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目間,身邊好似當真躺了一人,正睜著漂亮的桃花眼在褥中乖巧看來,輕聲喚他。


    他的腦海中,慢慢浮現了在清風鎮的無數個日夜,他曾在榻前無數次伴小姑娘入睡,可無論情景或心情,與現在截然不同。


    半晌,他忽得坐起,掀被下榻,從櫃中取出了另一套被褥丟來,若不細看,根本發覺不了他麵無表情的臉側耳根微紅,幾近淡粉。


    換了被褥,氣味變淺,荀宴看著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側的被褥,默了下,還是盡量睡得遠些。


    這久違的一覺,太子殿下睡得並不怎麽安穩。


    ***


    靜楠歸家時,母親孫芸已經等了她許久,似是想同她一起用早飯。


    她在東宮吃過一些,但見孫芸的期盼目光,還是坐到了桌旁。


    二人相認才幾月而已,即便性情簡單如靜楠,也無法迅速生出深厚的母女情,平日多以順著、敬著為主。


    她在孫家,比在荀家或荀宴身邊時還要自在。外祖父與她趣味相投,祖孫二人時常有同樣的奇思妙想,闖禍也是一起闖,舅舅基本不會管束她,隻負責給銀子,而母親孫芸則以寵縱居多,無論她做什麽,關心的都是怕她冷了、累了、餓了。


    內無拘束,在外又極受歡迎,隻要她想,可日日玩樂不斷。可以說靜楠的日子,比荀宴還要瀟灑得多。


    從啞仆那兒迅速了解了女兒口味,孫芸備的全是靜楠愛吃的,她手藝不錯,其中有一半都是親手所烹。


    “我向啞仆學做的肉包,是這個味道嗎?”


    靜楠點頭,咬下大大一口,享受地彎起桃花眼,“阿娘做得很好了。”


    孫芸又給她夾了筷菜,道:“啾啾和你口味像,你愛吃什麽它也要吃,我便給了些,見你們都喜歡,我就放心了。”


    “阿娘辛苦了。”


    再多的辛苦,也不及這句誇讚來得甜,孫芸抿唇露出淺笑。對待好不容易尋回的女兒,她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小心翼翼從不敢端長輩的架子,生怕惹她不快。


    幸而,女兒被教得極好,待她這個堪稱不負責的娘親也從無不滿。孫芸感覺得出,女兒也在努力慢慢接納她。


    “圓圓。”孫芸斟酌開口,“你是剛從宮中回來嗎?”


    “嗯。”靜楠並不遮掩,“昨天去看了哥哥。”


    孫芸哦一聲,腹中千言萬語竟不知如何開頭,即便她常居後院鮮少出門,也曾聽過那則小道消息。


    對女兒和那位太子的關係,她起初本也覺得是簡單的兄妹,可如今,也無法確認了。


    她深知,若無太子,女兒說不定都無法活下來,更別說被養育得如此聰慧、漂亮,太子給予了女兒第二條命,於孫家有大恩。


    可是……


    舀了碗湯,孫芸有一搭沒一搭地給靜楠夾菜,明顯懷有心事,待碗都冒尖了也不停。


    “阿娘?”靜楠疑惑的目光讓她回神,試探性道,“圓圓,你和太子……”


    眼見靜楠露出更不解的表情,飯也不吃了,孫芸立刻把話縮了回去,連忙露出笑容,“哦,沒什麽,娘隻是在想,太子殿下對咱們家有大恩情,可也不知該如何回報。前幾日你舅舅在臨海的貨船卸了批海外的布料,緊先送進京了,算不上貴重,但勝在稀有。娘想給太子送去或者製些衣裳,可不知人家是否瞧得上,喜歡什麽花樣……”


    “沒事,簡單就好,哥哥不喜歡花哨。”說罷,靜楠一想,“等做好後先給我看看吧。”


    她最近對繡花起了興趣,心中琢磨著到時候自己是否能在袖口或衣擺添些小紋樣。


    孫芸嗯嗯應聲,自己帶偏了話題,之前想的那些,更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


    等用過早飯,靜楠回屋,她在原座怔怔發起呆來,被柳姨瞧見了,不由問:“夫人,那些話,您都問過了?”


