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榛或許不是眼下最適合迎娶榮靖的人,可他們二人的婚事是由先帝親自定下的,如果她站出來反對——或許能夠成功,可成功之後必然會使功勳與她離心。


    她當年依靠著十三家勳貴的勢力才將自己的小女兒送上了皇位,但她也清楚,那群開國的功臣都是如豺狼虎豹一般的性格,稍有不慎,他們就會是亡國的逆賊。


    她的丈夫在死前試圖削弱勳貴,而她遲早也是要走上她丈夫的老路的。隻是還不能這麽早的就將她真實的意圖表露出來,眼下對待那些人,最好還是以安撫為主,將榮靖嫁過去能夠讓他們定心。


    隻是這樣一來,就注定會委屈到長女。


    又及,她實在不知道小女兒到底能不能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杜銀釵寢殿的窗前懸掛著一隻鎏金鳥籠,籠中是南方貢上的畫眉,小小鳥兒毛色鮮亮啼聲悅耳,杜銀釵很是喜歡。她站在籠子前,用團扇的扇柄懶散的逗著鳥兒,鳥兒在籠中躍動,她漫不經心的思考著眼下的難題。


    “陛下身邊的董女史到了。”慈寧宮的宮人告訴她。


    “何事?”


    宮人將一木匣呈交到了杜銀釵麵前,“奉陛下之命將此物交給太後娘娘過目。”


    杜銀釵微微揚了揚下頦,宮人將木匣打開,將匣中的奏本取出雙手遞到了杜銀釵麵前,她拿過來看了幾眼,看完之後神色淡淡的,幾乎沒有什麽變化,唯有翠色的長眉稍稍舒展了幾分,“我兒倒也不蠢。”她小聲說著,用扇柄一下又一下的推著鳥籠,看畫眉在籠中驚惶的撲騰。


    杜銀釵對自己的兩個女兒都不算滿意,長女鋒芒太過,次女缺少血性。如果能用榮靖去打磨嘉禾,再用嘉禾約束住榮靖,那是最好不過的。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樂意看到自己兩個女兒鬥起來。瞧瞧,她那個一年四季都龜縮在乾清宮中的小女兒這不就因為長姊的緣故終於試著從她的龜殼子中爬出來了麽。


    隻有一點——同室操戈若隻是小打小鬧就隨她們去,可要是鬧到了煮豆燃萁的地步……為了這兩個不省心的孩子,她少不得要努把力多活幾年,好好鎮住她們。若真到了要犧牲其中一個的時候,她也能盡量保住敗者的性命。


    “傳杜榛。”她拋下扇子,對身邊的宦官說道。


    杜家的四公子很快被帶到了她的麵前,這個名義上是她侄兒的男子今年將將二十歲,模樣生得不差,頭腦也並不壞,杜銀釵以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倒也暫時沒能挑出多少毛病來。


    如今的杜榛與少年時大有不同,在經過三年前那場牢獄之災後,昔年輕狂.浪.蕩的紈絝終於學會了收斂性情,杜銀釵聽說這幾年杜榛一直在用功讀書,隻不過讀的不是科舉要考的四書五經,而是書畫琴棋。也好,調養心性。杜雍心知這個兒子沒有入仕為官的命,於是也不強求什麽,還為杜榛請了不少畫院的名家為西席,一門心思將兒子教成了一個徹底的文人。


    “淩蔚。”杜銀釵和顏悅色的喚侄兒的字,“你父親近來身體可好?”


    杜榛規規矩矩的回答她,“前些時日又病了一場,隻不過托太後娘娘的洪福,這幾天又好了。”


    “家中可還和睦?”


    “長兄孝順繼母,每日侍奉從不敢忘。雖偶有摩擦——但也並不要緊。”


    “後宅是否寧和?”


    “侄兒自七歲之後便不再輕易走入女眷居所,後來幾位兄長各自娶妻,侄兒更加謹慎,從不敢逾禮,但聽說長嫂賢良,想來能料理好後宅事務。”


    杜銀釵微微頷首。


    她的這個侄兒是真的今非昔比,一番對答毫無疏漏,用詞委婉謹慎,卻又句句都是實話。


    做駙馬的就該這樣,既要圓滑,又不能過於圓滑,最重要的是謹慎,謹慎才能保住性命。


    “淩蔚,三年前先帝曾為你與長公主定下親事,如今你可願完婚?”


