巧的模樣,實際上她並不是什麽聽話的孩子,隻是因為希望能被母親喜歡,所以才事事都聽從身邊傅母、夫子的教導。


    現在她對討母親歡心這件事已經失去了興趣,她不在乎杜銀釵會不會因她的忤逆而震怒,她就是要一步步試探母親的底線和態度,反正她現在確信,自己隻要不做出帶兵包圍慈寧宮的事情,這條命是一定能夠保住的。


    她以無畏的態度申斥了這一次被杜銀釵派來保護她的錦衣衛,一口氣將領事的千戶、鎮撫使、僉事等人全部押入了詔獄,其手段之雷厲風行甚至驚動了內閣,久經風霜的老臣們隱約在年少的女帝身上,看見了太.祖的影子。


    但也正如蘇徽所擔心的那樣,錦衣衛武官入獄後隨之而來的是慈寧宮的怒火,杜銀釵直接命人將在白鷺觀“清修”的嘉禾半是客氣半是強迫的帶回了紫禁城。


    母女之間的對峙氛圍沉悶,慈寧宮內侍奉著的宮人無一不戰戰兢兢,生怕呼吸聲重了觸怒這一對母女。


    忽然瓷器破碎的聲音清脆的回響在了殿內,是杜銀釵抓起了一隻汝窯瓷瓶砸在了嘉禾腳邊。


    沒有人敢動彈,生怕此時貿然走出去會喪命。


    摔完瓷瓶之後,杜銀釵便不再說話,坐在紫檀木雕富貴牡丹紋的椅子上,麵無表情。她自從做了未亡人之後,臉上便連笑容都很少見了,常年板著一張毫無波瀾的臉,叫人不辨喜怒。


    如果是過去的那個嘉禾,應當是懂的該如何安撫母親的,而現在的她隻木然的站著,也麵無表情,眼角眉梢都透著倦然。


    “你現在就如這隻瓷瓶。”許久之後,杜銀釵伸手指著那一堆的碎片,它被摔成了粉碎,連過去的形狀都瞧不出來。


    “宋時古物,紋飾精巧,價抵千金——可花瓶就隻適合老老實實的待在博物架上做擺設,誰用這花瓶來當武器,那便是暴殄天物。”


    “慈寧宮的倉庫之中,比這更金貴的花瓶多了去,何必吝惜這一個?”嘉禾懶懶的回答。


    “你是皇帝!”杜銀釵因女兒這幅態度怒不可遏。


    “太後原來還知道朕是皇帝。”嘉禾抬頭,直視自己的母親。


    “朝臣對朕不服氣也就罷了,可一廠一衛,自古以來效忠皇權,太後將他們都捏在了手中,當朕是什麽?汝窯花瓶價值千金,可太後想砸便砸,朕卻不是任太後處置的擺設。”


    杜銀釵默然無言。不知是怒極還是無言以對。


    嘉禾朝著母親一拜,就此告退。


    蘇徽守在殿外等候嘉禾——嘉禾擔心杜銀釵會遷怒她身邊的人,所以隻讓蘇徽帶著乾清宮的宮人們都守在慈寧宮外。


    嘉禾的臉色不是很好看,蘇徽擔憂的迎上去。殿內發生的事情他其實都聽到了,嘉禾與杜太後之間談話讓他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陛下不該頂撞太後的……”蘇徽忍不住說道。


    “她還能廢了我不成?”嘉禾不知道蘇徽聽到了她和母親的談話,隨口說道。


    “古往今來廢帝的太後多了去。”蘇徽如此答道。


    嘉禾扭頭瞪了他一眼。


    “朕是故意的。在太後麵前表現的強勢一些,這樣她在營救獄中錦衣衛時就會有所顧忌。”


    “陛下想殺了那些人?”