    “我……不敢啊。”孫芸愁眉,“這孩子才剛和我熟起來,哪敢問這等事情,萬一她惱了羞了,不願理我了怎麽辦?”


    柳姨笑起來,“照我之前想的,不說就對了。夫人,好不容易回來的姑娘,若是不好您自可多管教幾分,如今這頂好的性情模樣,您還多插一手,可不是平白惹人嫌。”


    “我自然不是……那孩子單純,我是怕她受傷啊。”


    太子身份尊貴,身擔重責,日後必定擁美無數,即便有數十年陪伴的情誼,也不一定抵得過新鮮感。


    孫芸吃過苦頭,自然不想女兒重蹈覆轍。


    “您就是心思重,想得多。”柳姨心寬多了,何況在她看來,那二人中指不定是誰占上風。


    這種事,哪能一概憑身份論呢。


    …………


    窗墉大敞,靜楠坐於其側,托腮望著院落許久了。


    母親那句說到一半的話,她並非毫無感覺,那內容也大致猜得出七八。


    母親是想問,她和哥哥的關係,一如林琅哥哥、鍾九他們臨走前吞吞吐吐的那些話。


    林琅哥哥還道,隨心就好,不要勉強自己。


    起初靜楠不明白何意,但身邊人的暗示聽多了,漸漸也就懂了。


    如今,她自己有時也會很迷茫地想,所謂的男女之情是什麽樣,她和哥哥的感情,會是和那一樣嗎?


    久思不得其解,靜楠決定暫時放棄,這事於她而言沒那麽重要。


    重要的是……靜楠提筆寫下了一行字,準備寫些什麽來給哥哥,或可稱為:約法三章。


    她冥思苦想、塗塗改改了大約五日,最後寫下三張紙,隨同家中製好的衣裳一起送去了東宮。


    荀宴收到時,依舊是手不釋卷,聞言隻抬首隨意瞄了眼,道:“信留下,布料色澤過於亮麗,放起來罷。”


    宮婢應聲,走到殿門前才小聲道:“這衣裳袖口的針腳都沒縫好,送來的人也太不當心了,還好殿下沒細瞧。”


    荀宴眉頭微動,忽然放下書道:“等等,拿回來看看。”


    宮婢一臉驚慌,隻道自己說錯話竟被殿下聽到了,若因此惹殿下降罪卻是不好,連忙跪地。


    她們麵前的太子卻未發一言,細看過幾件新衣的袖口,果然不夠紮實,如同新手所製一般。


    新手……


    他平靜道:“罷了,難得這份心意,留著穿穿也無事。”


    宮婢麵麵相覷,莫名不已。


    第92章 震驚


    太子心情頗佳, 朝官俱有所感。


    若說好事,京中近日有兩件。一為鹽城戰事完滿結束、大軍正班師回京;二為即將到來的殿試,此次會試錄進士、各科及第者足有五十人, 皆入殿試。


    如果說太子是因這兩件事大悅, 倒也不足為奇。


    往日太子喜簡樸,除朝服等製服外, 衣著多為石青、墨黑兩色, 低調素雅, 這些日子一反常態, 朱紅、赤金、絳紫等亮色輪流著換,布料亦是繁奢,陽光下折射熠熠光芒, 當朝少見, 顯然是來自海外的珍稀之物。


    太子氣質沉凝, 如此並不顯輕浮,更添瀟灑之姿罷了。


    眾臣起初玩笑時還會說道兩句, 見太子神色自然, 不以為意, 漸漸的,也就習慣了。


    胡老將軍率軍回朝的當日, 太子親自至皇宮宣武門前迎接,代天子親授胡老將軍驃騎將軍之位,又令全壽取出聖旨, 將此次有功之人一一封賞。


    “諸位此行為國除寇,為民分憂, 陛下居於廟堂, 得聞捷報亦聖心得慰。陛下龍體不適, 常需休養,便由孤代為行賞。”


    話雖如此,但實際誰都知道,如今聖上不管事,早將大權交予太子,太子行事便如天子。


    眾人齊齊行禮,先謝皇帝,再謝太子。


    林琅這次居功至偉,那叛國縣令便是由他隻身架舟去追趕捉拿而來,因此這次破格擢升他為六品昭武校尉。


    風雨摧打,他的麵容儼然成熟,棱角鋒利,但不變的是看向荀宴的目光,依舊充滿崇敬。


    眾人告退後,林琅隨宮人私下走來,見到荀宴的第一眼就興奮道:“公子,我做到了!”


