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一時無言。


    他被收養的那戶人家也有個小姑娘,是他們的侄女,五歲大便已任性十足,搗蛋撒潑樣樣精通,時常令林琅受罰。


    他對這類小孩,本該敬而遠之,但那夜卻主動擋住了她。


    許是她安靜的模樣太乖巧,令人無法冷淡。


    他轉移話題,“不識字?”


    靜楠點點頭,她不過四歲大,能夠認識一些,其實已經不錯了。


    但無論荀宴或林琅,皆生來聰慧,對於她的進度,自然覺得一般。


    林琅帶著她讀了兩頁,識了些字,順帶教了一招小訣竅,“不認識的字,有時隻讀一半也可。”


    靜楠嗯一聲,記住了。


    當夜,荀宴等人攜風塵而歸,步履匆匆。


    鍾九私下交給林琅一張房契,意味深長道:“這是公子特意為你要回的。”


    林琅反應過來,是爹娘留給他的那座房子。收養他之後,已經被那戶人家順理成章拿走了。


    他眼眶微紅,握緊了房契,低低道:“多謝公子。”


    “想謝,還是當麵說較好。”鍾九拍他肩側,“但公子從不在意這些,好好辦事即可。”


    “是。”


    鍾九等人此行,不止為林琅辦事。關於靜楠被賣至雲香樓的緣由,也查了清楚。


    作為罪魁禍首,馬光耀以拐賣的罪名被判徒刑二年,馬二一家亦由族老出麵,奪了家中一半田產,


    這等懲罰對他們來說,已是傷筋動骨,確確實實嚐到了苦果。


    至於馬大夫婦,鍾九等人告知他們靜楠平安後,也說清了,不會再將人送回。


    縱然萬分不舍,但夫婦二人清楚,此事本就是他們疏忽所致,貴人不再放心,也是理所應當。


    是以,鍾九給靜楠帶回的,是她在馬家村住了短暫時日的衣物,和一堆玩具零食。


    “阿娘?”得了這些東西,靜楠隻仰首,說了這麽一句。


    鍾九溫聲道:“阿娘有事,不能再陪你了。”


    小孩抿著唇,似在思考,終是點了點頭,並未有其他反應。


    幸好乖巧。鍾九鬆了口氣,心想,本就沒相處幾日,應當也生不出多少感情。


    小孩的身世,林琅亦了解些許。二人處境有相似之處,某種程度上,他算是最能理解靜楠的人。


    鍾九離開後,靜楠沒有回房,小小的身影從堂中走到了客棧後院。


    今夜是月圓之夜,月出星隱,透過罅隙照進的光芒呈淺淡銀色,淌過堂中,靜謐幽美。


    三更時分,其他客人早已入睡,周遭闃寂,偶有一二蟲鳴,也隻是微弱之聲。


    她蹲在了水井旁,目不轉睛看著小蟲子飛來飛去。


    林琅注視她的身影,目色複雜。


    他忽然意識到,世上應當沒有天生就如此乖巧的孩子。


    大概是潛意識中知道,自己是被拋棄過的孩子,所以格外聽話,不會惹人生氣。


    “圓圓。”在他出聲前,有道聲音更早出現。


    林琅循聲看去,是剛與人議事結束的荀宴,他立在高處,看不清神情,“在做什麽?”


    “蟲。”靜楠指著水井邊,微微閃動的流螢,新奇道,“會亮。”


    荀宴跟著看了看,微微一哂,“嗯,時辰不早,上來睡覺。”


    他轉向林琅,“你也是。”


    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齊齊應是,上樓,回房。


    ***


    時光流轉。


    靜楠學成《千字文》前三頁時,荀宴得了毛九田邀請,去他府中參宴。


    一打聽,夔州城中數得上名號的商賈都得了邀請。


    宴會以毛九田老母生辰的名義舉辦,允許帶家眷。


    荀宴不便帶過多護衛,除鍾九外,便另帶了靜楠和林琅。


    他備的賀禮為一匣珍珠,個個碩大圓潤,價值五百兩白銀。


    有下屬看著肉疼不已,想勸一勸,被鍾九一句“陛下道用度隨意”給憋了回去。


    隻心中忍不住嘀咕:陛下待荀公子可真大方。


    薄暮冥冥,天色蒼茫。


    馬車停在毛府前,他們來的時辰有些晚,迎客之人已入內招待了,府門閉合。


    鍾九含笑將請柬遞給靜楠,道:“圓圓小師傅,去幫我們通傳一聲如何?”


