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抬起頭,雨點砸在了她的眉心,有些疼。


    她最後看了一眼緊閉的宮門,如同認命了一般,失魂落魄的轉身往前走。


    宮人們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後為她撐傘,時不時還要張嘴提醒她走慢些,再慢些。


    他們越是這樣,她心中便越是煩悶。


    最後她直接回頭朝他們喝道:“滾開!”自己則提著裙子闖入了大雨之中。


    雨下的很急,衣裳眨眼被打濕,貼在身上如同鐵片一般冰冷而沉重。


    她心想若是能將自己淋出病來那再好不過,她病了,父親就算再怎麽鐵石心腸,也總會來看她吧。


    就在這時,前方出現了一個人擋住了她的去路。那人撐著一把青竹傘,站在花蔭之下,什麽也不說,默默的看著她。


    嘉禾撇嘴,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和雨水一下在臉上滑落,“你可算回來了。”


    “公主交待的事情辦得很順利。”蘇徽上前,傾斜竹傘為嘉禾擋住大滴落下的雨水。


    蘇徽的出現讓嘉禾堵在胸中的那股煩悶煙消雲散,她不自覺的安靜了下來,任由蘇徽帶著她走回了寢殿。


    “宮裏發生的事情,我都聽說了。”等到嘉禾換了身幹淨的衣裳走出來之後,蘇徽對她說道。


    杜皇後被禁足,這對於前朝和後宮都是大事,皇帝的命令雖然才下,卻在短時間內便傳遍了六宮上下。


    但蘇徽並不是聽人議論才知道這件事的。長業二十年後宮這場風波史書上都有記載。幾乎鬧到了廢後的地步。


    如果夏太.祖真的在這時廢了懿安皇後,那麽未來數十年的曆史走向都會變得不一樣。這也算是夏國初年的一次大事件。不久後夏太.祖遭到刺殺,還有不少的史學家懷疑就是對他懷恨在心的懿安皇後動的手——不過這種說法蘇徽並不讚同,他本科期間還寫過論文反駁。


    出宮期間他換算了一下曆法,意識到了懿安皇後出事就是這幾天。原本他覺得這時候回不回宮都無所謂,因為這段史實被記載的很是詳細,沒有什麽需要考證的地方。他不如多和張謄光交流幾句,好幫碩導多收集一些資料。


    可是他想起了嘉禾。這個小姑娘現在應該很害怕吧。


    蘇徽可以做冷漠的看客,而嘉禾不行。


    於是蘇徽在辦完嘉禾交代完的事情後,便急著趕回來了。他想要盡自己的可能來安慰一下她,雖然這份安慰可能沒有什麽作用。


    “娘娘該怎麽辦?”嘉禾如他料想的那樣情緒不穩定,眼中滿滿都是不安。


    “我查到了那天為杜四公子所傷的那個說書人的身份,公主要聽麽?”蘇徽溫聲說道。


    嘉禾苦笑了一下,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怎麽了?”蘇徽意識到情況不大對。如果僅僅隻是杜皇後遭難,她還不至於這樣魂不守舍,隻怕在他還未回來之前,她受到什麽刺激。


    嘉禾抬手,讓身後給她擦頭發的宮女退下,“賢妃說娘娘不是無辜的。”她攏了攏濕漉漉的長發,垂著頭,看起來頗為頹喪,“娘娘真的害死過很多人嗎?”


    蘇徽搖頭,“我不知道。”到了二十三世紀,關於杜皇後是否謀害了夏太.祖子嗣的事情都還在爭論之中,“我隻能告訴公主,不能偏聽偏信,公主不至於在還未向自己的親生母親求證之前,就毫無道理的去相信一個對您而言陌生的女人。”


    的確是這個道理,她之前是太過在乎母親,所以才輕而易舉的被趙賢妃的話給影響到了。


    “但,如果我的母親真的殺了很多人呢?”嘉禾看向他。


    這樣的問題她其實不該來問蘇徽的,可是她太過無助了,隻能說給他聽。


    如果現在是在蘇徽的那個年代,他一定會回答,當然是把有罪的人送去警局。


    可是夏朝和二十三世紀不同,這是特權社會而非法治時代,杜皇後又是一個身處複雜位置的女人。


    “公主,這世上許多事情都是無法輕易做出判決的。”他隻能這樣告訴年幼的嘉禾。


    她以後還要做皇帝,那時候她要麵對的是更為複雜的江山社稷,她不能再用簡單的是非對錯來處理國事,不能再用黑白正邪來評估臣民。


    十三歲的女孩整個人縮在榻上,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抱著膝蓋若有所思。


    “雲喬。”過了好一會,她忽然輕輕叫了蘇徽一聲:“你在宮外都查到了些什麽,說給我聽聽吧。”


