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搖頭,牽著她來到榻前,指著紙筆道:“畫。”


    她的睡前活動,要麽聽故事,要麽自己胡亂畫一通,甜果很了解,當即應下。


    可一起畫著畫著,甜果動作又慢慢停下,神思間悵然不已,帶著掩不住的哀傷。


    尋常小孩若不能理解這種情緒,可也能察覺到氛圍的凝滯,變得小心翼翼。


    靜楠卻不然,甜果停下,她還催促幾次,提醒她“筆幹了”。


    甜果終於沒忍住,長歎了口氣,惹來靜楠抬眸相望,有些疑惑,不明白她怎麽了。


    甜果道:“天寒地凍,不知我爹娘弟弟妹妹他們怎麽樣了,家裏沒什麽存糧,冬衣也不夠,好想去看看他們。”


    小孩嗯一聲,認真道:“明天就去看。”


    甜果:……


    含在口中的話幾乎哽住,對上小孩不似作偽的清澈眼眸,她竟然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對。


    但一回想起公子的話,甜果不得不硬著頭皮把戲繼續唱下去。


    她幽幽道:“可是我沒有銀子,也沒有東西給他們,回去也無濟於事。”


    小孩一愣,旋即想起什麽,下榻搗騰著什麽,很快取來了自己的小荷包,從裏麵一樣一樣往外拿東西。


    她掏荷包的動作已然十分熟練,最前麵的依然是零食,隨後碎銀、金果、小珍珠等都慢慢翻了出來。


    饒是甜果隻為完成任務,看到這些也被晃得眼前發花腦袋發昏,她從沒想到小孩竟這麽富,這些東西,比他們村裏裏最厲害的農戶都要富了。


    單獨把夜明珠挑出來,隨後,靜楠把剩下的東西齊齊推去,“給姐姐。”


    “……都給我?”甜果不可置信道。


    小孩點頭,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震驚,“姐姐帶回去。”


    刹那間,甜果胸中升騰起感動、愧疚、震驚等交織的複雜情緒。


    從記事起,她就知道身為長女,自己要負擔起和爹娘一起養家的重擔。她很獨立,從未想過依靠任何人,這時候,卻因為小孩掏出的家當而熱淚湧動。


    下一刻,甜果當真流下淚來,反倒是小孩被嚇了一跳,想了想站起身給她抹淚,也不會安慰什麽,隻奶聲道:“不哭。”


    等甜果收了眼淚,她示意她把東西都收好,又舉起了筆道:“畫畫。”


    甜果動作一頓,心情複雜地應聲,餘光對著專心致誌的小孩看了又看。


    這一整夜,甜果都沒睡好。


    翌日,甜果在靜楠熟睡時悄無聲息摸下榻,簡單洗漱後走至院中。


    果不其然,公子已在等候她了。


    一襲青袍,外披竹紋大氅,似乎正在指點簷上的林琅和連星練功,偶爾以拳抵唇輕咳一聲。


    甜果安靜地在一側守候,等荀宴遣退那兩人,再上前將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說清。


    其中細節言語,幾乎一字不差。


    聽罷所有,荀宴猶在沉思,甜果忍不住道:“公子,其實我覺得圓圓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嗯?”


    “不過是少關注些其他人而已,還不會影響她自己,有何不好呢?”甜果抿唇補充,“隻要她本性不壞,不就可以了。”


    豈止不壞,簡直是好得過分。甜果想,隻是不知這個是天生的,還是那個意外所致。


    但不管如何,她都覺得,圓圓這樣正正好,能夠少去許多煩惱。


    為什麽非要去在意他人的心情呢?


    荀宴聽得出,甜果是真心為靜楠著想,當下並不評判什麽,簡單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甜果應聲,臨別前還是再說了句,“如果沒有其他影響,我覺得完全不用醫治,公子三思。”


    三思……甜果不知,昨夜荀宴已經思索過多次了。


    人之一字,簡單又複雜,人心叵測一詞,亦是前人經驗所結。


    靜楠缺少的,可能會讓她今後很難察覺到身邊的危險。可轉念一想,她又無需做官行商,何須費多餘的精力去揣摩他人心思。


    能夠純粹些活著,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


    至於那貪吃的後遺症,隻要不影響身體,喜歡吃也不是什麽過錯。


    荀宴做了決定,對張大夫道:“這短時日,還請您多注意她,如果確定沒有其他症狀,就暫且如此吧。”


    深深掃來一眼,張大夫頷首應下。


    …………


    搬入郡守府一事不宜遲,當日,水澤縣衙署內大小官吏就得到了消息。


    新任郡守已抵達城內,要上任了!


    其餘人如何想不知,水澤縣縣丞是結結實實鬆了口氣,管理一方小吏說來容易,實則其中彎彎繞繞,利益牽扯甚多。


    隻看隔壁安遠縣,都已經落為了那洪升的掌中之物,他能撐到現在實屬不易。


    希望新郡守手段淩厲些,不要被那些人欺上頭。


    親領幾位下屬前去拜見,縣丞沒想到,人還未見著,就聽到消息,說是新郡守於昨日攻下橋山寨,午時將綁幾位重犯於菜市口斬首示眾!


