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在得知父親死訊後的第一時間,嘉禾乘車回宮。


    在回去的路上她懷抱著可笑的僥幸,心想這也許是訛傳,她明明都已經讓阿姊去給爹爹報信了,爹爹英明一世,怎麽可能會死在一場刺殺之中呢?


    可是當她回到紫禁城時,她就明白了,僥幸隻是僥幸而已。紫禁城和她上一次離開時沒有什麽兩樣,但是氛圍完全變了,冰冷的風穿行於巍巍宮闕,宮人們俯首躬身、步履倉皇,哭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隱隱約約的,聽不真切。


    嘉禾反倒沒有哭,甚至就連之前在蘇徽麵前流露出的那種恐懼此刻都蕩然無存,她好像忽然間沉穩了許多,十二三歲孩童的臉上稚氣與天真所剩無幾。


    她首先是回到了坤寧宮中去,出了天自駕崩這樣的大事,皇宮上下唯一能主持事務的人便成了皇後。


    坤寧宮理所當然的沒有杜皇後的身影,平素裏杜皇後打理六宮上下已經足夠忙碌,更別說現在這個時候。嘉禾從坤寧宮中的宦官那裏聽說,母親已經去了奉天殿,正與內閣群臣議事。


    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回來的第一時間,杜皇後就火速將京都的戍衛兵握在了手中,內閣諸臣見勢不妙,主動來到坤寧宮中拜見杜皇後。在商議完如何迎回天子遺體的事宜之後,杜皇後擺駕奉天殿,在這個皇帝曾經處理國家大事的地方,接見了朝中文武大臣,京中五品以上的高官,大概此刻都跪在奉天殿前。


    嘉禾記起了從前聽阿姊說過的一件事情,早年父親征戰天下,母親留守後方,常於帷幄之後召見幕僚,凡有大事,父親手底下的謀臣必定問於杜氏。如今議政的地點改換,但料想這樣的場麵杜皇後是絲毫不懼的。


    他們所要商議的,無非是兩件大事吧。


    一件是如何應對北方蠻夷,這一次皇帝禦駕親征就是為了清繳作亂的胡人,現在他出師未捷死在了半道上,但長城之外壓境的敵人不會因為這個就撤軍。原本北調的大軍有二十萬,皇帝驟然駕崩,想必軍心動搖,恐怕不好駕馭。


    嘉禾還知道,胡人的大軍無法被阻擋,不久後就會突破山海關,湧入塞內,為禍數年。


    等會得和母親說一聲,讓她提早下令遷走山海關一線住著的普通百姓——嘉禾憂心忡忡的想。


    對了,長姊現在還下落不明。那日在接到嘉禾的信之後,榮靖便借口遊獵出了京城。杜皇後當時沒有阻攔這個女兒,現在應當回過味來了。


    嘉禾不明白為什麽長姊沒能救得了爹爹,但如果榮靖真的往山海關方向動身了的話,現在應該就在軍中。


    第二件事情應當就是與立嗣有關的了。


    皇帝驟然離世,宮裏沒有皇子隻有兩個妃子懷有身孕,這的確是一道難題。


    但這些人哪怕再怎麽大膽應當也不會直接將她一個公主給推上皇位。天書上說她成為了皇帝,一定是現在懷著身孕的那兩個妃子都出了什麽事情。


    “雲喬。”這時她已經一路思考著一路走回了自己的寢殿。侍女上前想要服侍她,都被她揮退,她隻留下了蘇徽,“你去安排兩批信得過的人手,盯住趙賢妃和邱才人。”


    蘇徽疑惑的看向她。


    “爹爹沒有兄弟子侄,她們中若有誰能夠生下皇子,那個孩子就會成為皇帝。”嘉禾用一種平穩的口吻和蘇徽說道:“在這樣一個時候,她們一定會被心懷不軌的人盯上,我……我總得試試看能不能護住她們。”


    這話或許有些狂妄了,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在帝座更迭的浪潮之中未必能有什麽用處。


