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宴停步,見她又打了噴嚏,如同風中瑟瑟發抖的小兔子,不禁搖了搖頭。出門時就叫她多穿些衣裳,但小姑娘有了愛美意識,道今日的衣裳已經搭配好了,不能隨意增添,硬是沒聽。


    他的外袍是件薄披風,脫了倒無事。左右無人,荀宴先解了外袍給她披上。


    暖意加身,靜楠認真道一聲謝謝,就乖乖跟著他走,目光灼灼,添了抹好奇。


    她感覺到,未見麵的這三個月,哥哥變化極大,不論是之前周府門前教導周正,還是方才在書院行事,都和從前大不相同。


    認真思來,單獨對她時沒有變化,可對其他人,似乎自有種令人敬畏的氣勢。


    學書多年,靜楠當然知曉天子和一國儲君象征的意義,但她自被荀宴帶在身邊後,接觸到的無一不是達官貴人,自幼享有特權,便不覺特權珍貴。


    如今從身邊人的種種反應,她才慢慢明白了什麽。


    孫家坐落於上京西南一隅,宅院大小適中,最初住孫雲宗一人堪稱寬敞,而後陸續進了孫氏和孫有道,添買仆役,才漸漸有了人氣。


    角門大開,下人皆從中來往,荀宴將外袍收了回來,帶靜楠從旁靜觀。


    仆婢儀容整潔,行走有序,看得出經過調|教,主人家管治用了些心思。


    他們站的時辰久了,角門守候的仆役注意到,去了門房那兒告知,門房一看,便走來笑道:“二位在門外站了許久,可是有事?”


    “確實找你們家主人有些事。”


    “可有拜帖?”


    荀宴自然搖頭。


    門房觀這二人穿著、氣質皆不凡,料想不是尋常人,上京貴人眾多,便愈發小心,先把他們迎入內,“二位稍等,小人這就去通傳。”


    另有仆從立刻奉茶、呈點心。


    孫雲宗生意遍布北方,家財難計,這間宅院卻算不上奢華。花木尋常,杯盞樸素,唯有從壁上隨處可見的大家字畫才能微微一窺豪氣。


    聽聞孫雲宗未出府,但來的卻不是他,而是孫有道——靜楠的外祖父。


    這個胡子花白的老人精神矍鑠,身形矮小卻步伐很快,雙目光芒不似一個年逾五旬的老人,渾似頑童。


    他不識得荀宴,先打量了眼這陌生的青年及少女,除覺得麵善之餘什麽也不知,先笑了笑,“不知小友是?”


    “孫當家舊友。”


    孫有道恍然噢一聲,“原是雲宗好友,他近日潛心讀書,我便沒讓人打攪。難得他有友人來家中拜訪,我領你去吧。”


    雖為孫雲宗之父,他也未擺長輩架子,當真親自領路,途中談興極濃,每見一副字畫便要向他們解說一番。靜楠插了幾句,他便十分驚喜地直接同靜楠走在一塊兒,似視她為小友,言語間多有喜愛。


    荀宴此前聽說,孫有道在官場上不善逢迎,因此遭人排擠,最後失了官位。如今看來,應是個愛憎分明、頑心不減之輩。


    於人情世故上,確有幾分天真,無法在官場立足也不稀奇。


    他暗觀這祖孫二人相處得宜的模樣,突然有些明白為何靜楠是這般純稚性情。無論那腦中淤血在不在,她待人,可不就和她這外祖父像極了,坦然直接,連表麵功夫也不會做。


    這樣的人,卻生有孫雲宗那樣七竅玲瓏心的一個兒子。


    靜楠和外祖父幾乎一見如故,就算最初不知,聊了幾句後也慢慢明白了身份。但見荀宴故意不提的模樣,她就也不主動說起。


    原來外祖父是這樣的。她第一次有了關於血脈上家人的概念。


    “雲宗。”還未到門前,孫有道就提聲喊道,“有友拜訪!”


