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


    隻需幾秒鍾的時間,蘇徽的臉色就恢複了正常,他意識到了自己正枕著嘉禾的臂彎時耳根忍不住紅了一點,推開了嘉禾。


    “我沒事。”他抿唇,接著努力的笑了笑,“早上沒怎麽吃東西、中午也沒怎麽吃東西……”他把自己偽裝成低血糖的症狀,“餓昏頭了。”


    嘉禾被氣到哭笑不得,“宮裏縱然是在縮減開支,但還不至於要餓著你們。你這何必——”


    “天氣太熱……”蘇徽胡亂找著借口,“而且臣覺得自己近來胖了些,不好看了。”


    十五歲的蘇徽眉眼精致,換上女孩的衣裝之後便是我見猶憐的小美人,他說自己不好看了,嘉禾都想代表宮中所有嫉妒他容貌的女人狠狠揍他一頓。


    “是真的,臣沒有陛下好看,心中羨慕,故而茶飯不思,無心飲食……”蘇徽睜大眼睛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分外真摯。


    虧得他做了十多年的學者,走得一向是高冷精英路線,來到夏朝才多久,哄小女孩的技能簡直就快點滿了。


    囉嗦了一大堆的話總算在嘉禾那裏糊弄過去了,嘉禾觀察了他好一會之後沒在他身上發現什麽異樣,但也顧不得再問康氏的事情,直接讓蘇徽結束今日的當值,回房間休息。


    蘇徽擦了把冷汗說謝主隆恩。畢恭畢敬的從大殿離去,又麵色如常的一路走回了自己居住的屋子,進門之後的第一件事是反鎖大門,和自己隨身攜帶的ai吵了起來。


    那突如其來的劇痛是ai造成的,它釋放了一定程度的電流,不至於要蘇徽的命,但能很好的警告他。


    “問題是我做錯了什麽你要警告我!”


    ai冷淡係的禦姐嗓在他的大腦中響起:試圖改變曆史,警告一次。


    “我什麽時候試圖改變曆史了?”


    這一次響起的是嘲弄的女王音:試圖向重要曆史人物透露關鍵節點,警告一次。


    “你這是殺人誅心。”蘇徽憤憤不平的控訴,“我明明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


    ai用平穩的機械音說:根據您當時的心理狀況推斷,透露曆史的可能性為百分之六十五,已超過安全值。


    “真的?”蘇徽反問,沉默了一會,說:“我沒有,沒有,沒有——”重複那麽多遍,也不知是要說服ai還是他自己。


    ai換成了滄桑的大叔音,宛如一個曆經風霜,為後輩指點迷惑的中年男人:我們是這段曆史的旁觀者,而非參與者。


    蘇徽將自己埋在被褥中,默然許久,說:“如果曆史真的發生改變,會怎麽樣——我不是要改變曆史,我就是問問而已。”


    ai:當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您的內心就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危險傾向,再度警


    “慢著、慢著!你講點理好嗎,我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做……算了,你要電就電吧,電之前把答案告訴我。”


    ai:抱歉,無法做出回答。


    蘇徽不知道ai不回答是因為他的級別不夠資格知道答案,還是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未被研究出來。


    “可是,之前軍部的人從夏朝帶回了一枚活體胚胎。”他表情嚴肅,“如果真的按照你這套嚴格的要求標準來看,他們的行為難道不算危險麽?還是說,他們佩戴的ai和你不是同一種型號,執行的標準不一樣?那我申請更換你。”


    ai沉默了一會,一道刺耳的聲音在蘇徽腦子裏想起:程序運轉錯誤。


    蘇徽:……


    總感覺這個ai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狡猾,人類遇事不決轉移話題的那一套,它似乎也學會了。


    三年前他來到夏朝的時候還沒有攜帶這套ai係統,這個東西是第二次時空穿梭前科研所的人交給他的,說是能更好的采集數據。蘇徽當時沒有拒絕,現在卻有點後悔。


    不,他並不覺得ai阻止他透露情報的事情錯了。曆史改變理論上是會引發時空崩塌之類的大問題,ai嚴格些也好。他後悔的是沒有在出發之前把ai拆解了,分析一下它的數據。


    蘇徽能夠感覺到,這個ai所知道的東西,比他還要多。


    叩門聲響起。蘇徽從床上一躍而起,對著門外說:“進來吧。”