    “嗯。”荀宴一拍他肩頭,目露欣慰,“做得很好。”


    林琅想起,自己最初入京時,因不欲拖累他人、再經曆一次可能被拋棄的痛苦,想憑著小聰明和一身力氣養活自己和圓圓。當時公子勸他的話,記憶猶新,正是因此,他連年來努力練武、讀書、學兵法,為的便是可以立足於世,更希望有報答公子的能力。


    如今終於可以為公子效力,怎不叫他高興。


    縱然身上仍有傷,但那點痛楚,完全比不上激動的心情。


    荀宴微笑著等他慢慢平複情緒,才道:“先去梳洗更衣,圓圓正好在宮裏,中午一起用膳。”


    聽聞圓圓,林琅連忙應聲,隨宮人去往梳洗。


    這是太子監國後雍朝的第一件大喜事,今夜將在濃華殿舉慶功宴,但今日中午,還是他們自己人小聚。


    除林琅外,鍾九、朱一等之前同往天水郡的人亦在受邀之列。


    提及天水郡,還有件趣事。當初這些人被荀宴挑中,並非每人家中都看好此行,尤其是朱一,因他為荀宴拒絕大皇子,父親還曾置狠氣,那幾年無論他如何傳信也不予回複。


    時移世易,大皇子倒台,不被看好的荀家之子反倒搖身一變,入主東宮,如今炙手可熱,大權在握。


    朱父被事實扇臉,自覺顏麵大失,在兒子麵前無法抬頭,惹出許多笑話。


    這些事,是荀宴得閑時隨口講給靜楠聽的,她每次都撐腮認真傾聽,晶燦的眼眸偶爾漾出笑意,末了還會認真誇一句“是哥哥厲害。”


    荀宴每每不以為意地別過頭,無人知曉,他掩於暗處的耳垂已在微微發燙。


    東宮設宴款待舊識,主要由東宮總管徐英負責,靜楠既到了這兒,便同來幫忙。她慢慢回憶,竟將天水郡眾人的喜好記得清清楚楚,記憶之好讓徐英咋舌,對她更是敬重,輕易不敢得罪了。


    林琅率先前來,靜楠溜著啾啾到他麵前,兩人久別重逢,高興地聊了許久。緊隨而來的,是鍾九、朱一、柳易柳辯兄弟以及林解之和李術。


    宮人上茶,眾人注意到各人麵前茶水不同,皆迎合喜好,再看茶點,酸甜苦辣鹹亦分得恰好。


    東宮總管徐英還會時而請教靜楠,二人交流的模樣令眾人眼熟極了,細思起來,不就如同當家主母招呼客人麽?


    朱一等人看向鍾九,鍾九看向林琅,林琅仰天喝茶,隻作看不見。


    “怎麽如此靜?”荀宴歸來,解去披風,順手就坐到了靜楠身側,由她幫著倒了杯茶,一飲而盡。


    議事久了,口舌幹澀,荀宴連飲三杯,靜楠便幫著倒了三杯,來回間極為熟稔,眾人看得雙目發直,廳中更靜了。


    察覺到他們目光古怪,荀宴一頓,將茶盞放下,“可是有事?”


    “噢……無事,無事,許久沒看到殿下和鄉君,模樣都有變化,一時看得出神。”


    扯出話頭,眾人連忙收斂情緒,就鹽城發生的事談論起來,期間驚險自不必說,聽者無不神經緊繃、緊張不已,又或陡然鬆氣,隨之笑起來。


    廳中奇怪的氛圍,瞬間被舊友相聚的歡飲衝散,觥籌交錯,盡顯真情。


    東宮的這場小宴,賓主盡歡,未時才散,每人都飲了不少酒,有人仍餘一絲清醒,有人已是大醉,但這些都不妨礙他們告別看向首位二人時,那莫名默契的眼神。


    難得高興,荀宴也喝了不少,他酒量不佳,勉強能保持理智,已是因情緒高漲的緣故,等所有人散了,就不可避□□露醉意。


    懶懶往彌勒榻上一躺,他雙目半闔,手合十置於小腹,姿態顯出出乎尋常的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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