    靜楠眨眨眼,點頭接過請柬,下車。


    林琅下意識看向荀宴,他正垂眸閱卷,沒什麽反應。


    毛府內應當正熱鬧,靜楠敲了幾聲,才有門房匆忙跑來開門。


    “哪位?”問著,門房左右張望都不見人影,還道有人捉弄,麵露慍色準備關門,就聽下方傳來奶生生一句,“有人拜訪。”


    嗬,居然是個踮起腳都沒門把高的小不點。


    門房笑了,“是何人啊?”


    何人?靜楠低頭看了看請柬,對著上麵的字努力辨認。


    請柬上,燙金的【荀宴】二字印於其上,對靜楠而言陌生無比。


    不認識的字,隻讀一半也可。林琅的教導,恰好浮現在靜楠腦中。


    她眼眸一亮,揚起小腦袋清脆喊道:“苟日拜訪。”


    門房:……


    馬車上的幾人:……


    第9章 赴宴


    毛府門前安靜了一瞬。


    林琅扶額,心知定是他那句教導,才讓小孩如此認的字。


    誰能料到會鬧出這種笑話。


    他目不斜視,努力保持麵無表情,但微微抖動的肩卻暴露了情緒,旁邊鍾九亦是如此。


    門房聞言愣了一愣,反應過來後隻道小孩故意搗亂,當即怒道:“走走走!別在這胡鬧,不然要被逮住打屁股了!”


    說罷不再理她,將大門砰聲合上。


    靜楠身前驟然起風,將衣襟吹得淩亂。


    她抿起了唇,滿眼茫然,細看,還有些無措。


    莫名其妙被凶一頓,她也是知道委屈的。


    鍾九忍笑咳了聲,上前道:“被凶了?”


    “嗯。”小孩指著緊閉的府門,似控訴般,“好凶。”


    她小臉蛋嚴肅地繃緊了,鼓鼓的,亦是可愛。


    凶是對的。鍾九心想,若他是這門房,說不定還得教訓小孩一頓。


    荀宴拿過請柬,指著自己的名字問她,“認識這兩個字嗎?”


    “不認識。”


    倒很誠實。


    不認識就強行各讀半字……荀宴彈了小孩額頭,“等回去後,我再教你。”


    時辰不早了,總不好再耽誤。


    他令鍾九持貼上前再次叩門,這次毫無意外,三人得以順利進門。


    **


    毛府大宴賓客,來往並非隻有夔州商賈,看衣著形容,四海各地皆有。


    甚至有口吐番語的西域商人被引入府中。


    毛府乃三進宅院,但坐地寬廣,尋常三進居所完全不可相提並論。宴客之所選在西園,案桌林木交錯,花叢點綴,極是雅致。


    眾人見了,都要誇一句毛知州風雅。


    荀宴觀毛府家仆,俱從容不迫,進退有度,遊走於賓客之間,可見對這等場麵十分熟練。


    身為一方父母官,毛九田膽敢如此光明正大地宴請商客,其猖狂肆意可見一斑。


    俗語言“天下大才(財),夔州獨占三分”,毛九田盤踞此地多年,斂財之豐恐怕能和國庫比一比了。


    他在京中的靠山,正是宮中淑妃及其家族嚴氏。夔州地界每年的進賬,恐怕有五成都孝敬給了淑妃。


    如果不是這次儲位之爭鬧出的事端過大,讓聖上察覺到淑妃及二皇子錢財來源有問題,毛九田這尊饕餮,恐怕還能逍遙許久。


    掃過園中賓客,對應上了腦海中的一些麵容,荀宴若有所思。


    結|黨|營|私,等同於刀鋒行走。毛九田如此謹慎之人,不會沒有後手。


    至少會有一本記錄明細的賬冊。


    以毛九田的性情,會將賬冊放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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