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也拿不準父親是真的生氣還是假的動怒,但在這時候轉移話題總歸是沒錯的,“爹爹,嬤嬤們說,您要將阿姊許人,要許給哪一家?”


    皇帝往椅背一靠,“你阿姊素來是有主意的,你問問她自己心裏是怎麽想的。”


    榮靖道:“世人繁育後嗣,難免對後嗣有所希冀。若是男兒,則希望他能繼承家業,延續香火,若是女兒,便指望能用女兒的婚姻聯絡兩姓。”說到這裏,她撫摸了一下自己左頰的傷疤,又飛快的將手放了下去,籠在袖中,“嘉音既是公主,婚姻之事更該慎重。誰娶了女兒,誰便是得到了陛下莫大的榮寵,那麽端看陛下,願將這份榮寵賜予誰。”


    皇帝頷首,“皇後的意思是,將你許配功勳貴胄之家,你是如何看的。”


    榮靖繼續道:“朝中勢力錯綜複雜,以軍功起家的功勳成一派,科舉晉身的文臣成一派,前朝舊貴成一派——但這三派之間又互有勾連爭鬥,複雜無比。數日前,爹爹出手打壓功勳,眼下的確是他們處於弱勢。假如爹爹想要製衡,將女兒嫁與功勳倒是最好的。”


    “這麽說你同意你母親的意見?”


    榮靖站了起來,朝皇帝一拜,“女兒的意思是,我最好誰也不嫁。”


    “你又任性了,阿音。”皇帝搖頭。榮靖年幼之時傷了麵容,性格也逐漸的偏激。她認為這世上男子大多喜愛女子皮相,而她的樣貌注定不會讓她未來的丈夫滿意,與其受辱,不如幹脆不要丈夫了。


    “並非任性。女兒隻是認為,姻親也未必可靠。”榮靖說道:“爹爹是皇帝,雖說製衡是為君之道,可如果爹爹手中的權力足夠強大,那麽何必依靠這樣的製衡手段?爹爹又有幾個女兒可以嫁?真正高明的製衡,是讓臣子一起忠心於帝王。帝王不必施舍給臣子什麽,臣子卻必須依靠忠誠來換取地位。”


    皇帝聽後,並不說榮靖這番話的對錯,而是指了指榮靖,“這樣的話不是你該說的。若你這些言論傳到了那些文人耳中,很快便又會有人指責朕教女無方,說你狂妄無德了。”接著轉頭吩咐身邊女史,“榮靖公主之言,不必記下。朕的話,也一並刪去吧。”


    皇帝身邊跟著的不僅有宦官、宮娥、衛士,還有大批的史官。他們如同影子一般守在皇帝身邊,記錄帝王的一言一行,若幹年後再編成起居注。


    當今天子出身草莽,早年也曾言行無狀,滿口粗鄙之詞,自從身後跟著一群史官之後,每說一個字都需斟酌良久。


    “爹爹問女兒的意見,難道是想聽女兒說——這家公子容貌不錯,那家公子豐神俊朗之類的麽?”榮靖訝然。


    皇帝點頭,“你啊,終究還是年輕氣盛。”


    榮靖出嫁是必然的,要嫁給哪一家誰皇帝心裏也有數。這一次隻是來問一問女兒,喜歡什麽樣的男子,是麵容白皙的、還是身量高挑的,是有才華的,還是有武力的,他好從哪一家的兒子之中慎重挑選——這便是榮靖作為公主,僅有的自由了。


    榮靖默然,她朝皇帝行了一禮,“陛下看著辦便是。”而後起身告退。


    嘉禾拈著手中沒吃完的栗子糕,不知是該跟著阿姊一塊離開,還是繼續留在父親身邊。


    “阿禾。”皇帝看向了暫時讓他省心的小女兒,“你認為你阿姊說的那些話,可有道理?”


    嘉禾小幅度的點頭。


    別的不說,朝堂上那些大臣,的確是讓人頭疼了。


    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研究父親在前朝所需要麵對的那些人,可是至今都沒有理清,哪位大臣與哪位大臣之間是仇家,哪位大臣與哪位是姻親,誰是誰的門生,誰是誰的朋黨。


    大臣們相互抱團,留下她父親孤零零的,豈不任人欺負?