    杜榛當即跪下就要答應。


    杜銀釵卻打斷了他,“淩蔚,雖說為人臣者不可忤逆君王,但你是我的侄兒,我對你終究還是存有私心。你好好想想你的答案,若你不願迎娶你的表姊,姑母也不會強求。”


    不強求是不可能的,杜銀釵隻不過是在試探這個年輕人罷了。


    杜榛朝著杜銀釵一叩首,“能夠迎娶長公主是侄兒最大的幸事。”


    “幸事?”杜銀釵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跪在地上的杜榛沒能看清她的表情,“即便會給你家帶來禍患,你也認為是幸事麽?”


    俯首的青年呼吸聲稍亂了些,卻很快又道:“父親這些年身子每況愈下,三位兄長無心仕途,杜家的榮華或是沒落,係於太後娘娘一身。娘娘要杜家生杜家便生,要杜家死,杜家便死,杜家上下,不會有半句怨言。”


    杜銀釵撫掌輕笑,“真是個聰明人哪。好,那你便回府準備吧,準備迎娶哀家的女兒。”


    都說皇帝是這天底下最富貴的人,可要蘇徽來看,還真不一定。


    他曾經在還是寧康公主的周嘉禾身邊侍奉過,對比了一下嘉禾在做公主時和做皇帝時的待遇,結果發現嘉禾這皇帝當的還不如公主。


    內心的吐槽當然不能說出來,他得扮演好自己鄉下丫頭的人設,在宮中無論看見什麽,都要露出新奇羨慕的表情來。


    演戲很累的,當蘇徽看見嘉禾的晚膳時,終於徹底演不下去了。


    從各種史料來看,夏朝初年皇室的用餐規格可謂奢侈,通典、會要、起居注這類的書籍中記載了夏太.祖一頓普通晚飯一共所需的菜品,葷、素、湯和甜品加在一起,大概有八十多樣。其中不少菜名一看就很高大上,後世的學者研究了半天都猜不出那些都是什麽。


    蘇徽在嘉禾傳膳的時候把微型錄像機都打開了,滿心想著要好好研究一下夏朝宮廷的飲食,回去好寫一篇相關的論文,結果尚食局的人端上來的……都是些什麽玩意?


    “你這是怎麽了?”蘇徽一臉複雜糾結的表情理所當然的引起了嘉禾的注意力。


    “臣在想,陛下竟然如此節儉……”蘇徽盯著桌上的那幾盤分量不多的素菜,強忍著內心的崩潰說道:“這實在是萬民之幸啊。”


    這個時代吃不起肉的人一抓一大把,可她周嘉禾堂堂皇帝,她至於麽?她還在青春期啊,青春期的小孩子不多吃點是會影響身體健康的。


    “北方戰事還未結束,每年都要耗費糧錢的數目龐大。京中若是仍舊奢靡成風,會寒了邊關將士的心。故而是朕自己提議,削減皇宮開銷。”


    這是她傀儡生涯中第一次主動開口在朝堂之上提出自己的政見,而滿朝文武雖然不願見她染指朝政,卻也不得不同意她這一提議,為了邊關將士,天子帶頭節儉,這怎麽看都是不容反駁的仁政。


    對於嘉禾來說,每頓少吃幾道菜,每年少穿幾聲新衣裳不是什麽大事。她要的是借助“仁政”為契機,撬開朝堂針對她的壁壘。何況這政策推行下去,還能為嘉禾換來美名,是劃算的買賣。


    蘇徽不記得《實錄》或是《惠敏帝紀》中,端和初年有削減皇室用度的政策,也許又是一處史書的疏漏吧。


    “那陛下也不至於連一點葷腥也不沾。”


    “朕當然不會每日茹素。”嘉禾說:“隻是這次長姊回來之時,恰好前線敗了一場,死了三萬將士,朕茹素是為了悼念死去的將士。”


