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上卻大大方方的列出了一長串這張謄光所寫的小說,還附有一張圖,那張圖精細無比,嘉禾實在是想象不出是怎樣畫出來的,圖下一行小字,說這是張謄光生手稿。


    往日裏嘉禾並沒有仔細看,直到今天她才猛地從這張圖上發現了不對。


    圖上是一本被翻開的書卷,紙張發黃的厲害,透著古舊的氣息,依稀可以辨認出紙上寫著一行行的文字。張謄光是夏人,嘉禾閱讀這張夏人寫出的手稿比閱讀天書本身要簡單得多。


    圖中手稿這一頁,是張謄光一本名為《金枝記》的序,序上內容大致是在說,作者張謄光的忘年交是當朝駙馬,這個字淩蔚的文人才華橫溢、誌向衝淡、品行高潔,隻是不幸娶了一個膽大包天的妻子,竟妄圖謀逆。淩蔚受妻子牽連,被流放海南。他於端和八年十二月癸酉日去送了淩蔚,感懷他的遭遇,故以淩蔚夫婦為原型,寫下了這篇《金枝記》。


    淩蔚……好熟悉。


    前些時候榮靖下決定要嫁給杜榛,嘉禾認為這樁婚事十分不妥,卻也知道榮靖的主意下了就絕不會更改。為了不讓長姊日後吃虧,她花了些心思去打聽杜榛的事情,得知他為了迎娶榮靖,提前行了冠禮,字淩蔚。


    最開始看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她還以為隻是恰巧撞上了,因為無論怎麽看,杜家四公子都與書中那個善於詩書,恬淡無為的文人相差甚遠。


    可是淩蔚是駙馬,駙馬是公主的丈夫,她爹爹就生了兩個女兒,未來做了長公主的隻有榮靖。


    也就是說,自己未來的姊夫,或許有朝一日會變成一個留名青史的才子。


    不,重點不是杜榛會成為才子,而是他——會被貶謫。


    天書上說,端和是她做皇帝之後的年號。


    杜榛遭到皇帝貶謫,是因為他的妻子有意謀反。他的妻子是榮靖,而那時當政的皇帝是她周嘉禾。


    未來她做了皇帝之後,榮靖會與她反目?


    她手一抖,天書重重的落到了地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守在外頭的蘇徽聽到了動靜,“公主?”


    嘉禾慌忙將書拾起,“沒事。”她大口的吸著氣,一時間感覺好像是有誰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喘不過氣來,那本書被她無意識的緊緊的抱在懷中,許久後一滴眼淚從眼眶滑下。


    父親死去時沒有落下的眼淚,在這時終於無法忍耐。


    收拾好衣裝,把眼淚擦幹淨之後,嘉禾乘車前去紫禁城。


    路上她在思考榮靖的事情,長姊沒有跟隨皇帝的靈柩一起回京,而是留在了軍中。莫非……是想要謀求軍權?


    其實這麽多年,榮靖從來不曾遮掩過自己的野心。嘉禾有時候會悄悄的想,阿姊若是生在盛唐,說不定是太平公主之類的人物。史書上對太平沒有多少褒美之詞,但嘉禾很喜歡太平,讀新、舊唐書時,總忍不住暢想太平與李隆基爭輝時的鋒芒。


    哭過之後她漸漸冷靜了下來。她之所以難受,隻是因為阿姊會與她反目而已。如果阿姊真的想要權力,讓給她就是了,皇位給阿姊她都沒意見——彼時還未真正理解何為權力的嘉禾稍顯天真的想道。


    她隻是不能接受,原來這麽多年的姊妹情,在阿姊心中原來不及“權”之一字重要。


    皇帝的葬禮被稱為大喪,是一個王朝最隆重的葬禮。


    京中寺廟鳴鍾三萬杵,禁屠宰四十九日。朝中諸府衙的官員,皆需除去官袍換上了孝服,每日定點於思善門外哭靈,行五拜三叩之禮。命婦亦得從西華門入宮,前來悼念天子。二十七日之後,方可除去素服,期間不得食葷腥。至於每日該怎樣哭,怎樣拜,又都有複雜繁瑣的規矩。