    七八名宮女魚貫而入,有人手中捧著冰塊,有人端著吃食。


    蘇徽想起來了,之前他跟嘉禾說,自己是嫌天氣熱,吃不下飯,所以才會突然倒下。


    “陛下眼下在做什麽?”蘇徽打開食盒,見到的是他所喜愛的食物——或者說,是嘉禾以為他喜歡的食物。


    “在溫習今日學過的《尚書》。”宮女回答。


    嘉禾一向是很忙的,但在忙碌之餘,又總會挑出時間去記住身邊人一些瑣屑的小事。她是皇帝嘛,皇帝要籠絡身邊的人,潤物細無聲的關懷也是種手段。


    她是個細心的人,過分的細心有時候會讓蘇徽感歎息。她的細致源於對周遭事物仔細的觀察,而她之所以會仔細的觀察四周,恐怕不止是出於施恩四方的目的,更多的是因為內心的不安與孤獨。


    吃過東西之後,又有女醫官登門拜訪。她們都是被嘉禾下令找來的,對蘇徽一番望聞問切之後,確定他身體真的沒有什麽大事,這才歡歡喜喜的離開,說是要向陛下複命。


    蘇徽看著那群醫官的背影發了一會呆,不自覺的跟了上去,一路走到了禦書房。


    禦前戍衛著的衛兵認得他,以為他是奉命來拜見皇帝,所以都沒有阻攔他。


    但他並沒有直接從正門進去,而是繞了十多步,借著庭院花木的掩映,悄悄從窗外看向了嘉禾。


    他看見女醫官們在同嘉禾說完他的身體狀況之後,嘉禾明顯得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借著又向醫官們詢問起了宮內其餘人的身體狀況,說端午之後天氣一日比一日悶熱,蛇蟲橫行,要多多小心。


    愛操心的小孩子。蘇徽忍不住笑了笑。


    無微不至的對身邊人好有什麽用,後來她死的時候,這些人都沒能救得了她。


    他想著窗邊走去,裙裾拖曳過青草與枝葉,窸窸窣窣得響。


    嘉禾被驚動,豁然抬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


    “是你啊。”見到蘇徽之後,她雙眉舒展。


    很多年前當榮靖還住在宮中的時候,她偶爾興之所至,也喜歡不打招呼就一個人穿過庭前花木走到長姊的窗邊,隔著窗紗與她說話,說幾句就走。說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見了麵,隨意的打聲招呼都能讓她開心。


    “臣是來向陛下道謝的。”蘇徽就如同過去的嘉禾那樣,隔著一扇窗同她說道。


    “為什麽不進殿裏說話呢?”


    “見陛下在忙,不敢驚擾。”


    “那為何又走過來了?”


    “臣隻向陛下說聲謝謝,說完就走。”


    嘉禾笑了出來,“沒規矩的丫頭,若讓人瞧見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蘇徽忍不住也笑,“臣已經因為總學不會規矩,被扣了好幾次的月俸。到時候是真要被餓死了。”


    “那還不快走。一會就要有一班宮人巡邏,路經這一帶了……慢著。”嘉禾放下筆,走到了窗邊。


    蘇徽屏住了呼吸,這一刻嘉禾的指尖輕輕掠過他的耳朵,從他鬢邊摘下了一片不知何時掛在他發上的葉子。


    “謝陛下。”他赧然的低了低頭。


    “翻來覆去,就隻會說這句話了麽?”嘉禾覺得這個小姑娘實在有趣,懵懵懂懂莽莽撞撞,也不知是有赤子之心,還是天真愚鈍。


    蘇徽欲言又止。


    嘉禾看著他,不由得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因為這一刻蘇徽的眼神實在是太複雜了,那雙清澈得宛如泉眼的眸子,忽然間波濤暗湧。


    “陛下珍重。”蘇徽猛地垂下眼睫,不使嘉禾更進一步的窺探到他的心思。


    他隻能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說完之後匆匆屈膝行禮,便要告退。


    “慢著!”嘉禾卻又一次喚住了他。


    蘇徽惴惴不安的回頭,聽見嘉禾同他說:“八月的時候,朕要出宮一趟。”


    “去哪?”