    “不,朕是要收服他們。”嘉禾扶著蘇徽的手,在離慈寧宮走出了一段距離之後,方這樣說道。


    第80章 、


    夏端和三年九月初,身為禦前女史的蘇徽從詔獄之中秘密提走了一個犯人帶到了乾清宮天子周嘉禾的麵前。


    她費了那麽多的心思去布局,現在是到了該收尾的時候了。


    蘇徽身後跟著的那個人姓黃,全名黃三審,在曆史上這會是未來赫赫有名的酷吏,執掌錦衣衛使其權勢直逼司禮監與東廠的鐵腕人物。


    端和三年時,他還隻是錦衣衛千戶,受杜太後之命前往白鷺觀保護皇帝,又因為這一次的“刺客”事件被牽連下獄。於杜銀釵而言,此時的黃三審不過是個小角色,不久前在慈寧宮她和自己的女兒才發生過一場正麵的衝突,出於安撫嘉禾的目的,她將關入詔獄的那批錦衣衛武官當做了棄子。


    這時嘉禾趕緊命人去牢中散布消息,將太後已經舍下他們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告訴他們,另一方麵又幾次命蘇徽端著鴆酒和白綾經過他們的牢房,每一個被關押在獨立牢房中的武官都以為皇帝這是賜死了他們的同伴,於是心中越發的悲戚與恐慌。


    就在這時,嘉禾秘密召見了黃三審。


    一下子就從眾多武官之中挑出了未來的大佬,蘇徽忍不住都要佩服嘉禾。是該誇這小女孩慧眼識珠?還是該感慨她手氣了得?


    從牢內出來時,黃三審趔趄了一下幾乎連路都走不穩,這年不過二十五歲的武官還是過於年輕,作為錦衣衛千戶往日裏在審問犯人的時候威風凜凜現在輪到自己了便害怕的不行。


    蘇徽現在這張臉看起來年紀小、好說話,於是黃三審在去往乾清宮的路上戰戰兢兢的向蘇徽打聽,問女皇將要如何處置他。


    蘇徽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對他說:“你放心,陛下要殺你早就動手了。”


    嘉禾沒將自己的想法告訴過蘇徽,但作為一個研究課題就是夏文宗的學者,蘇徽習慣了揣測這個女人的心思,自然而然的就猜到了嘉禾想要做什麽。


    黃三審已經被嚇得夠嗆,並且心中充滿了被杜太後拋棄的絕望,這時隻要嘉禾對他稍加安撫,他就會倒向乾清宮這一邊。


    不過說起來,曆史上黃三審是夏文宗的人麽?


    走著走著,蘇徽忽然就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記得端和年間數目龐大的史料之中有留下黃三審為夏文宗效命的證據了。


    周嘉禾死去的時候杜銀釵都還活著,黃三審似乎一直都是杜銀釵的鷹犬。


    也許,他是嘉禾埋在母親身邊的暗線?


    又或者,今日還未開始的談話最後失敗了?嘉禾沒能成功拉攏這個人?