    但,姑且一試吧。


    在她身邊的宮人大部分都是帝後安排過來的,這幾年嘉禾自己也有刻意培養自己的心腹。隻不過以她現在的身份,能接觸到的都隻是一些女官、宮人,心腹也大多是皇宮中的人。


    蘇徽聽到她的安排之後,點頭,一如既往的對她的吩咐沒有任何異議。沉浸在思考之中的嘉禾並未注意到蘇徽的眼神。


    嘉禾肯把這樣的任務交給他,其實是正中了他的下懷。


    夏朝長業二十年的立嗣案一直是史學界爭論不休的疑案之一,在《夏史》和《太.祖實錄》之中,直接了當的說,太.祖無嗣,故立公主。


    一些文人筆記和部分流傳到後世的彤史則顯示,長業二十年夏太.祖的後宮之中或許還有個懷孕在身的妃嬪,學者從零散的史料和考古中推斷這個妃嬪應當在夏宮之中地位不高,姓邱,死在長業二十年,可能是因流產而去世。


    但無論是那一份史料都沒有說過,夏太.祖在這個時候還有個同樣懷孕了的趙賢妃。根據考古發現,趙賢妃也是死在長業二十年。


    看樣子嘉禾的判斷是對的,會有人對趙賢妃下手。


    但在蘇徽還沒來得及動身之前,趙賢妃就找到了嘉禾。


    她靜靜的站在殿門前,由一群宮人簇擁著,昔日端莊明豔的女人如今就仿佛一株開敗了的海棠,整個人都是黯淡的。她如今大約也有六個多月的身孕,腹部高高聳起,整個身軀也變得浮腫,看上去病懨懨的。


    嘉禾在聽說賢妃來之後,大步從內室走了出去,往日裏她和趙賢妃的關係並不算好,可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她不相信賢妃專程過來還是為了和她吵架的。


    “公主。”賢妃是嘉禾長輩,但這一次見到嘉禾時,她主動朝著嘉禾一拜。


    “賢妃快快請起。”嘉禾連忙扶住這個女人。


    她注意到賢妃的眼睛是通紅的,是方才哭過。這究竟是在為皇帝而哭還是為她自己而哭,不得而知,但一個懷著身孕的女人,情緒波動過大總歸是不好的。


    “求公主殿下救命。”賢妃眼睛一眨,淚水再一次滑落了下來。


    嘉禾不喜歡賢妃,現在就算賢妃看起來再怎麽可憐,她也對她沒有多少憐憫之心,何況以她對賢妃的了解,這個女人心機深沉,眼下荏弱無助的模樣,說不定隻是為了騙取同情。


    “賢妃若有困難,就請說出來吧。”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她這樣對賢妃道。


    她沒有辦法真的坐視自己未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被害死,賢妃固然可惡,但她腹中孩子仍是無辜的。


    聽說宮裏最好的太醫都為邱才人看了脈,說她腹中的胎兒可能是男孩,並且邱才人這一胎十分健壯,那個孩子多半是能夠平安的生下來。


    嘉禾為邱才人感到高興,卻也同時為趙賢妃的孩子擔憂。邱才人的孩子固然是好,可惜月份小了些,如無意外,應當是賢妃肚子裏這個孩子先出世。如果也是個男孩,到時候按照長幼之序就該是這個男孩登基,趙賢妃就該被尊為聖母皇太後,與杜皇後平起平坐。


    杜皇後無疑是不能容忍這種事情發生的。


    “皇宮你不能再待了。”嘉禾猜,賢妃之所以哭著來找她,是希望能夠通過她來向杜皇後示弱。


    但嘉禾覺得,這條路是走不通的。就連她一個孩子都不信賢妃的示弱,杜皇後又怎麽可能會輕易放過她?為今之計就隻有暫時出宮保平安。


    “公主的意思是?”賢妃慌忙抹了把淚,看起來一臉驚訝。


    “你和我一起去白鷺觀吧。”


    作者有話要說:感覺挺多人對女主的行為不理解,我出來解釋一波吧首先作者本人並不是一個支持無條件聖母的性格,不會塑造出一個受盡委屈還寬容一切的女主,大家可以放心女主在這裏選擇要救未出世的弟弟,大部分原因在於這個時候她還沒有經曆過太多殘忍的事情。杜皇後宮鬥時會避開小女兒,女主的成長環境和平到和我們這種現代人來說沒什麽大差別。妃子和皇後搶皇帝,她最多心裏罵兩句,妃子生小孩了,她反而還要慶幸皇家開枝散葉,對於古代女孩來說,庶出的兄弟也是未來的依仗對她來說,未出世的孩子是無辜的,而且如果孩子是個男孩,她就不用做皇帝了,好事賢妃對她而言僅僅隻是意味著一個不討喜的妃嬪,賢妃為了扳倒杜皇後搜集了杜皇後謀害皇子的罪證——僅僅這一點來說,賢妃還真沒錯而且現在怎麽看,杜皇後都已經贏了,皇帝死之前杜銀釵都還是皇後,未來誰當皇帝,太後的位子都穩了。


