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幸的是,上座離眾人有段距離,無人看到這景象。


    盤中櫻桃還有大半時,荀宴便收了手,無論何物,貪多總是不好。


    食之隨意,靜楠唇畔染了櫻桃汁,濕潤紅豔,他正欲給她遞帕子,卻見她舌尖一卷,汁液消失,取而代之留在荀宴目中的,是那一截小小的、粉色的舌,如枝頭桃蕊,含了點點露珠。


    他一怔,飛快收斂思緒,垂眸看向案桌,默默喝了兩杯茶。


    荀宴到底非常人能比,短短幾息間就恢複自如。恰時殿中春風拂來,將考生紙張翻得嘩啦作響,繼而上前,將荀宴身邊之人的衣衫吹得如水波晃動,勾勒出極細的腰身和那不同於其他侍衛的弧度。


    荀宴一怔,耳根燙起來,看了靜楠幾眼,問:“他們可能要答大半日,要不先去裏麵歇息?”


    靜楠搖頭,她還未看膩,觀考生神態,有人沉穩自若,有人汗如雨下,極為有趣。


    荀宴輕輕嗯一聲,不知怎的,似發起呆,目光停滯在半空,竟是出神得極為明顯。


    哥哥又奇奇怪怪,靜楠用餘光疑惑一掃,也不好多問。


    監考官和閱卷大臣們倒十分理解太子,殿試短則半日,長則一日,在考生未答完前,他們無事可做,又不可互相談論,確實無聊。


    不過太子自由得多,可隨意出入,不比他們得陪伴考生寸步不離。


    一刻鍾後,荀宴起身出殿,殿中氛圍微不可察地放鬆了些。


    再一刻鍾,靜楠久不見荀宴歸來,便也悄悄摸了出去。


    有徐英指路,她穿過廣場,循石梯直上,終於在城牆高處看到了荀宴。


    天清雲淡,萬裏蒼穹一片素雅,那道負手而立的絳紫身影便成了天地間唯一的亮色。


    遙遙望去,靜楠隻覺那身影如鬆如竹,有清逸之態,又有氣吞山河之勢。


    定是在思考家國大事。靜楠如此想,便靜靜候在一旁,不出聲打攪。


    荀宴發現她時,已過了好半晌,他放空情緒,吐出胸中幽幽一口濁氣,回頭欲歸殿時,猝不及防就看到了剛剛盤旋在腦中的身影,步伐隨之一頓。


    “不是說不想出來?”他問。


    “哥哥不在,我一人看得也沒什麽意思。”


    荀宴嗯一聲,複雜的眼神一閃而過。


    昨日,他從徐英口中知曉了一事,道是那李尚書家的小女兒與一位校尉意外相識,心生愛慕,說動雙親同意,卻遭那家世低微的校尉拒絕。


    校尉自慚形穢,自認配不上尚書千金,拒絕得十分徹底,惹李女傷心欲絕,在府中日日以淚洗麵,憔悴不堪,李尚書夫婦心疼萬分,卻毫無辦法。


    若他明言拒絕了圓圓,圓圓也這模樣……光是想象,荀宴便覺無法接受。


    罷了。他想,在圓圓未說出口前,就隻作不知,萬事隨她心意,如果她說了……到時再想辦法。


    靜楠渾然不覺,短短幾息間,荀宴心思百轉千回,變了無數個念頭。


    她關心道:“哥哥是不是累了?反正你要明日再出麵閱卷,現在去休息會兒也沒事。”


    “嗯……還行,不累。”荀宴含糊答道,確實也沒了再去凝光殿的心思,想起還有幾篇公文,便準備直接處理了。


    靜楠自然隨他同去。


    初監國時,荀宴書案的奏疏堆疊可達丈高,批閱時不分晝夜,大小事皆批複詳盡,隻求快速了解國情、熟悉政務。


    如今快一年了,他無需再像之前那般辛苦,隻待人提前將奏疏分門別類,按輕重緩急放置,再一一批閱便是。


    靜楠取了本書,隨意伏趴在美人榻上,榻旁呈了盤新鮮欲滴的櫻桃,她吃幾顆,慢悠悠翻一頁,陪伴得好不愜意。


    束發礙事,她幹脆將發冠解下,如瀑的長發瞬間逸散在空中,氣息幽幽,似蘭似麝,飄入荀宴鼻端。


    批閱的速度,不知何時慢了下來。左右無人,這可大可小的空間內,唯他們二人相伴,荀宴此刻隻厭自己五感過於敏銳,以致他完全無法忽視那輕咬櫻桃的清脆之聲,和發端的幽幽香氣。