    紫禁城內皇家的威嚴肅穆被一種森冷的淒涼所取代。為喪葬事宜而操持的宮人一隊隊的從嘉禾麵前走過,皆是垂目屏息,步履匆匆,翠瓦朱牆之上覆蓋了素白的顏色。風中輕易便可聽見幽冷的哭號聲。


    嘉禾一身白麻斬衰,心事重重的走在皇宮的重重回廊之中。


    趙賢妃是皇帝的妃子,按理來說也要來哭靈的。好在賢妃的母族是有些勢力的。杜皇後指使人彈劾賢妃不敬天子,都被趙尚書壓了下去。可是嘉禾明白,這不是長久之計。


    若是阿姊還在,必定有主意,可是阿姊……想到這裏嘉禾心中刺痛。


    就在這時,她眼尖的發現自己前方站著一個很是眼熟的宮女,那人藏在假山後探頭探腦的向嘉禾張望,很難不讓嘉禾在意。


    這好像是……邱才人身邊的宮女?


    她還未來得及命人將這宮女帶上來,她便對著嘉禾撲了過來,“公主救命!還請公主救救我家才人!”


    曾經嘉禾在她私下倒掉邱才人安胎藥時出麵幹涉過,當時嘉禾表現出的態度顯然是想要護著有孕在身的邱才人。因此現在當邱才人性命堪危的時候,宮女首先想到的是來找這個年僅十三的公主。


    怎麽最近懷孕的一個兩個都來找她救命。


    嘉禾疲憊的捂住額頭,“說吧,邱才人又是出了什麽事?”


    趙賢妃與杜皇後早有仇怨結下,杜後會設法殺了賢妃嘉禾還能理解,邱才人這又是怎麽了?那個女人可是杜皇後宮中出來的人,對杜後百依百順,這些天嘉禾聽聞杜皇後一直對邱才人照顧有加,一副打定主意要將邱才人的兒子立為皇帝的意思,邱才人需要她來救什麽命?


    宮女含著淚朝嘉禾一拜,“還請公主不要讓才人一錯再錯了。”


    這話說的有些不對勁。嘉禾麵色一凜,揮手下令自己身後的跟著的宮人離遠了些,而後對這名宮女道:“你說吧。”


    宮女怯生生的抬頭看了嘉禾一眼,再三猶豫之後仿佛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對嘉禾小聲的說了一句話:“邱才人根本沒有懷孕。”


    饒是這段時間來嘉禾接二連三的聽聞噩耗,在此時也忍不住大腦空白,就仿佛是有道驚雷猛地響在了耳邊,嚇得她搖晃了兩下幾乎摔倒。


    “你說什麽——”她咬牙切齒。


    宮女伏跪在地,瑟瑟發抖。


    “這怎麽可能!”嘉禾簡直是暴跳如雷,“後宮妃嬪癸水日期都有檔案記錄,女子侍寢,更是有女史詳細記載年月日,寫入《彤史》以供日後對照,懷孕女子每月都有太醫診脈,她是怎麽做到假裝有孕的——”


    僅存得理智讓她壓低了嗓音怒吼,不叫人聽見她和這名宮女的對話,“這可是欺君的大罪……”


    沒有人不怕掉腦袋,可是——杜銀釵未必會怕。電光火石之間,嘉禾忽然想明白了這點。


    尋常的妃嬪沒辦法天衣無縫的撒下這樣的彌天大謊,但是做了數十年後宮之主的杜銀釵可以。現在回想起來,邱才人有孕的消息傳出,剛好是杜皇後因為謀害皇子被禁足的時間。皇帝在得知坤寧宮中有宮女懷孕之後,就解去了杜皇後的禁足令。


    當時嘉禾滿心慶幸,隻覺得這個孩子是上天派來救她母親於危難的。然而現在看來,天底下哪有那麽巧的事情。


    杜銀釵做了二十多年的妒婦,眼睛裏容不下別的女人。邱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阻止不了邱氏承寵,難道還不能在皇帝走後給邱氏送一碗避子湯過去嗎?