    如果隻有邱才人生了小孩,古代夭折率高而且不確定是不是男孩,萬一不是,她還是得登基,這是她不願意的王嬪的瘋癲刺激到了她,她覺得母親這麽殘害幼兒很過分,按照古人的觀念,杜皇後算是不合格的主母。與其說女主是在保賢妃,不如說她是在傳統孝義觀念影響下,保她父親的孩子。


    第43章 、


    嘉禾前去白鷺觀修行,是皇後的意思。


    為人父母的大多想要在子女心中留下一個好的形象,就算自己不是什麽好人,也不希望讓孩子看到他們不幹淨的一麵。為了讓這個小女兒能夠離開皇宮不要摻和進她接下來的一係列計劃之中,她甚至去求來了皇帝的旨意,讓她的丈夫出麵下令將嘉禾送進了道觀之中。


    皇帝雖然駕崩,但他死前留下的旨意還作數,嘉禾依然是奉命清修的狀態,她有理由離開皇宮回到白鷺觀中,並且這一次她帶上了趙賢妃。


    杜皇後正在與朝臣議事,根本沒有精力理會後宮,也不會料到她的女兒竟會如此的大膽妄為。至於那些按照杜皇後吩咐行事的女官根本不敢阻攔寧康公主,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嘉禾便已經帶著趙賢妃離開了宮門。


    就好像是曾經榮靖帶著她擅離皇宮一樣,如今的她也領著趙賢妃直接闖出了紫禁城。不知不覺之中她已經忘記了曾經約束著她的條條框框,行事隻憑自己的意願。


    趙賢妃坐在軟轎之中,離開宮門的那一刻還有種在做夢的錯覺。


    趙賢妃進宮成為妃子的時候,比現在的嘉禾大不了多少。窮酸文人總說什麽一入宮門深似海,其實才不是這樣的,皇宮是這天下最妙的所在,多少人的野心報複指望著在這裏實現。


    走入紫禁城的那一刻,她就沒有想過自己離開這裏的畫麵。然而世事難料,她居然有朝一日還能見到宮牆外的天地。


    軟轎平穩的往前,趙賢妃挑起一絲簾縫,悄悄打量前方的那一乘轎子。


    這個寧康公主,還真是有夠謹慎的。她將她帶出皇宮,卻又拒絕和她過於靠近。就連一同前往白鷺觀的路上,都堅持不與她共乘。


    賢妃嗤笑了一聲,謹慎些好,她的確不是什麽好人。


    趙賢妃入宮的第一天去拜見了皇後,看著坤寧宮主位上那個女人,她當時就已經在心裏盤算著要如何取代她了。


    入宮,求富貴,這是她家族送她進宮之前對她的殷殷囑托。也是她活著的價值。


    趙賢妃不會對誰感恩也不會為誰心軟,她已經拿定了主意,隻要她能夠生下肚子裏的孩子成為皇太後,那麽她還是會繼續和杜氏鬥下去。


    趙賢妃時常會在夢裏回憶起自己的童年,破舊的茅屋、黑漆漆的灶台、女人摟著她時麻布裙裳粗糙的觸感,以及——饑餓與寒冷的感受。


    她做了好些年的千金小姐了,可那段記憶如同跗骨之蛆,她時常會在夜深人靜時感到凍餓,冷到將自己蜷縮成一團,餓到恨不得將自己的手指塞進嘴裏咬下去。


    一個合格的世家千金應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可趙賢妃不是。她的雙手每日用頂好的牛乳保養。她卻依然能感受到指腹的粗糙。


    前朝末年,京城名門趙家有個公子不幸落難,幸得一農戶相救,方苟全性命。


    在亂世之中,這位纖弱的小公子為了報恩,或者說為了保全性命娶了那農戶家的女兒。那姑娘年方二八,與他倒也年歲相配,卻因常年勞作而容貌粗陋。她是個鄉下人,大字不識一個,也不懂得什麽是溫婉,在亂世之中,就連女人都得拚盡全力,她每日都需下地耕種,碰上不懷好意之人,她會揮舞鋤頭與人廝打,會為了一口糧食叉著腰破口大罵。