    這香氣,曾在他的睡榻之中,幾日才散。


    “哥哥?”耳畔忽傳來靜楠聲音,她俯身看著公文,對他不知不覺寫下的“馥鬱芳香”四字而驚詫,再看內容,上麵寫的是某城排水未做好,如今梅雨季節,城中積水不散,久而泛臭,百姓怨聲載道。


    這又如何與香扯得上關係?


    麵對疑問,荀宴鎮定自若地解釋了番,平靜的神色讓靜楠眨眨眼,長睫顫動,不知不覺笑起來。


    她於荀宴身旁坐下,又看了會兒,忽然跪坐著直起身,朝荀宴麵上湊來,距離愈發得近。


    荀宴一驚,圓圓是要做那日的事嗎?他還醒著呢,而且,這光天化日之下……


    緊急時刻,他不知如何是好,竟直接閉上了眼,闔目不語。


    濕熱的呼吸從臉頰鋪灑而過,靜楠為他取下發間的櫻桃梗,“好啦,應該是我剛才沒丟準,往哥哥這兒丟了,哥哥……怎麽閉上眼了?”


    她問道:“是困了嗎?”


    荀宴:“……”


    小姑娘目光真誠無比,愈發映照出他心思不純。


    他想岔了,白日昭昭,圓圓還沒有這麽大膽子。


    “是有點困了。”荀宴道,忽略了心中那點微妙的失望,“今日起得有些早。”


    他這麽一說,靜楠也不由打了個嗬欠,小伸懶腰,點點腦袋道:“嗯,是好早,我也想睡了。”


    為了今日一同觀摩貢士殿試,她昨夜就留宿宮中,今早扮作侍衛同進,足足站了有一個時辰。


    哈欠引出眼中淚花,靜楠軟軟嘟噥兩聲,像貓兒困倦地撒嬌,就要往那美人榻上躺,被荀宴攔住。


    “這兒睡著不舒服,去……睡榻上。”荀宴忽略那一息的停頓,“我去偏殿,準備看會兒書再睡。”


    靜楠不疑有他,反正也不是沒睡過哥哥的床榻,幾步就走去,解下外衣往被褥中舒舒服服一躺。


    以荀宴的耳力,還能聽到她在上麵打了好幾個滾,發出可愛的聲音。


    靜楠偏愛軟被,他從前那套太厚重了,這套……她應當會更喜歡。


    冷不丁的,荀宴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便迅速停下,起身轉去了偏殿。說看書,實則偏殿根本未置書架,他翻來找去,卻隻在角落處找到了曾經從靜楠那兒繳來的話本。


    封麵處男女傘下凝望,你儂我儂,濃濃的愛慕之情幾乎躍然紙上,灼了荀宴的眼。


    他默然一陣,想到了方才的誤會,視線往外瞟,竟又看到一對蝴蝶在花間停留,其中一隻尤其活躍,翅羽輕振,似有麟粉灑落,在另一隻麵前如醉酒般舞來飛去,獻好之意極為明顯。


    荀宴想到,曾經聽一老者說過,動物中多數都以雄為美,每逢求偶之季,便要在雌獸麵前表演一番,求得歡心。


    另一隻蝶許是受舞打動,不一會兒,便兩蝶同飛,消失在花叢中。


    荀宴:“……”


    近日他為何總會遇到、看到這些事?