    與其將榮靖嫁出去製衡朋黨,不若下狠手整治他們。


    但這很難,她知道的。


    第12章 、


    “這世上最複雜的就是人,一群人聚在一起,複雜程度更是難上加難。作為皇帝要治理這天地下億萬的臣民,所以說皇帝是這天底下最難的一份差事,這份差事想做好,片刻也不得輕鬆。”皇帝笑著抱怨。


    嘉禾用力點頭。


    她原本是不需要理解這份難處的,因為再怎麽受寵愛的公主,也注定與皇位無緣。


    可問題是,如果一切曆史走向都按天書上來的話,她或許就要成為古往今來,第一位正兒八經登基為帝的公主。而今壓在她父親肩上的擔子,未來會壓在她的頭上。甚至她的處境會比父親現在更難。


    方才皇帝在與榮靖談話的時候,嘉禾看似在一旁無所事事,實際上一直在找機會偷瞄禦案上的文書。


    如果她是男孩,是太子,那麽這些與天下蒼生息息相關的公文會被送上一份抄本到東宮供儲君閱覽。可她不是,因此她隻能趁著這樣一個機會小心翼翼的窺視。


    在這之前她很少真正接觸過朝中事務,奏本上寫著的字句她每個字都看得懂,連起來卻讀不出是什麽意思,讀出了什麽意思,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無怪天書裏說,她當了皇帝之後沒多少年,就被臣子們拽下了皇位。皇帝這樣難當,古往今來那麽多被精心教養的太子最後都成了庸主、昏君,她一個從小學著《女戒》、《女訓》的人怎能可能知道該如何治理一個國家。


    皇帝沒有注意到小女兒此刻難看的臉色,就算他注意到了,也絕不會猜到嘉禾眼下正在想著什麽。他歎息了一聲,又道:“不過雖然做帝王難,可現在朕卻覺得,沒有什麽比做一個父親更難的了。”


    嘉禾感覺到這句話中似乎有責怪的意味,忙道:“阿姊其實是很尊敬爹爹的。”


    “朕知道。”皇帝揉了揉嘉禾的頭發——他和榮靖一樣,喜歡這樣對嘉禾,“有許多事情,是朕對不住她。朕與阿音這些年生分了許多,上一次並肩坐在一塊閑聊,還是很多年前了。那時阿音好像比現在的你也大不了多少。一眨眼,她就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阿禾你過幾年也要出嫁了。”


    出嫁……嘉禾怔怔的想了一會。這對於世上幾乎所有女子來說,都是頭等重要的事情,但那本預言了她命運的天書,並沒有說她未來的夫君是誰。


    說起來,如果她真的做了皇帝,那她的夫君算什麽,男皇後麽?


    嘉禾忍不住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皇帝輕喚了她一聲,“阿禾,在發什麽呆呢?”


    他的聲音溫柔,作為父親,他在女兒麵前一慣和藹。他是個矛盾到了極點的人,戰場上殺伐果決,朝堂上陰冷多疑,防備猜忌自己身邊所有的人,卻又對身邊人都抱有一絲柔軟。既殘忍又仁慈,既心狠又戀舊。


    “來,有什麽煩心事說與爹爹聽聽。”他遞給女兒一塊糕點。尋常人家的父親都未必有他這麽和顏悅色。


    “我有件事,一直先要說給爹爹聽,但又不敢。”嘉禾想起了那本天書,猶豫了一會決定還是說給皇帝聽。


    杜皇後教導過她,讖緯之言不可信,那本天書上語言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說不定所謂的天書就是奸邪小人編寫編出來誆騙她的。


    可即便賢妃已經懷孕,即便眼下一切風平浪靜,她心裏卻始終還想著這事,若天書上的字句是假的那還好,若是真的……她非得讓皇帝及早警惕未來的危險不可。如不能避開厄運,豈不辜負了這段機緣。


    “女兒這陣子,總在做一個噩夢。”有了杜皇後那兒的前車之轍,嘉禾不敢直接將天書的存在說出來,“夢見了許多不好的事情。”


    “與朕有關?”皇帝猜到了女兒猶疑的緣故,嘉禾與榮靖不同,榮靖在父母麵前可以做到肆無忌憚,而自小被女官以嚴格禮儀教導出來的嘉禾卻有許多的顧忌,“但說無妨。”