    這農家女對趙小公子倒是厚道,處處遷就,小心謹慎侍奉著,不像是嫁了個丈夫,倒像是為自己找了個主子。


    後來這個農家女為這趙家公子生下了一兒一女,又過了幾年,南邊的軍隊打了過來,這是趙家的人重新找回了自家的嫡子,將他送入朝堂,他在恰到的時機投靠了南邊的周氏,最後成為了夏國定都北京之後的重臣之一。


    他回到趙家的時候沒有帶上妻兒,飛黃騰達時也不曾命人去接她。是若幹年後,這民農家女自己帶著一雙兒女徒步走到了京城,去見自己的丈夫。


    她跋涉過千山萬水之後來到了趙府雅致而貴氣的大門前,默然佇立許久後,將兒子和女兒留在了趙家門前,自己轉身走了。


    母親落魄的背影讓趙賢妃記了很多年,她想不通母親為何要走。她明明是父親堂堂正正迎娶的嫡妻,為什麽要在跋涉過千山萬水之後獨自離開?那麽多年她的辛苦都還沒來得及告訴那個男人,她甘心嗎?


    後來趙賢妃慢慢的找到了理由,也許是因為母親太過卑微了。


    一個鄉野出身的農婦,如何能與朝中高官並肩而立?這個世道從來都是尊卑分明,每個人都該待在自己的位子上——趙賢妃母親悲劇的命運讓她堅信這點。直到她有一天遇到了杜皇後。


    這個女人也出身卑微,這個女人也有一個曾經落魄後來飛黃騰達的丈夫,這個女人也是年老色衰的糟糠妻。可是憑什麽杜銀釵不被休棄,還能母儀天下?杜銀釵她那樣卑賤,她就該自慚形穢的主動離開她貴為皇帝的丈夫才是,她趾高氣揚的站在那麽高的地方與天子並肩而立,難道就不害怕有朝一日狠狠的摔下來成為一個笑話嗎?


    如果杜銀釵不是一個笑話,那麽誰才是笑話,是她當年那個怯懦的母親嗎?


    趙賢妃沒辦法不怨恨杜銀釵。杜銀釵有著與她母親類似的出身,卻活成了另一幅模樣。她替她的母親嫉妒杜銀釵。


    前方的馬車忽然停下,趙賢妃以為是杜皇後的人追了過來。瞳孔猛縮。


    但不多時卻有宦官過來告訴她,是前方有個孩子攔住了她的去路。


    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突兀的站在了路中間,凝望著宮裏來的車隊。


    那孩子穿著華貴,似是大戶人家出身,可身邊卻並沒有一個侍從跟隨,神情陰沉。


    嘉禾不知那孩子的身份,命人將其帶到了自己的身邊審問,倒是有宮人認出來了這是趙家六哥兒,趙賢妃的侄子,曾經跟著趙老夫人一同入宮拜見過皇後。


    “快、快帶我去見他。”趙賢妃神情頓時變了,頭一次露出了情真意切的關懷,扶著宮女的手從下了轎,急匆匆的往嘉禾所在的方向趕過去。


    “遊舟!”賢妃緊緊摟住那孩子,心疼的摩挲著孩子的臉,“我的六哥兒,突然來找姑母可是被人欺負了?”


    趙家子侄甚眾,然而在趙賢妃心中,她的血親隻有趙遊舟一個。遊舟是她兄長的孩子,而她的兄長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當年那個農家女將一雙兒女留在趙家之後,轉身回到了她的鄉下。兩個幼小的孩子一則舍不得母親,二則不敢麵對陌生的趙府,很長一段時間都活在恐慌之中。


    最終做兄長那個先忍不下去,悄悄的逃離了趙府,一走就失蹤了很多年。


    賢妃始終都記得兄長走時的那個晚上,他悄悄過來叫她,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找母親。她學了一整天的禮儀規矩,累得隻想睡覺,嗤笑一聲沒有理他。


    她沒有想到,哥哥竟然真的走了,在那個夜晚離開了金貴的趙家府邸,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賢妃長大,命人去尋兄長,才知道他當年根本沒能走回故居,他後來在北京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裏被一場洪水所阻,於是索性留在了那,兩年後與一個村中的婦人成了婚,生下了一個兒子,又幾年後死於一場疾病。


    賢妃的人找到他時,他已經不在了,隻留下牙牙學語的嬰孩。這孩子被賢妃帶回了趙家。


    她並不見得就有多舍不得兄長,可她待這個侄兒很好,哪怕進宮做妃子去了,她也在宮裏總記掛著這孩子。


    這也許是因為,這孩子與他命運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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