    心中無法平靜,自然難以入睡,荀宴幹脆出東宮,漫無目的地隨意走動。


    林琅有事入宮,正要去尋他,看到他的身影一喜,忙上前來,“殿下,我……”


    “你腰間是何物?”荀宴打斷了他,目光奇怪地盯著他腰間佩囊。


    “這個……”林琅臉色一紅,“是郭姑娘縫的,雖然不大漂亮,但好歹是她的心意,我想著總不能浪費了,就偶爾戴一戴。”


    觀他神色,不用再問,荀宴也知道麵前的少年在這兩個多月間就動心了。


    說不定再過段時日,就是好事將近。


    本是值得恭喜的事,荀宴卻毫無好心情,情緒無來由得愈發鬱躁。


    “殿下……”


    “等等。”荀宴再度麵無表情打斷他,“有事改日再說,我此時沒空。”


    沒空?林琅愕然,卻連句問話都沒機會問,隻能眼睜睜看著人大步離去。


    第94章 瓊林


    日麗風和, 天清氣爽,皇帝攜蕙昭儀歸宮時,恰逢四月百花盛開時, 入目皆為花紅柳綠。


    梅雨時節過去,皇宮褪去那層潮濕之氣, 春衫飄飄,處處都是動人風景。


    他離開的時候,角落一簇草木還不及人靴高, 搖搖擺擺, 在狂風中無力垂倒身軀, 幾乎沒了生機。現在竟長出了鮮嫩的花朵,竄到了牆壁上,順著陽光豐富的高處伸延而去。


    雖都是熟悉景色,但離開了這麽些時日再看,仿佛又都很新鮮了。


    召來留在宮中的全壽徒弟,皇帝問過宮廷的事,再問太子。


    小內侍將太子殿下夙興夜寐忙於政務、得眾多大臣讚許的事一一說過。琢磨了會兒, 又道太子近來心情不大好,容易生怒,也不罰人, 就是麵無表情地走開, 留下那人心中惴惴,誰也不知緣由。


    皇帝挑眉, 頗感興趣地長嗯了一聲,阿宴素來讓人省心, 像他十二歲那般大剛進京時, 本是尋常人家小子最為叛逆之時。可他除了因生母而對他懷有不滿外, 其他的,從未叫人擔憂過。


    這種時刻,倒是稀奇了。


    可惜他曾明言,再也不會借好意之由插手阿宴的事,不然還能直接去問問本人。


    為滿足小小的好奇心,皇帝思來想去,找了大女兒來,將事情道出,問:“你可知他這是怎麽了?”


    “哦,這事啊。”大公主不以為意道,“沒什麽,我們太子殿下思|春了唄。”


    語驚四座,全壽連忙上前給皇帝撫背,又要忍住笑意,隻敢用餘光看大公主蔫壞道:“父皇,您這兒子啊,最大的毛病無他,就是嘴硬。”


    湊上前,將圓圓之事道出,皇帝聽著聽著,咳嗽聲止了,“你這說的什麽,他被霧靄所障,你作為長姐,該幫他指點迷津才是。”


    話是嚴肅,可那神色怎麽看都憋著一陣笑。


    “多說多錯,惹人嫌罷了。”大公主一副悻悻模樣,想當初她也曾試圖去勸他,哪次不是被阿宴一副“你在胡說什麽!”的模樣逼回來,次數多了,她才不願眼巴巴湊上去。


    讓他自個兒糾結去吧,最好糾結到老,或者糾結到圓圓要嫁給他人的那天!


    皇帝搖頭,阿宴這點不像他,他從未在男女之事上扭捏過,看上了直接追求便是,哪有這麽多猶猶豫豫?


    不過,阿宴看著圓圓長大,一時無法確定心意,倒不奇怪。


    皇帝神思微動,似乎有了什麽法子。


    ***


    殿試三甲已出,一甲三名當場便已授職,依照慣例,都入翰林院先曆練兩年,其他進士,則按名次或上者喜好分別授予官職。


    趁眾進士仍在京中,皇帝回京後,下令舉辦瓊林宴、會武宴,犒賞各位學子。


    宴中將有各式活動,宮中放出消息,暗示各府有適齡女兒,也可同來參宴,其中意思頓時讓所有人心領神會。


    正如聖上厭惡世家,眾所周知他素來也不喜各府之間頻繁聯姻。此次科舉進士,高門、寒門各占一半,許多人家本就早打聽好了一些未婚男兒,這次兩宴,可以說正中心思。


    靜楠受大公主邀請時,思及宴會邀請的人,準備出聲拒絕前,被大公主以陪她的名義給勸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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