    “女兒夢見爹爹被人刺殺。”嘉禾一臉凝重,為了引起皇帝的重視,她又補充了一句,“這樣的夢,一連做了許久了。”她不說皇帝沒有子嗣的事情,也不說她會即位稱帝的事,這兩項說出來隻怕會給自己惹來麻煩,如果皇帝平平安安活著,那無論是後嗣問題還是繼承人問題,都能順利解決。


    與杜皇後不同,皇帝是相信鬼神的。


    從乞兒到天子,這樣的飛躍過於巨大,他不得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什麽東西是依靠命數來主宰的。因此他在成為皇帝之後,反倒比從前更加敬畏神明,生怕眼前所擁有的榮光隻是他的一場幻夢。


    “夢裏是誰殺了朕?”


    如果是旁人在他麵前說了這樣的話,他一定會反複思考這人的真正意圖是什麽,但嘉禾……他暫時不願以太過複雜的心思去揣測自己的親生骨肉。就當嘉禾說的是真的好了,那麽那個在夢中敢於對他下手的是誰?


    嘉禾敏銳的覺察到父親的眼神變冷了


    “女兒不知道。”


    “但不管是誰,隻要爹爹足夠小心,就不會有事了。”她說著笑了笑,安慰道:“何況那不過是女兒的一個夢罷了。”


    “也是。”皇帝舒展眉眼。他畢竟曾是多次曆經刀光血雨,親手打下了整個江山的人。在他年輕的時候,為了殺敵他悍不畏死,眼下做了皇帝,雖然開始愛惜自己的性命了,但也不是會被輕易嚇到的。


    嘉禾從皇帝身邊告退。


    皇帝還需要處理國事,沒有太多的精力陪伴女兒。這一次短暫的交談後,下一次還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


    嘉禾年幼的時候就知道爹爹很忙,娘娘很忙,阿姊也有自己的事情,她習慣了一個人待著,自娛自樂。


    走出奉天殿之時,天色尚早。她琢磨著今日剩下來的時間究竟是該獨自看書還是該去刺繡作畫。


    就在這時,她見到了榮靖。


    “阿姊。”她不受控製的露出一個笑容來,步速加快了些,走到了榮靖跟前,“阿姊怎麽還在這裏,是在等我麽?”


    “是。”榮靖站直身子,“我想要去個地方,阿禾你跟不跟我一起?”


    榮靖與嘉禾年齡差了八歲,當嘉禾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榮靖已是個半大的孩子,等到嘉禾束起垂髫之時,榮靖已是少年。按理來說,她們的關係不會太親近。


    □□靖看得出嘉禾害怕孤獨——這孩子雖然嘴上什麽都不說,總是乖巧的笑著,努力讓所有人都覺得她省心,實際上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將她的喜怒哀樂都表現出來了。


    於是她無論做什麽,都會帶著這個妹妹。


    “去哪裏?”


    “出宮。”


    嘉禾瞪大眼睛,小聲的吸了口氣。


    榮靖大膽慣了,她在嘉禾這個年紀時,就不止一次偷偷溜出宮去。她出宮也不做什麽,最多胡亂逛一圈便回來,用她的話來講,這是為了向她自己證明,她不是籠子裏的鳥兒。


    嘉禾六歲的時候,十四歲的榮靖帶著她出宮過一次,最後兩個人都挨了皇後一頓訓斥。榮靖還好,皇後已經習慣了她難以管教桀驁不馴的事實,卻不能接受嘉禾也跟著阿姊一起胡鬧。後來嘉禾十歲、榮靖十八歲的時候,她又帶著妹妹出了一次宮,那時皇帝已經下令將她送入道觀,在離開之前,榮靖帶著妹妹去逛集市、吃點心、遊園林。日落時分,她們乘著馬車回宮,在到達宮門前,榮靖下了車,指著夕陽下絢麗華美的宮闕,對嘉禾說,進去吧,雖然是籠子,但好歹足夠漂亮,也足夠安全。隻是今後,你想要離開這裏可就難了。


    說完話後,她拔出身旁錦衣衛的佩刀。拉著馬車的共有兩匹馬,她隨手斬斷了其中一匹與馬車相連的繩索,而後在沒有馬鐙的情況下,踩著車轅利落的翻身上馬,無需座鞍,直接拽住韁繩,朝著白鷺觀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日嘉禾看著長姊的背影,不知為何很想哭。