    正因邱氏沒有真正懷孕,所以才不喝保胎湯藥。一個孕婦在已經顯懷的情況下,看起來除了肚子之外身體其餘的部分依然纖細。


    “才人在做宮女的時候,與我是摯友。我們一同服侍皇後,感情要好。我實在不忍心……”宮女泣不成聲,“才人她也是逼不得已,她不這樣皇後娘娘就會殺了她。求公主救命——”


    “邱才人沒有身孕,娘娘卻與閣臣約定,若有孕妃嬪誕下龍子便立為新君。這樣看來……”嘉禾喃喃,“娘娘是想要殺賢妃、奪子?”


    西漢時孝惠帝青年駕崩,掖庭有宮人生子,高後乃殺母,立幼子為帝。


    少帝知事後,有人悄悄將身世告之,高後恐少帝報複,乃鴆之,另立。


    嘉禾恍惚之中想起了這則發生在數千年前的史事。


    “你叫什麽名字?”嘉禾問宮女。


    “姓董,名杏枝。”宮女抹著眼淚回答。


    “宮內四處都是皇後的耳目,你今日向我告密,明日娘娘就能殺了你。”嘉禾深吸口氣,“所以從今以後,你就跟著我。現在你立刻站起來,和我去一個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女主肯定是會做皇帝的,在這樣的環境下成為皇帝,未來不想死的話就肯定要不擇手段,她會有鐵血的那一天,但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痛苦的蛻變她已經開始萌生權欲了,隻不過她自己都還有意識到這點現在她的情況等於是——你在金融危機的情況下叫一個在二線城市有穩定工作生活富足的姑娘孤身一人去大城市創業,雖然大城市很好,但破產的幾率是百分之八十,這姑娘肯定害怕,但害怕的同時,又會潛意識的生出向往不過她很快就會邁過心裏那道坎的,這段時間她思維方麵經受的衝擊已經足夠多了


    至於男主嘛,男主的存在是讓她在蛻變的過程中不至於瘋掉對感情不敏感的男主會因為她而具備喜怒哀樂,維護曆史的曆史學家會因為她而反抗曆史的洪流不過


    指望男主大殺特殺就算了,他是個超佛係的文科生,霸道總裁劇本握在未來的女帝禾手中


    第46章 、


    趙賢妃在白鷺觀並非住得不好,卻仍然有諸多不適。


    倒不是說白鷺觀清苦,賢妃童年時什麽苦沒吃過,不至於離開奢華的紫禁城便坐立難安。她在白鷺觀食不下咽,夜不安寢,主要還是因為心中焦灼。


    自小在不安之中長大的趙賢妃,論心誌還比不過嘉禾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患得患失、暴躁易怒是她的常態。這天她聽說寧康公主去了紫禁城,竟慌得連飯都吃不下。宮女勸她多少顧惜自己肚子裏的孩子,賢妃懨懨的歪在貴妃榻上,說:“假若宮裏那個才人生下皇子,那我肚子裏這個,還有出世的必要麽?”


    “這不還有寧康公主在麽……”


    賢妃倦懶的冷笑,並不語言。


    “賢妃娘娘——”從宮裏帶出來的宦官一路小跑到了賢妃榻前,“邱才人求見。”


    “邱氏?”賢妃扶著宮女的胳膊一下子坐了起來,“她來見我做什麽?”


    “邱才人說,皇後想害她,她來求賢妃娘娘您救命。”


    趙賢妃又驚又疑,“邱氏不是杜皇後的人麽?慢著……杜氏那般善妒歹毒,容不下邱氏也正常得很。邱氏假如平安生下皇子,就要和她一同被尊為太後,平起平坐,我若是她,我也要想個法子悄悄要了邱氏的命方能甘心。”


    “邱氏就等在門外,娘娘見還是不見?”


    “杜皇後恨不得她死,我亦是。不過……”趙賢妃站了起來,這些天一直沒有多少神采的眼眸此刻熠熠生輝,“若能讓邱氏站在我這邊替我對付皇後,倒是一樁美事——去將邱氏帶進來!”


