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僅僅是一個假設,現在我們這裏並不是憑空多一個人出來,而是大家熟知的林翠。因為熟識,大家不會以為林翠來自另一個世界,於是都在記憶這一點上做文章,認定林翠的記憶出了偏差——林翠的記憶忽然之間和所有人的記憶都對立了起來,包括對林翠其人的記憶,沒有任何吻合的地方。從概率來講,一般不會是除了林翠外所有成千上百的人的記憶出了問題,隻可能是林翠的記憶出了問題——當然這一點實際上沒有邏輯上的依據,隻是根據顯得有卑劣的所謂「從眾」原則。在一個瘋子的國度,一個人隻要不瘋,就會成為唯一的「瘋子」。


    但是林翠的記憶卻和其他人的記憶是有吻合點的,而且她的記憶居然要比別人的記憶帶有預見性。如果說是林翠的記憶出了問題,那怎麽解釋這個出了問題的記憶中出現了「預測未來」的東西?我同樣不能懷疑林翠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但是覺得林翠的認知世界和其他人的認知世界有了一些差距,但是林翠的認知世界和其他人的認知世界之間仍有契合點,而且這個契合點在經驗上領先於其他人的世界——當然,這一切隻是我的假設,這有這樣假設我才能覺得我的思考稍微有些順序,可是這樣假設也很可能因為我對林翠懷有好感,這些天來一直在想他以至於走火入魔。我們有任何證據證明我的假設,我的假設隻是我暫時自欺欺人的一種思考。


    我下決心要和林翠聯繫。我打電話到林翠家裏。仍然是林翠的母親接的電話:「餵您好,我是《晨星報》記者那多,兩個星期前我來都江堰做採訪,看到你女兒落水……」


    還沒有等我說完,林翠的母親搶過去說:「哦,是你啊,我聽俞建國說起過你,是你把我女兒送到醫院去的,這幾天小翠一直說起要打電話給你,可是醫院說要讓她靜養,說越和人交流越不利她的恢復,所以不讓她和別人通電話……唉,她落水後精神出了點毛病,所幸還記得你。」


    原來俞建國已經向林翠的母親曖昧過我的事情了,真是專家也八卦呀。不過我倒好乘勢對林翠的母親說:「我也很想念小翠呀。醫院說不讓她和別人通電話,那通信應該沒問題吧。」


    林翠的母親想了想說:「嗯,應該沒有問題的。」


    我說:「那給我一下她醫院的地址吧。」


    林翠的母親說:「好的,你記一下……」


    按道理說追蹤報導明天就該見報的,但是我已經無心寫稿子了,當晚我開始醞釀給林翠寫信。我在寫信前斟酌了很久,終於最後花了整整一個晚上把自己想得到的一切都卸了下來——首先告訴她從一開始就相信她肯定沒有瘋,願意做「這個世界」裏最後一個相信她的人,然後把我自己關於她由於某種力量致使她的認知世界別與別人的認知世界的假設講給了她聽,又告訴她我們這個認知世界和她的存在有不少契合點,最後說想跟她多聊聊多溝通,大家開誠布公地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講出來,看看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我相信對於林翠目前的狀況,我一定對她講真誠,因為她正處於一個懷疑周圍一切並被周圍一切懷疑的境地,但是我堅信她淪落到這一境地絕不是病理的原因,背後肯定有一種更加玄妙的原因。


    寫完信天已泛白,我常常舒了一口氣,在等她回信的這些日子裏我終於可以把她的事擱在一旁,一切等有了進一步的溝通再說吧。


    此後的一個周末,我接到一個採訪任務——f大因為開展助學貸款活動有聲有色,主編要我以此作為新的學生熱點作一篇報導。


    此行自然是一帆風順,按照慣例隻要到學校有關部門聽取一下情況介紹,再到學校門口的銀行拍攝幾張照片就算完事了。至於學生拿了「助學貸款」是不是馬上就到門口的電腦商城或運動名品店換成了geforc顯卡或者「加內特5」就不是該我關心的了。


    在f大裏,像梁應物這樣以校園為家的年輕老師應該不在少數,恰好是休息天,他也不用上課,好歹該找他喝杯茶敘敘舊——在打電話約他聊天這件事上,我是這麽對自己解釋的。然而心底裏,我卻是有些事想請教他。


    對梁應物這樣的工作狂來說,想要約他而不付出「等待」做代價是不可能的,他永遠都有忙不完的事,休想「隨傳隨到」。這次他就是十分明確地告訴我:「我還有些事沒忙完,到我辦公室來等吧。」我非常識趣地根據他在手機裏的指示乖乖找上門去,要知道他在「我還有些事」的時候沒請我吃閉門羹,恐怕是看在我在x機構裏留有檔案的麵子上,而未必跟什麽同學交情有啥關係。


    梁應物是研究生物工程的,在走進他的辦公室以後,老實說室內環境的簡單令我感到驚訝。「你這兒倒挺幹淨的嘛。」


    「怎麽?難道我這兒就應該亂七八糟才對嗎?」梁應物頭也沒抬,語氣依然咄咄逼人。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這裏不大像是個生物老師的教室啊。我以為應該有點……分子模型什麽的東西……」