    縣丞內心一震,他隱隱猜得到橋山寨背後有勢力扶持,沒想到新郡守竟能這麽果斷。


    這是殺雞儆猴啊!


    忙將心中準備好的那些試探收斂,縣丞匆匆轉道,去了菜市口。


    與此同時,直接被廢去橋山寨勢力的洪升靜坐家中,麵上失去了一貫的彌勒笑,靜坐家中,迎來了一名遠客。


    “洪兄。”遠客同他品了幾杯茶,先按捺不住道,“此前我信中所述,你覺得如何?”


    此人正是喬敏,本遠在夔州行商,卻來到數百裏之外的天水郡,意圖自是不尋常。


    夔州新派去的知州新官上任三把火,很不易討好,之前他和毛九田做好的交易自然也都不算數,以致喬敏如今處處受製。


    稍有不慎,連鋪子都要被新知州查辦去。


    洪升在商行中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聽說他暗中有把持一方的能力,堪稱土霸王,甚至可以左右當地某些官吏任免。


    喬敏頓時動了心思,一來想尋求新的商機,二來也想拜托洪升給他籌謀個一官半職。


    喬敏一直就想從政,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特意求取如今的妻子。


    隻可惜老丈人冥頑不靈,得罪上峰以致倒台,不然他早就實現己身所願。


    “你的意思我明白。”洪升慢慢道,“但如今天水情況有變,此事還不好說。”


    喬敏的心頓時涼了一半。


    洪升接道:“不過,此地不行,不代表沒有其他辦法。”


    他的臉上終於帶了淡淡的笑容,“蓮郡是個好地方,你可有興趣?”


    二皇子失去了毛九田,手下正好缺少一個能夠為他明目張膽在民間斂財的人。


    喬敏,正好可以補上這個空缺。


    第52章 覺悟


    水澤縣百姓聞風而動, 去往菜市口圍觀斬首之際,荀宴並未出現。


    他將衙署裏外走了幾遍,大致明白了此處布置, 也傳來幾位管理衙署的官吏簡單問了遍。


    相比安遠縣, 這裏顯然更容易掌控,隻是多為平庸之輩, 並無什麽才幹。


    想要改進風氣, 還是得引進新鮮血液。


    種種思慮在腦中一轉而過,荀宴腳步一提,去了柴房。


    以大當家多年來所為, 把他投入大獄也不過分。但衙署內的牢獄尚未收拾好,衙役就尋了間破舊的柴房, 把人關押在此, 遣人輪流看守。


    天光大好,柴房四周卻似乎獨得幽暗,蛛網密布,牆壁時有破洞,冷風呼呼灌入,裏麵的人想來很不好受。


    吱——門被輕輕打開, 渾身傷痛又寒意入骨而縮成團的大當家眼皮一跳,感覺有人在門口定定站立。


    想到方才聽見的輕而穩的腳步聲,大當家唇畔勾起笑意,“你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表麵風輕雲淡, 實則內心猶如放下巨石的大當家歎一聲:幸好, 幸好他賭對了。


    如果荀宴當真忍住了, 他也隻能歎一聲, 好一位冷靜無情的郡守。


    “那時的事, 一一告訴我。”荀宴平靜道,“如有一句虛假,明日菜市口定有你的位置。”


    大當家苦笑,“當然,字字為真。”


    十幾年前的記憶,任何人回想起來都會覺得模糊,它們掩藏在悠久的歲月中,早被時光一層層壓到了腦海深處。


    再次翻出,難免會有缺漏。


    起初,大當家也是如此,可隨著話語展開,他說得越來越流暢,當時的場景畫麵,也仿佛猶在眼前。


    荀宴的母親雲氏,實在是個很溫柔的人。


    無論第幾次回憶,其中細節可能會遺忘,但唯獨這種感覺不變。


    溫柔、聰慧、知書達理、樂觀……她的優秀品質,不勝枚舉。在此之前,雲浪甚至不知原來世上還會有這樣美好的女子。


    即便疑似被情郎拋棄,即便被趕出家門受人唾棄,她也沒有整日憂鬱,連淚水都很少見。


    雲浪最常看到的,是她溫柔地抱著兒子輕哄的畫麵。


    美好得近乎不真實。


    他曾經想過,如果這是自己的親姐姐多好。


    可惜,他們自認是純粹的姐弟情,卻抵擋不住周圍的流言蜚語。


    雲氏的家人不曾管過她,卻在聽到流言時找上門,說要用家法處置她這個“蕩|婦”,還要廢了他這個奸夫。


    因此,雲氏給他銀錢讓他連夜逃走,不再回來,並令他好好讀書,才能找到一個好生計,不用再四處流浪。


    雲浪猶豫一瞬就走了,離開後的幾月還有些擔心,後來隨著謀生的艱辛,此事也就慢慢不那麽牽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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