    書房內,毛筆因這一聲在紙上重重點下,墨汁滴落,瞬間毀了半張紙。孫雲宗麵露無奈,對父親這熱情四溢的性格無話可說。


    他起身推窗,正要接話,目光瞬間凝在了那二人身上。


    荀宴對他略頷首,他沉默一息,轉身開門。


    二人的這場談話,被留在外邊的靜楠和孫有道自是不得而知。他們等了會兒,孫有道嫌無趣,便讓下人取來棋盤,笑道:“我讓你三子。”


    靜楠眨眼,慢吞吞說了聲謝謝,然後把外祖父殺了個片甲不留。


    孫有道震驚不已,不可置信地和她再來一盤,自己這方依舊潰不成軍,這才反應過來,小姑娘是個高手。


    高手與否,靜楠自己都不大清楚,她在那四年間靜靜陪著荀宴時,二人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對弈。荀宴運籌帷幄,總能無形中引導她,叫她如今也小有棋力。


    達者為先,孫有道倒不生氣,皺眉看著棋盤半晌道:“此前我讓了你三子,下一盤該你讓我三子。”


    靜楠微微睜大眼,還能這樣賴皮?


    但孫有道臉皮厚,半點不覺丟臉,反而樂嗬嗬地來了一局又一局。


    二人對弈間,入迷不知時間流逝,身側先來了一位婦人,而後,荀宴和孫雲宗何時出來的也不曾發覺。


    婦人起初一見靜楠便紅了眼眶,硬是忍住了未出聲打攪,後見這祖孫二人下棋歡快的模樣,又忍俊不禁,微露笑意。


    荀宴立於靜楠身後,見她難得的專心致誌,麵上沾染灰塵也毫無所覺,唯一雙眼眸洋溢著認真與快樂。


    他靜靜注視許久,孫雲宗輕聲道:“如何?我早說,她在這裏你盡可放心。孫家如今隻有我們幾人,隻會將她視為掌上明珠,愛護尚且來不及,哪舍得苛待。”


    荀宴未答,內心微微歎了口氣。


    即便他不舍,也不可能像在清風鎮時整日陪她,待在荀家……終究名不正言不順。


    回歸孫家,加上那道旨意,也許當真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待這盤棋畢,荀宴喚住二人,和孫雲宗一道,將此行來意解釋了清楚。


    孫有道的驚訝自不必說,反應最大的是那婦人——靜楠的生母孫芸。


    在喬家時,孫芸整日將自己關在房中念佛吃齋,為的便是女兒,對曾經將其送入庵中一事,悔之又悔。昏迷兩年後醒來,也是哥哥和父親的回歸,才給了她支撐的力量。


    但她最掛念的,還是女兒。


    得知多年來是荀宴一直護著女兒,孫芸當即跪下,連連叩首,“多謝公子大恩,此生必定相報,但有吩咐,無所不應。”


    荀宴側身避開,先看了眼神色掩在陰影中的靜楠,道:“夫人不必多禮,靜楠她亦是我的家人,本該如此。”


    孫芸隻道祖上顯靈,讓女兒碰到如此善人,又連番感謝自是不提。


    待入夜,孫芸自是想留女兒宿在家中,期期含淚的目光令人不忍拒絕。荀宴本沒有做這個打算,但到了這步,便道今夜先讓靜楠留在這裏。


    孫家不複雜,認祖歸宗一事自然也簡單,之所以沒讓靜楠立刻回來,是雙方都想給她留有緩衝的餘地,怕她一時難以接受。


    第一步,總是要邁出的。


    燭光暖暖,荀宴見孫家一家人笑語連連、一派溫馨景象,便婉拒了晚膳的邀請,孤身一人又出門去。


    夜色下,街道各家燈籠亮起,照亮道路,風亦不大,點點寒意還不算冷。


    荀宴在孫家門前停頓了片刻,慢慢邁出腳步,許是這一回身邊沒了人陪伴,那悠然之意不再,目中也漸露疲色。


    親手把養大的小姑娘送回給她家人,日後再見,恐怕便不如從前那般方便了。


    思及此,他步伐更沉,不知怎的,心中仿佛也空落落的。


    如此,還未走出這條街,忽然一陣踢踏跑步聲從身後響起,荀宴一頓,卻沒有回頭。


    及至近了,那細微的喘氣聲也隨之入耳,熟悉極了。


    “哥哥都不等我。”小姑娘這樣軟聲抱怨著跑來,不料荀宴突然停住,她便一頭栽在了他背部。


    “不留宿嗎?”