    「分子模型?」這下樑應物的語氣慢了下來,甚至兩個字還拖了長音,但不知在寫些什麽的筆一點也沒慢,以致等過了幾十秒,他停下筆滿意地看了看手裏的一大疊a4紙,我才知道他總算忙完了。


    「分子模型?哦,你說的是中學裏用塑料棒塑料球做的那種啊。」他一麵整理,一麵恢復了正常反應。


    我背起包等他跟我出發,隨口接到,「是啊,還有原子模型,一個小球,周圍套著個軌道,還有個球圍著它轉的那種。」


    「哦,那種東西啊,隻是為了便於中學生理解才做的嘛,實際上並不完全符合科學事實。比如你說的那個原子模型,其實電子圍繞中子的根本不是像地球圍繞太陽轉,有個固定的軌道。我們也無法確定每一時刻電子的具體位置在哪兒,隻是知道它大致在這個範圍內運動,軌道其實隻是表示它所處位置的可能性。


    梁應物一開口就是專家嘴臉,本來我向來看不慣他這一點,但是這次,他提到的「可能性」三個字卻觸動了我的心弦。過去一段時間裏始終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問題,一下子冒了出來。


    「其實不光是原子,」看我若有所思,梁應物說得更來勁了,「隻要是身在這個宇宙中,任何物體每時每刻都在運動,我們也無法知道自己確切所在的位置,隻能根據某個參照物畫出一個運動軌跡……」


    「不,我說的是另一個問題,」我打斷了他,「我是說,你有沒有想過,在我們的世界裏,總是存在無數的可能性。比如說,我有可能是你的同學,也有可能不是;今天我有可能來找你聊天,也有可能不會;你的房間裏有原子模型,也有可能沒有;我現在說這些話,你有可能打斷我,也有可能不打斷——總之,現實中發生的事情,隻是無數種可能性的一種,隻有這一種成為了『現實』,而原本具備的那麽多可能性,都變成了『不現實』。」


    「愛因斯坦原本說過『上帝不擲骰子』,但是他後來收回了這句話。」梁應物的表情認真了起來,「的確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偶然。要去探求為什麽那麽多可能性裏,偏偏這一種可能成為了現實,而不是另外一種,是沒有結果的,至少現階段沒有結果。我們隻能說這一切出於偶然。


    「拋一枚銀幣,落地時正或反或直立,沒人知道為什麽,隻能說這是偶然所作的選擇。而有些事情,好像人類可以自主選擇,比如我現在在口袋裏伸出手指,讓你猜是哪一根,似乎全拚我自己做主,其實從因果關係上來看,伸哪一根手指,不過是看我大腦裏的某個神經元受了刺激或沒受刺激,其情況和拋硬幣是一樣的。我們的其它決定也莫不如此,不管它多複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生活在一種偶然的數字排列的遊戲裏。


    人有時為了激勵自己,會把這種偶然性神化,甚至把它說成是一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必然。比如有本叫《指派的秘密》的哲學普及書裏,就說過『一個人有一父一母,父母各有一父一母,如此上溯十代,和這個人有血緣關係的人就多達1024人;上溯二十代,就會多達一百萬人。如果這一百萬人裏有一個出點什麽岔子,或者五十萬對姻緣裏有一段不成,二十代以後就不會有這麽一個人了。所以每個人都是詩人珍貴的存在,都是一種奇蹟。』實這就好像由於拋硬幣,最後直立起來的概率很小,就認為一旦直立起來,就不再是偶然,而是上天註定的什麽結果。這種說法隻是自我打氣,其實並沒有什麽上天註定,偶然就是偶然,就是在無數可能性裏隨即出現的情況……話說回來,你不會是想和我作哲學探討吧?這可不是個有意思的話題.」


    對梁應物的長篇大論,我一直很耐心地聽著,直到這時我才沖他笑笑,嚐試把它引入我想說的話題:「你剛才說,根本沒有上天註定。那我問你,你是否相信有外星人?理由是什麽?」


    「我當然相信有。因為人類沒有理由狂妄倒認為自己獨一無二。說什麽上帝隻讓地球上繁衍出生命是荒謬的。我們不過偶然符合了一些條件,從概率上來說,在別的星球上,也會出現這種偶然的……你突然問這個幹什麽?」


    我對梁應物的回答非常滿意,於是對自己將要說的話更平添了幾分信心,「我是想說,既然你認為,我們的星球並不是唯一有生命的星球,那麽,是否可以懷疑,我們的『現實』,也不是唯一的『現實』呢?」


    看得出來,這個問題帶給梁應物的衝擊是不小的,他明顯放慢了步子——而知道此時,我們才剛剛走出辦公樓,來到校園裏而已。其實這個時候,我也並不明確自己所說的是一種什麽假設,隻是有些事一直憋在心裏,實在不吐不快罷了。今天講給梁應物聽,其實也是想借他的頭腦,幫我整理一下思路。


    走出大約十步,梁應物開口了:「你的類比並不貼切。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我們的『現實』隻是無數種有資格成為現實的可能性中的一種,而且也沒有什麽『天註定』來說明隻有這麽一種『現實』是唯一合法的,那麽就可以懷疑,是不是其他的可能性,也構成了許多種『現實』,存在於我們不知道的地方。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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