    蘇徽忍不住在心中讚歎了一聲高明。


    榮靖似乎這幾年在邊疆立下了好幾場戰功,可是臨到回京之前,邊疆卻又敗了一場。嘉禾以皇帝之尊為死者悼亡,這樣的事情很快就會傳開,百姓們念叨著這事,反倒會漸漸的不再提前些年榮靖立下的戰功,短時間隻記得邊關死了三萬人,以及皇帝如何仁慈。


    《惠敏帝紀》中還說什麽嘉禾登基之初毫無建樹,可這小姑娘的政治素養分明挺高的。


    “隨朕來。”嘉禾放下嵌銀木箸之後,忽然朝著蘇徽招了招手。


    蘇徽好奇的跟上,嘉禾領著他穿過乾清宮的重重幔帳,一路走到了寢殿。她腳步輕快的在自己的房間內翻找,沒過多久捧出了一隻雕花的木盒子來。


    第61章 、


    木盒打開,裏頭放著的竟是被油紙包好的各色糖果,諸如五香糕、玫瑰糖、琥珀糖之類,是夏朝女孩們愛用的零嘴。


    她拈起其中一枚,眼中含著狡黠的笑,宛若從前,“你當真以為朕會餓壞自己麽?”


    蘇徽也跟著一起笑了,卻是想起了過去他待在嘉禾身邊的時候。似她這般大的孩子大多嗜甜,嘉禾在做公主時被內傅段夫人等管得緊,碰上喜愛的點心也不許多食。這小丫頭表麵上看起來規規矩矩的,背地裏卻悄悄攢了一堆的甜食,後來她信任蘇徽,還叫蘇徽幫她代為保管。


    三年過去,嘉禾的性情有了翻天覆地一般的變化,可這方麵的習慣卻還保留著。堂堂九五之尊因為一盒子的糖竟能開心的像是個孩子,隻是這時她身邊已沒有了“雲喬”,所以裝著甜食的木盒子,她隻能自己藏著。


    蘇徽想著心事,等到反應過來時,口中被嘉禾突然的塞進了一塊窩絲糖。他目瞪口呆的看著麵前身著龍袍的少女,而嘉禾往後退了幾步,隻是笑。


    “謝、謝主隆恩。”蘇徽一臉懵逼的咬著糖含糊不清的說道。


    唔,夏朝女性對於友誼到底是怎樣定義的?難道認識才幾天就已經發展到可以互相投喂的地步了麽?


    不對不對,嘉禾是主,他心中的身份是奴,哪有主子將奴仆當做朋友看待的。她這是拿他當做寵物在逗弄了吧。


    不對、還是不對——蘇徽一向還算聰明的腦子因嘉禾突如其來的舉動而超負荷運轉了起來,各式各樣的猜測飛快的浮現又被他掐滅。


    他也不是什麽“追星腦”,對於嘉禾雖然懷抱著仰慕,卻也不至於給自己戴上濾鏡,短暫的思考了一陣子後,他不得不遺憾的承認,嘉禾眼下的舉動看似是在向他示好,實際上……她根本還沒有放下戒心。


    她故意待他親密,在他麵前暴露出少女天真懵懂的一麵,是為了蠱惑他這個“細作”,好使他露出馬腳。


    想通這點之後,口中含著的糖忽然就不甜了。他並不因嘉禾的多疑而生氣,他反而有些憐憫她,做君王的稱孤道寡高處不勝寒,她越來越像個皇帝了。


    “你的傷口有記得抹藥麽?”嘉禾笑著笑著,目光落在了蘇徽的臉上,於是那抹笑忽然就如同風中煙雲一般消散了。


    蘇徽按住臉上的擦傷,點頭。


    “給你的藥是高麗貢上的,據說在去疤方麵有奇效。我今年開春時得到這藥原本是打算給長姊的,但她不要。”嘉禾眼睫半垂。


    “長公主麵頰上的疤痕是許多年前留下的了,想來再好的藥也都無能為力。”


    嘉禾沒再說什麽,沉默的將盒子蓋好藏回原處。


    “陛下吩咐的事情,臣已經去做下了。”蘇徽想不出該怎樣化解這對姊妹的恩怨,隻好用這來轉移嘉禾的注意力。


    “啊,很好。”嘉禾猛地想起了此事:“你替我傳見禮部諸官,朕要與他們商議長姊的婚禮事宜。”