    “不能有了娘親忘了哥哥,以前約定好的,要陪著哥哥。”


    她那樣認真又不解地道:“哥哥忘了嗎,我們一起係的同心鎖。”


    她的雙眸是那樣明亮奪目,瞬間衝刷了他此前所有的憂思與孤寂,暖意湧上,荀宴忍不住抬手一攬,輕輕抱住了她。


    “……哥哥?”靜楠的聲音,從他胸前悶悶傳出,“你不高興嗎?”


    “沒有。”荀宴聲含溫柔,“我很喜歡。”


    第90章 微變


    被擁住的懷抱溫暖結實, 二人的身高差讓靜楠能正好整個人被裹在臂彎中,她不由蹭了蹭,在荀宴要分開時還揪住了衣衫, 仰著水汪汪的眼眸,“再抱抱。”


    像小貓兒一樣的動作讓人心都化了,荀宴看著她長大自然更抵擋不住, 便順勢又抱了好一會兒。


    周遭無人,除了那幾個自動離得遠遠的侍衛, 唯有星辰可見。


    荀宴對靜楠的疼愛大都潤物無聲,如這樣的明顯很少見, 靜楠一旦感覺到了, 就開始恃寵而驕,又眼巴巴道:“哥哥, 我走不動了。”


    麵前青年默了片刻,隨後背過身彎腰, 靜楠開心地一蹦而上, 被穩穩接住了。


    背著靜楠, 荀宴直走到了宮門前, 才放下她,一同入宮。


    東宮不可隨意入住, 他給靜楠安排了她從前的樂安宮,一應宮人仍為舊人,深知靜楠喜好。


    另外,他取來一塊令牌交予靜楠,憑它可以隨意出入宮門, 又摸摸她腦袋, 道無論她在何處, 他始終會在身旁,若遇欺負絕不能委屈自己。


    宮人見之咋舌,太子歸宮以來,無論於朝堂、宮務,行事皆雷厲風行、恩威並濟,臣工、宮侍無不景仰。然對待這位靜楠姑娘,卻似盡付柔情,切切愛護之意,可見一斑。


    如此侍奉靜楠時,他們隻餘盡心。


    皇帝得知這個消息,正由全壽服侍更衣,聞言神色奇特,“你說,阿宴到底如何想的?”


    “奴婢覺著,殿下怕是未曾想過呢。”全壽道,“殿下素來忙於公務,哪有時間想風月之事。”


    輕哼一聲,皇帝不置可否,過了會兒又道:“朕那時比他忙多了,也不見耽擱什麽。”


    全壽笑笑。


    憶起往事,再思及荀宴如今年紀,皇帝先道:“不然,朕先安排些個美人給他開開竅?”


    轉眼自己又打消這個想法,“罷了,朕還是不插手他的事,省得討人嫌。”


    言語雖似不滿,但皇帝目含笑意,可見不過玩笑罷了,全壽便隻俯首應是。


    末了,皇帝喝過藥,仍是精神奕奕,轉頭吩咐:“許久未出宮了,明日叫上蕙昭儀,去京郊的溫泉莊子玩一玩。”


    令一出,全壽立刻著人去收拾衣物行囊,提前打點莊子,以備明日。


    ***


    太子衍嗣息關一國,即便皇帝不提,關注者也不在少數,起初因尚未摸清太子脾性,無人敢提。至如今,終於有人在朝堂上試探呈稟,請太子擔起繁衍之責,擇美入宮。


    於此事,太子隻道邊境雪災未平、流民未安,兼有諸多大小國事,他此時無心考慮,日後再議。


    呈稟之人欲再提議,被太子直接給堵了回去,眾臣便知,太子暫時無心娶妃納妾,再提隻會討嫌。


    除去不願成婚惹來些許詬病外,政務上,太子幾乎無可指摘,銳意圖治,從諫如流,處處彰顯明君之相,朝野上下無不稱讚。到這時,已經無人再提四年前那場慘烈的儲君之爭,說起先太子、如今的安王,知情者也隻道一聲可惜,其餘的便也煙消雲散。


    太子監國的第一年,冬雪初化時,發生了一件舉朝振動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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