    杜榛做出傷人的那件事的時候,恰好喝了不少的酒。他酒量一向不錯,往日裏他能痛飲好幾斤還保持清醒,隻是那日他也不知怎的,喝著喝著,便犯渾了。


    那說書人嘴裏吐出來的每一個字,他都覺著厭惡,一氣之下,他命人將那說書人帶到他跟前來。後來發生了些什麽,他都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被錦衣衛拿下時,表妹周嘉禾冰冷的眼神,以及不遠處的馬車內,有個女子掀起半邊車簾,正看著他。


    那是榮靖,他當時明明腦子昏昏沉沉一片,可還是清楚的認出了她。


    那是榮靖,周嘉音。


    他想要試著喚出她的姓名,卻被錦衣衛拖了下去。醒來時他已經待在牢房之中了。


    錦衣玉食的杜四公子何曾受過這樣的苦,當即大吵大鬧了一番,吵過之後便枕著稻草怡然睡下,總之心裏半點不慌,他猜他的父親一定會想辦法撈他出來的。


    他不是不知道眼下父親的日子不好過。皇帝有意整治功臣,可杜家不僅僅是功勳還是外戚,帝後向來是鶼鰈情深。


    最初那幾天,獄卒也的確是待他客客氣氣的。杜家的人雖不能前來探視他,卻也給他塞了不少衣食進牢中。


    可是就在今天,情況不一樣了。


    他被人從牢中拖拽了出來,還未來得及擺架子,便迎來了一番嚴刑拷打。


    審問他的,是他不認識的獄卒,他們審他,是為了讓他指證一件事情——他的父親有意謀反。


    第23章 、


    杜榛在挨了不少鞭子之後,疼得神智都不大清明,然而在聽見這些人讓他指認他的父親謀反之後,他嚇得馬上清醒了過來。


    “我父對陛下忠心耿耿,何來謀反之說?是誰告訴你們我父親要謀反的!送我去陛下那兒,我要向陛下鳴冤!”


    獄卒並不理會他這句話,隻是下令繼續對他動刑。


    等到他痛到鬼哭狼嚎大汗淋漓之時,方洋洋得意的對他說道:“四公子還真是冥頑不靈,可是您要是再繼續嘴硬下去,能不能活著走出牢房見到您父親都不一定了。”


    向來隻知縱情聲色的杜四咳出了一口血沫,這一刻眼神卻是無比的冷靜,“我……咳,若是順著你們的意思……誣陷我的父親,那我……杜氏滿門都不會有好、好下場……覆巢……焉有完卵?嗬。”


    “你說了,到時候不過一死,你不說,隻怕會經曆比死更恐怖的事情。”那獄卒也不屑於再隱瞞他直接說道。


    杜榛看著對方,感受到了深刻的殺意。他明白這人說的都是真的,並不僅僅隻是恐嚇而已。


    嬌貴慣了的公爵之子忍不住瑟瑟發抖,一件又一件的刑具被拿了出來,那些古怪猙獰的東西有許多他都說不出名字,卻能感受到它們所帶著的凶煞之氣。


    額上冷汗涔涔,他用力閉上眼睛,希望這隻是一場夢,夢醒了他還在他奢華的府邸之內,被名貴的香料、錦繡羅衾所環繞著。


    獄卒卻開始對將那些刑具一一用在了他的身上,鑽心徹骨的劇痛遠超出了他從前想象的極限,他忍不住放聲嚎叫,眼淚跟著汗一起流下。


    一開始他大喊著威脅,說他是皇後的侄兒,他們若是繼續對他無禮,帝後必然不會放過他們。


    接著他開始求饒,若不是被鎖鏈緊緊縛著,他說不定連磕頭這種事都可以做出來。


    到最後他連說話的力氣都沒用了,意識縹緲恍惚,隻覺得自己好像是已經死了。


    他感受不到疼痛了,眼前是昏沉的黑暗,什麽都看不見,黑暗盡頭卻又站著一個女孩,她漠然的看著他,輕蔑的微笑。


    “公主……”他小聲的喚了一句。


    那個女孩是年幼時的榮靖公主,他知道。


    在杜榛年紀不大的時候,杜家的江山還未徹底打下,他的皇帝姑父常年征戰在外,他的父親大多時候則在後方為軍隊調度糧草,因此留在妻兒身邊的時間倒還算久。


    那時所謂的天子連個像樣的宮殿都沒有,都城也時常變換,兵荒馬亂之中,皇帝的女兒被寄養在了他們家。


    杜榛幼年的時候,與後來獲封榮靖公主的周嘉音十分親近。


    榮靖比他年長四歲,在他有記憶的時候,所見到的榮靖就已經毀了容貌,裹上了紗羅遮麵。


    年幼的稚童不知美醜,杜榛沒有姊妹,整日裏和榮靖待在一快也沒覺得她有什麽不好。


    再後來,他稍微大了一些,開始好奇榮靖掩蓋在輕紗之後的那張臉。他半是好奇半是軟磨硬泡的請求榮靖露出真容給他看看,榮靖都沒有答應,說,你若是見了我真正的長相,必然不會樂意再同我一塊玩了。