    “可是娘娘……”宮女遲疑著開口:“寧康公主的意思是,她不在的時候,不許任何人靠近娘娘,怕娘娘有危險。”


    賢妃自己當然也怕,然而扳倒皇後的念頭在她心中占據了上風,在思忖片刻之後,她眼神越發的熾烈,“機不可失,快,將邱才人請進來!”


    “邱才人如今在哪裏?”嘉禾一邊領著董杏枝快步往前一邊問她。


    “今日才人被皇後娘娘叫了出去,回來時就哭著同我說,她恐怕活不長了,叫我好自珍重。然後她、她就被皇後娘娘的人帶著離宮了。”董杏枝抽噎著答道。


    嘉禾的腳步略有些亂,果然……


    邱才人肚子裏並沒有孩子,不想幾個月後東窗事發,就最好找機會讓這個孩子“流產”。嫁禍給趙賢妃是個不錯的主意,可以借機給賢妃定罪,而後賢妃所生的皇子就會落到杜皇後手中。


    ,


    想到這裏,嘉禾忍不住產生了一個念頭——要不然就幹脆別管這件事情了。她實在是累了,賢妃並不是什麽好人,她是生是死與她何幹?


    然而董杏枝雙眼含淚的看著她,“公主,咱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這樣的目光讓嘉禾不由得心情沉重。董杏枝眼中盡是孤注一擲的絕望,她是為了自己的朋友才這麽不惜代價。


    嘉禾沒有朋友,她羨慕別人的友情。


    “如果邱才人的確是出宮了,那麽她的目的地應該是白鷺觀。她幫娘娘做了這樣陰損的事情,娘娘極有可能殺了她滅口。我趕過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下她。娘娘不是我能夠抗衡的。”嘉禾說。


    “不過,有個人或許能幫你,你試著去求求他吧。”


    思善門外,百官還在按照規定的禮儀跪拜、嚎哭、再拜,一個個如同提線偶人,誰也不知道他們心中到底存著幾分敬畏。


    吏部尚書趙崎現年不過四五十歲,還不算太老,朝中五品以上的大員多半是他這個年紀。隻是趙崎早年受過苦,留下了不少老毛病,在這樣的時候免不了渾身骨頭疼。


    有他不認識的宦官跑過來告訴他,寧康公主召見。


    身為賢妃伯父的趙崎當即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繼續跪拜的過程中忽然佯作體力不支的摔倒在地。宦官對此見怪不怪,將他攙扶到了一旁休息,等到這些人走遠之後,趙崎匆忙站起,走向了一條隱秘的小徑。


    嘉禾在思善門附近一處偏僻的八角亭內等著他。


    這是周嘉禾與趙崎第一次正式的見麵,從前嘉禾隻知道趙崎是她舅父的政敵,趙崎也隻知道皇後有這麽一個女兒。


    曾經被榮靖誇作是當朝能臣的趙崎比榮靖想象的要更為蒼老一些,神態疲憊,眼神卻又格外堅毅,五官輪廓與賢妃略似,給人一種端肅之感。


    這不是嘉禾第一次和朝臣打交道,忐忑之類的情緒早就蕩然無存,嘉禾也不與趙崎寒暄什麽,直接了當的將她所知道的事情和推斷告訴了趙崎——不過出於維護母親的本能,她沒有將邱才人假孕的事情告訴趙崎,隻說是邱才人胎像不穩,所以杜皇後試圖搶奪賢妃的孩子。


    聽罷之後,趙崎麵色慘白。


    其實從一開始,趙賢妃的贏麵就很小,杜皇後手握京師兵權,又有十三姓功勳為依仗,而趙賢妃所能依靠的,隻有趙崎這個伯父而已。


    “趙尚書,如果你願意救賢妃,那現在就動身趕去白鷺觀,運氣好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阻攔娘娘派去的人手。但是這樣一來你也就和娘娘徹底撕破了臉皮,輕則官位不保,重則丟命。願或不願,您自己考慮吧。”


    趙崎朝嘉禾一拜,“公主請帶路。”


    竟是半點猶豫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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