    “白鷺觀。”嘉禾說:“你替朕安排下去,無論如何朕都一定要去那裏。”


    去白鷺觀做什麽?祭奠那場屠戮之中死去的故人麽?


    不,並沒有那麽簡單。


    嘉禾是想要借著出宮的機會,去到父親的泰陵,見守在那裏的方涵寧。


    她以榮靖私交武官為理由在召見了這個長姊,就在長姊快要離開的時候,她佯裝送人,避開了身邊的史官與侍從,悄悄問過長姊,三年前父親死時的情形。


    榮靖隻回答說,是皇帝身邊的人下的手。但當時太亂了,她知道也不多。後來她留在軍中三年,三年也沒能找出刺客。


    這樣看來,隻能去問方涵寧了。


    第75章 、


    八月,嘉禾如願離宮。


    杜太後及朝中大臣都對此頗有微詞,認為嘉禾作為皇帝就該老老實實待在紫禁城中,去白鷺觀那樣的地方一則不合禮製,二則容易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但嘉禾堅持如此,磨了一個多月的嘴皮子,總算讓杜太後那邊鬆了口。


    在去往白鷺觀的路上,蘇徽與嘉禾聊起了雲喬。


    話題似乎是嘉禾先起頭的,她告訴蘇徽,到了白鷺觀之後,他可以悄悄祭奠一下他的“兄長”。


    “雲喬”就是過去的蘇徽,祭奠自己曾經用過的馬甲怎麽想都有些搞笑。蘇徽沒有直接點頭,而是問嘉禾:“陛下也會祭他麽?”


    嘉禾輕輕說:“不了,他恐怕還在怨恨我。”


    “為什麽?”


    “當年我如果沒有將他留在白鷺觀,或許他就不會死。”


    車內的氛圍一時間有些沉悶,蘇徽歎氣,“不是陛下的錯。”


    白鷺觀那場屠殺對外的解釋是不慎走水,“雲喬”是死在火災中的倒黴鬼。可嘉禾心裏清楚,不是這樣的,“雲喬”是慘死在錦衣衛刀劍下的無辜亡靈。


    然而真相不能說給“雲微”聽。嘉禾惻然一笑,避開了蘇徽的目光。


    嘉禾心中藏著秘密不敢說出,卻不知另一旁坐著的蘇徽那才是無比的煎熬。


    他清楚嘉禾為什麽難過——可問題是,他現在是“雲微”,“雲微”隻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局外人,連自己的“兄長”因何而死的都不知道,有什麽立場來寬慰嘉禾?


    “陛下……與臣的兄長似乎關係很好?”


    “算不上多好吧。”嘉禾卻說。


    蘇徽愣了一下。


    嘉禾接著又道:“他隻在我身邊待了一年,和你一樣不懂規矩,讓人生氣。”


    “哦。”蘇徽低頭。原來他在嘉禾心中並沒有那麽重要,他覺得自己應該慶幸,但又有些失望,“那陛下就不要為他的死而傷心自責了,人總會死的,早死晚死沒分別。陛下就當他是出了遠門,暫時回不來了吧。”


    “可朕還是很思念他。”嘉禾靠著車壁,身子蜷縮成一團,仿佛是怕冷,“如果他還活著,朕也許……”


    也許不會這樣孤單,不至於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不至於獨自熬過父親死後的三年,不至於一個人為自己注定早夭的命運而惶恐不安。


    她之所以堅持要來白鷺觀,一方麵是為了找到出宮的機會,另一方麵,也的確是為了緬懷逝去的亡者。


    白鷺觀因為帝王的頻頻造訪,與其說是道觀,不如說更像是一座行宮,錦衣衛重重戍守在觀內一座座神殿之外,觀中的坤道們一個個的屏息垂目,侍奉天子比侍奉神明還要謹慎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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