    他信誓旦旦的說:怎會?若我聽見有誰敢笑你,一定替你出氣為你報仇。


    十二歲的榮靖相信了他,當真將麵紗揭開,讓他看到了她的臉。


    其實那時他還好,因為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饒是榮靖左臉上的傷疤再怎麽醜陋可怖,他也不至於受驚太過。滿足了好奇心之後,他仍像過去那樣對待榮靖,隻是偶爾玩著玩著,他會突然走神,想起某日午後陽光下,榮靖那半張如同惡鬼一般的臉頰。


    後來他真的親耳聽到了有人在背後私底下嘲笑榮靖,可他卻並沒有履行當年的約定,因為這些人實在太多了。聽著嘲弄聲音聽久了,有時候他甚至會不自覺的厭惡榮靖。


    再後來,他從母親那裏得到了消息,說父親有意讓他娶榮靖。


    父親說,這可是皇帝的長女,隻怕以後就算是嫁妝,都會比尋常金枝玉葉多上好幾倍,娶了她絕對穩賺不賠。


    是的,穩賺不賠。這幾個字出自杜雍之口。他做商人做習慣了,無論是處理什麽事情,都喜歡站在商賈的角度。


    他卻對父親的決議感到無比的厭惡。


    那時杜榛已經跟隨著自家幾位兄長一起,見過了不少妖嬈美麗的女人,開始漸漸的會憧憬自己將來的妻子會是怎樣的佳人。榮靖……他不能接受榮靖。


    自從知道父親的心思之後,他逐漸開始進一步的疏遠榮靖。


    榮靖是聰慧人,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她索性也不再與他來往。曾經一同長大親密無間的青梅竹馬,最後形同陌路。


    杜榛並非不懂是非對錯,他明白自己對不住榮靖。


    他一方麵遠離榮靖,一方麵又悄悄關注著榮靖,他看著她忍受世人的嘲笑與輕蔑,看著她的性情逐漸暴戾恣睢,看著她被貶道觀忍受人世不公。


    人前跋扈張揚的杜四其實是個懦夫,他始終不敢為了榮靖而站出來,他隻會悄悄的看著她,卻連自己都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在哪。


    他厭惡他自己,而這種厭惡一直被埋藏在他內心,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那日他聽說榮靖要選駙馬,不知為何很想喝酒,他去了酒樓,恰好聽見有說書人在將故事,說的正是他與榮靖。


    在那個故事中,他與榮靖從未疏遠,故事裏的他一直在試著保護她,做到了故事外杜榛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


    聽客都在為這個故事而喝彩,無人知道藏在包間簾幕後杜榛漲紅的臉。


    羞恥催生了憤怒,憤怒使他做出了不理智的事情,他命人將那說書先生帶到了他的麵前來,之後發生的事情……他記不大清楚了,他沒想要殺人的,可胸中就是有一股怎麽也無法克製的戾氣。


    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用了,他已經來不及後悔了。此刻的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腦子裏迷迷糊糊隻有一個念頭——他會死麽?


    就在這時,監牢的大門忽然被人撞開,他努力掙紮著抬頭,看見了刺目絢麗的白光,以及站在光中的


    榮靖。


    她真的來了,這不是他的幻覺。


    坤寧宮側殿。


    恢複了精神的嘉禾安安靜靜的聽蘇徽說完了這幾日在宮外所經曆的事情。


    他找到了那個說書人,查出了那人的身份,並且確信那人並未受任何人的指使,那日在酒樓中說的那個故事,也僅僅隻是他一時興起隨意構想出來的。


    嘉禾歎了口氣,“這麽說,真是杜家表兄一時糊塗?”


    “不是。”蘇徽搖頭,“後來我繼續去查了出事那天杜榛所在的那家酒樓,發現前段時間,酒樓的主人與趙尚書的人來往過密。在錦衣衛的調查下,他供認了一件事情。”


    嘉禾屏住呼吸,下意識的直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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