    蘇徽想不通,也懶得再想。他收拾好思緒之後,領著黃三審叩開了禦書房的大門。


    嘉禾沒說讓他進去,蘇徽就百無聊賴的守在門邊。對於史料的渴求讓他按捺不住打開了隨身帶著的微型遙控攝像機。


    嘖,感覺自己像個無良的八卦記者,不擇手段的狗仔。


    蘇徽在心裏瘋狂唾棄自己竊取他人隱私的行為,在關攝像機和繼續偷聽之間反複橫跳——然後,還是沒關。


    禦書房內,嘉禾清脆的聲音時不時傳入他的耳中。她果然如他料想中的那樣是在勸說黃三審為她效命。


    太後年事已高,宮牆內外大權遲早是她的。


    更何況太後早已拋下了他。


    錦衣衛本就是皇權的羽翼,效命於君王方是正途。


    白鷺觀這場刺殺總要有個人來擔責,如果黃三審不願投靠她,那麽就隻能成為這場事端的替罪羊。


    相反,如果黃三審肯為她效命,那麽日後她決計不會忘記該給他的榮華富貴。


    都是些俗透了的套話,但有效。沒過多久他聽見了黃三審叩頭的聲音。


    接著嘉禾似乎秘密交待了黃三審什麽,但蘇徽不清楚,因為嘉禾沒有說話,而是將一枚錦囊交到了黃三審的手中。


    蘇徽後退了幾步,片刻後黃三審快步從殿內走了出來。


    這個年輕人的神態和片刻前有了極大的不同,從垂頭喪氣變成了意氣風發,蘇徽猜嘉禾交給他的應該是一樁要緊的大事。


    隻可惜黃三審應該不會將天子的命令告知蘇徽,蘇徽隻能強行按下心中的好奇心,垂首立於一旁,看著黃三審從他身邊經過。


    然而黃三審在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了下來,客客氣氣的朝著蘇徽拱手,“陛下說雲女史必然守在殿外,事實果然如此,陛下請雲女史進去。”


    “我?”蘇徽有些迷惑,但沒有多想。


    嘉禾交待給他的任務多了去,他以為這一次也和從前沒有多少的區別。


    走進殿內,蘇徽看見嘉禾正坐在案前低頭翻閱著什麽。瞥見蘇徽來了,她將一張紙遞給了蘇徽,上頭寫著的是密密麻麻一大串的名字,都是這一回白鷺觀刺客事件中被牽連進去的人。


    紙上安排了這些人的命運,有些是被嘉禾貶官,有些是杖責,有些是罰俸——杜太後果然是被嘉禾氣得不輕,真的沒有再管這些錦衣衛武官的生死,將這些人拋下任嘉禾處置。


    嘉禾將這張紙遞給了蘇徽,蘇徽以為是讓他去傳令,他很樂意幹這種跑腿的事情,可以趁機箭矢紫禁城中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曆史人物。


    然而嘉禾卻說:“你等會將這個給趙氏……姊妹。”嘉禾給趙氏兄弟偽造了戶籍安排到了宮中,現在他們的身份和蘇徽一樣,都是女史。


    “那我呢?”趙家那兩個才被帶進宮中沒多久,居然就開始和他搶事情做了?蘇徽對此感到十分不平衡。


    嘉禾反手又遞給了蘇徽一大摞的紙,每一張都是空白的。


    “知道‘慎’字怎麽寫嗎?”


    “唔,知道。”蘇徽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今日你就在朕給的紙上抄寫這個字,不抄到朕滿意不許停。”嘉禾冷酷無情的命令道。


    十五歲進大學,二十二歲成為博士生的蘇徽呆住,“陛下……這是在罰抄麽?”他從小到大就沒受過這樣幼稚的罰。


    嘉禾輕哼了一聲。


    禦案旁邊還有一張小桌子,從來沒有被罰過抄寫的蘇徽老老實實的走到桌邊,拿起紙和筆。


    蘇徽大概知道嘉禾為什麽會罰他,他的言行在這個時代的確顯得格外出挑,該感謝嘉禾是個仁慈的主君,隻是用這樣的手段罰他而已。


    但寫著寫著,蘇徽又懷疑嘉禾是在存心拿他打趣。


    他有時候不經意的一抬頭,就能對上嘉禾望來的目光,她眼裏含著笑,似乎是覺得看蘇徽挨罰十分有趣。


    有時候寫著寫著,嘉禾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繞到了他身後,在他格外投入的的時候冷不丁開頭,嚇得他手抖弄壞紙張,然後她噗嗤一笑。


    又有時候她會故意問蘇徽手酸不酸,肩疼不疼,誘得蘇徽向她求饒之後,又一口回絕。


    到最後蘇徽不勝其煩,問:“陛下難道沒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麽?”


    嘉禾撐著下頦,“朕往日裏一個人待在禦書房裏看書寫字,無聊得緊。今日身邊忽然多出了一個人,朕也覺得新鮮。”


    還真是拿他來找樂子了。


    蘇徽原本是想生氣,可是又氣不起來,隻好說:“若陛下真覺得臣待在陛下身邊能讓您心中愉悅,那臣以後可以每日都來。”


    嘉禾神色略微柔和了一些,卻故意收斂了笑意,“朕每日這樣罰你,你也願意?”


    “……陛下若是不處罰臣,那更是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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