    榮靖長公主周嘉音自長業二十年起從軍,三年內曆經大小戰役五十三起,勝多負少。


    她是有資本得意的,多少夏朝的男兒都沒能有她這般的勇毅。她自小長於狼煙烽火之中,如今那幾個功績顯赫的名將,不是教導過她騎射便是指點過她兵法。雖說女子在體力方麵天生就有劣勢,榮靖照樣能夠率領著大軍殺的胡虜丟盔棄甲。


    可惜她也僅僅隻是在軍中待了三年就被迫回到北京城內,三年時間裏,朝堂之上對於她的彈劾從未停歇過,一個女帝本就已經足夠駭人聽聞,再加上一個在外作戰的女將,一時間儒生們紛紛大呼禮崩樂壞,國將不國。


    這些彈劾她聽得煩了,她也清楚如果她繼續待在軍中積攢戰功,就算成了衛青霍去病一般的人物都是無用的,文官一支筆,輕輕巧巧的就能將她的血與汗一並抹去。


    何況她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軍中,她的妹妹不會容許。


    於是她索性急流勇退從形勢大好的戰場上撤回來了,這次她回來,就是為了與京城之中這群見不得她好的人好好的鬥一鬥。


    而對方的招數簡直讓她覺得可笑,竟然寄希望於用婚姻來約束住她。她在戰場上殺敵萬千,難道會害怕一個丈夫麽?


    她反倒很是希望能夠早些與杜榛完婚,不是她下嫁杜榛就此成為“杜周氏”,而是她以皇姊的身份與杜家聯姻,將杜家的勢力收為己用。


    不過她猜,她的心思應該是被自己的妹妹給看透了。酸腐的文臣不懂她,她的妹妹卻是對她最了解不過。


    這幾天她一直在京郊遊獵,故意不理會朝堂之上的紛亂,就是行看看,她的妹妹將要如何對付她。


    這日她回到紫禁城中她所居住的天暉閣時,很快就迎來了一個訪客。


    司禮監的宦官的帶著皇帝擬定的諭旨到了她跟前,在見到這群人的時候,榮靖就知道,自己婚事多半是成了。


    怎麽,她的妹妹終究還是妥協了麽?從小膽怯柔弱,大了也還沒改。


    宦官宣旨,說的是皇帝決定在紫禁城西皇城腳下為榮靖興建公主府,並賜下了珍玩若幹,為榮靖的新婚賀禮,同時聖旨還絮絮叨叨的的囉嗦了一大堆,是在講要用何等規格為榮靖主持婚禮。


    榮靖聽著聽著隻覺索然無味,懶懶散散的謝恩領旨,站起來之後,她見到了自己的妹妹。


    嘉禾就站在傳旨的宦官身後,麵無表情的注視著榮靖。榮靖不慌不忙,任她打量。


    “恭賀阿姊新婚。”嘉禾抿唇笑了笑。


    “是真心實意恭賀?”榮靖斜睨著她,“是真心的,我也不收。阿禾吾妹,你可要小心,今日群臣能夠齊心協力的逼迫我完婚,明日便能脅迫你。”


    “脅迫?”嘉禾走進室內,在榮靖房中的太師椅上坐下,“阿姊分明是很樂意的。”


    榮靖笑而不語。嘉禾清楚她的心思,她也就不必廢話什麽。


    “朕並不願意看著阿姊出嫁,但先帝賜下的良緣,朕不能幹涉,惟願阿姊婚後和美,夫婦平安。”


    榮靖忽然覺得煩悶無趣極了,“阿禾,你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同我說這些的?”


    “長姊即將出嫁,身為妹妹,難道不該祝賀?”嘉禾反問。緘默了片刻之後,她輕輕歎了口氣“我隻是沒有想到,長姊還願意喚我‘阿禾’。”


    榮靖背對著妹妹,良久後開口道:“我也未曾想到,離開三年,天暉閣還和過去一樣。”


    三年時間裏,是嘉禾一直命人定時清掃這裏卻又並不打亂閣中布置,等著長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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