    時隔三年,榮靖又提出要帶她離開皇宮。嘉禾顧不得想別的,即刻點頭。


    第13章 、


    如果想要悄無聲息的離開皇宮,最適合的路徑是從乾清宮往北,過坤寧宮,穿禦花園,而後自神武門出。


    這條路榮靖走了不知多少次,她常打馬自神武門過,招搖且恣意,但今日既然帶著嘉禾,她最終還是選擇了乘車。


    “如有空閑,你得學著如何馭馬。”榮靖叮囑她,“雖說眼下世道太平,你乃金枝玉葉,去到哪裏都是坐肩輿乘轎子,但萬一、我是說萬一碰上了什麽變亂,你也不至於要靠兩條腿逃命。”


    嘉禾點頭,想了想又踟躕了,“可沒有人教我。”


    榮靖一愣,“這倒是。”眼下的風氣是要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女人多走幾步路都會惹來非議,騎馬就更別說了。相比起來,倒是亂世之時對女人的束縛少些,大家都忙著苟全性命,哪有精力去理會別的。自詡良家的女子出門勞作經商,寡婦被扒下了素服披上紅裝二嫁三嫁。


    可到了天下太平之後,文人儒生又迫不及待的將女人趕回了屋子裏,不許她們說話不許她們走動不許她們思考。


    “以後我教你。”榮靖說:“隻要我出嫁之後還有精力與自由。”


    一路上經過宮門數道,卻並沒有人來阻攔。直到馬車行駛到神武門一帶時,方被攔下盤查。可宮門衛一見車上的人是榮靖公主,便又複歸沉默,任由馬車帶著尊貴的帝女駛出宮門。


    嘉禾見狀暗自舒了一口氣。


    榮靖這樣肆無忌憚,主要還是因為皇帝在背後默許。正因為有皇帝的暗中首肯,所以榮靖出宮才能如此順利。


    “阿姊,我們要去哪?”出神武門之後,嘉禾小心的透過車簾縫隙往外窺視。


    “去哪裏並不重要。”榮靖大大方方的將簾子掀開朝外看,“阿禾你平日總待在宮中,好好看一看這北京城的模樣吧。”


    “……我幾乎不曾出去過。”


    “真可惜,這天底下再沒有哪一處地方能比京師更為繁華熱鬧。”


    嘉禾用簾子遮住臉,悄悄向車窗外投去好奇的眼神。


    神武門之外的風景,嘉禾其實還是熟悉的——前些年她跟隨父母一同千萬別苑避暑,她也曾趁著身邊的女官不注意,掀起簾帳打量過外頭的世界。那時皇家的車隊走得便是神武門這條道路。


    隻是那時沿街的百姓都被肅清,道路戒嚴,她瞧見的隻是冷冰冰的長街,街邊建築門窗緊閉,除了馬蹄聲、風聲和儀衛鐵甲鏗鏘的聲音之外,她什麽都聽不到。


    視野中忽然出現了一座古樸的宅子——之所以用“古樸”二字形容,是因為宅子的一磚一瓦都給嘉禾一種經久歲月的雅致。嘉禾知道靠近皇城的宅院大多屬於達官貴胄,許多府邸都被修建的富麗氣派,門前有石首,門上鍍朱漆,就連門環都是金的——相比起來,這間屋子太過樸素,但這份樸素並不與寒酸等同,反倒將周遭的金碧輝煌襯得俗不可耐。


    “這是……趙尚書家?”嘉禾認出了那隸書寫就的匾額。


    “嗯,賢妃趙氏的伯父,禮部尚書趙崎。他是前朝舊臣,為人風雅,學識淵博,善辭賦、工書畫,這些年來隱隱有成為文人領袖的勢頭。難得的是,他不僅吟風弄月是一把好手,處理庶務的本事也是頂尖的,是個難得的能臣——當然,能臣未必就是賢臣,賢臣未必就是忠臣。”榮靖不摻任何感情的同妹妹說道:“趙崎有兩個孫兒,一名遊舟、一名遊翼,皆是十餘歲的年紀。”


    “他們也是駙馬的人選麽?”嘉禾猜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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